第33章 祝你生日快樂

莫德裏奇點開Instagram才想起來又到了這個時候。他總是會忘記這回事,而年輕的金發男孩恰恰相反,總是把記憶力消耗在無所謂的紀念日上。

「你的生日快到了,生日快樂。我下周要去埃爾丁周邊的鄉下做測繪調研,不知道那裏信號好不好,所以先提前祝你啦。」

莫德裏奇望向窗外——剛剛進入九月的馬德裏還完全沒有秋天的樣子,陽光依然炫目,熱乎乎的風舔食着空氣中的水分,天空也絲毫不受雲層的遮蔽。他的T恤被汗稍微打濕,又很快在冷氣強勁的室內逐漸風幹。

「哈喽?發什麽呆呢?」他那位來自慕尼黑的德國同事走過來伸出手在他面前晃動,「莫德裏奇先生?」

Hallo,Herr Modric?

他的心髒漏過一拍,手機跟着從手中滑脫,啪嗒一聲磕在桌面,反而把克羅斯吓得向後退了一小步。

「靠,你真的在發呆啊?」

莫德裏奇抱歉地沖對方笑,「我走神了,抱歉。最近事太多。」

對發膠懷有近乎執着态度的金發德國人撓着頭,小心地沒有弄亂自己的發型。「我們得去找穆裏尼奧好好算一筆——活不是這麽幹的。沒有這麽幹的。我可以工作,但不能這樣像是個奴隸。」

「你太着急了,很多事得慢慢來。」

克羅斯臉上沒什麽波動,可說出來的話卻完全不是那麽冷靜,「我真好奇你原先在克羅地亞都做過些什麽可怕的工作,怎麽會有這麽好的耐性——」

「普通的工作。一開始是像你一樣的VR引導師,後來才轉成技術人員。」莫德裏奇邊解釋邊晃了晃腦袋,将額前一縷擋住眼睛的金發甩開。他重新拿起手機時屏幕已經鎖住,一閃一閃地要求用密碼解鎖,于是他又反扣着放下。

「可怕。真可怕。」克羅斯的表情裏滿滿寫着關于「克羅地亞這個國家裏普通工作究竟是有多不普通」的困惑,一邊揮手一邊轉身,「我得去寫報告了,我欠了十份報告,明天葡萄牙人一定會殺了我的。他一定會的。」

莫德裏奇拿起他的通訊設備,望着同事遠去的背影發愣。克羅斯通常不是個非常有耐心的人,他的病人偶爾也輕微抱怨這位醫生看起來總有點冷冰冰的,可莫德裏奇知道他私底下對待工作相當認真,是個不錯的搭檔。

至于其他的同事——除了最開始被拉莫斯略微吓到之外,脾氣總是很好的心理醫生甚至不知道自己的應變能力居然還算得上是優秀,只是那次不知跟誰的争執實在令他印象深刻——莫德裏奇來到伯納烏健康中心的第二周就見識到他的新同事令人咋舌的糟糕脾氣,「去他媽的我不幹了!愛誰做誰做!」罵街的聲音飄過他辦公室門前,又一路沿着走廊不斷深入。

正在和頂着滿腦袋卷毛的馬塞洛讨論病例的莫德裏奇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前者倒是淡定得很,若無其事地聳聳肩,「沒事的塞爾吉奧就這樣,習慣就好。他人還是不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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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段不算短暫但也遠不能稱為漫長的時間莫德裏奇真的習慣了陌生又新鮮的一切——從帶有海洋鹹腥氣息的海鮮燴飯到飄散着溫暖細雨的冬天,從舌頭打結的西班牙語到國家德比掀起的熱烈聲浪。

他也習慣獨自居住在單人公寓裏,習慣給自己做一些除了pasta以外的食物,習慣開車上下班,從公寓到醫院的路上要經過十個街區、六個交通信號燈。習慣搜尋好吃的甜品店,又習慣地在讀到那些常見的點心名稱時稍微愣住。

提拉米蘇、檸檬乳酪、黑森林蛋糕,又或者最普通的蔓越莓黃油曲奇。

莫德裏奇輸入鎖屏密碼後又讀到新的ins留言,正在一條接一條歡快地湧進他的賬號、發出期待被閱讀的提示音,關于這一點他也早已習慣了。

「盧卡,聽說下周的測繪特別累又特別難。我還挺擔心的,這門課也是我們這學期學分最多的課,會影響畢業評分的。」

「對了盧卡,我已經選了斯洛姆卡教授作為我的設計指導老師!他是我這學期最喜歡的教授了。」

「盧卡,你偶爾會看星星嗎?我會看,我也會關注流星雨的新聞,最近還拍出一張特別棒的長曝光星軌圖,差一點兒就被國家地理征稿了。就是我們以前一起看的那個自然科普的雜志。啊!好遺憾,不過我會繼續拍的!」

「盧卡,你現在的生活快樂嗎?幸福嗎?我終于明白你當時的意思了,我只希望你過得快樂又幸福,就像你曾經願望我的那樣。」

盧卡我累了我難過了我想你了,盧卡我考試挂了踢球受傷了作業拿到A了,盧卡我放假了我又學會做新的甜點了……莫德裏奇每次登上sns軟件都能看到密密麻麻的留言,他認真地逐條浏覽,嘴角随着內容起起伏伏,卻從來沒有回複過哪怕一次。

但他也沒有删除那些消息。

「都過去三年了盧卡。你是不是還在生我的氣?你現在在哪兒?我還能再見你一次嗎?還是說我永遠見不到你了……」

他咬着嘴唇,克制着自己不去浮想伊萬此刻的樣子——稍微垂着頭,目光盯着自己的鞋,臉色微微有些漲紅,手指用力地擰在一塊兒。

「莫德裏奇醫生!」科瓦契奇的聲音适時響起,他記得下午确實安排了和病人的會面,将手機扔進抽屜後站起身。

「好的,我這就來。」

三年前莫德裏奇在慕尼黑的工作完成得圓滿,忙碌的魯梅尼格親自出面向他表示感謝,随即絕無玩笑口吻地詢問要不要留在安聯工作,他甚至可以為他單獨設立一個新部門。那年剛滿三十歲的心理醫生兼VR程序設計師對這個提議認真地心動了,不過最終還是将耳邊一縷金發別在耳後,露出帶了點害羞的笑容說薩格勒布還需要我,我想回去,想更多地幫助那些絕望的病人。

最後魯梅尼格站起來同他握手,藍色眼珠裏流露出嚴肅的贊賞态度,「莫德裏奇先生,我想我們以後還會見面的。您一定還有辦法幫上我的忙。」

「謝謝您,我很期待。」

離開薩格勒布時還是嫩綠色葡萄藤在風中搖晃的初夏,迎接剛下飛機的莫德裏奇的卻是無止境掉滴落冷雨水的鉛灰色天幕。太冷了,他習慣性地拉下毛絨帽子邊緣以遮住耳朵,推着箱子經過航站樓的玻璃幕牆前面時又看到自己凍得通紅的鼻尖和臉頰。

靠着手機裏的導航軟件和無數個電話指揮莫德裏奇終于在停車場裏找到蘇巴西奇的車,靠上副駕駛的時候已經又累又冷,困倦到眼皮都無法撐開,對方見他這幅樣子便沒有多問這半年來的狀況,只是擰大了盧卡座位前面的暖風。莫德裏奇很是感激好友的體貼,嘴裏嘟嘟囔囔地說謝謝你丹尼,如果沒有你可真是太糟了。

在蘇巴西奇家裏借宿大約一周後莫德裏奇便找到了新的住處,他運氣很好地遇到一對急着退租的大學生情侶,租金算是相當合理,地點離馬克西米爾不遠,公寓也是他需要的類型——帶有比較大的卧室和淋浴間,廚房則相對狹小,但也足夠莫德裏奇煮面。

反正伊萬不會回來了。

「盧卡,你還有幾箱東西在我家呢。」這天的飯桌上莫德裏奇開心地告訴好友他終于找到公寓的消息,在對方的提醒下才想起來去慕尼黑之前将塞滿雜物的紙箱寄存在蘇巴西奇家中。

「啊,你不說我都要忘了。」

「我看你倒是沒把車忘記。」蘇巴西奇想起他心心念念惦記着菲亞特,忍不住出言捉弄。

「這怎麽能一樣?」他果然瞪大眼睛,不過很快捕捉到面前太過熟悉的人眼中的促狹。「去你的!」

「明天我送你去拿車,順便把那些箱子帶上。」

「我不……」莫德裏奇本來不想麻煩他這麽多,可又怕他沒完沒了地追問,于是令堵在喉嚨裏的句子拐了個彎,「那真是太好了,謝謝你。」

「得了,收起你那多餘的客氣。」

第二天蘇巴西奇開車送他回原來的公寓,本以為只要上去和那位單身母親打個招呼、拿到鑰匙就行,結果莫德裏奇堅持準備了一些來自慕尼黑的禮物——巧克力和穿着啤酒節傳統服飾的小人偶什麽的,說要當面對她說聲謝謝,丹尼你不用等我,紙箱放在管理員那兒就可以。

最了解他的好友當然知道莫德裏奇把計劃安排得如此清楚意味着什麽,不再在這件事上同他争辯,自後備箱裏利落地卸下幾個大紙盒,提醒他開車注意安全之後便驅車離去。

他昨天已經與對方約好時間,輕輕敲門之後很快聽見屋裏傳來的腳步聲,與兒子一道生活的單身母親微笑着打開門迎接他,「您好,莫德裏奇醫生!您先進來坐會兒,我去準備點喝的。」

「您太客氣了,我只是來取一下車鑰匙。」手裏拎着紙袋的莫德裏奇在門口換好鞋,忍不住打量起又熟悉又陌生的公寓。新來的女主人更換了沙發和客廳的落地燈,無論是布藝靠墊還是暖黃的和紙燈罩都令室內變得更像一個真正的帶有溫度的「家」……深色的胡桃木書櫥倒沒有挪動位置,餐桌和冰箱也維持原樣。

伊萬吃飯的時候喜歡翹起椅子來回晃動身體,提醒他好多次也沒能改掉這個毛病,地板上因此留下許多淺淺的劃痕,莫德裏奇不由自主地望向地面,它們果然還留在原來的地方。

「莫德裏奇醫生,您請坐呀。」女主人已經端來一個托盤,上面放着茶壺和一小碟金黃的手指餅幹。「抱歉,手指餅是小孩子吃的,時間不夠做別的了……」

「謝謝您,不必這麽麻煩。」莫德裏奇坐在餐桌前面時聞到空中飄散的濃郁黃油香味,他忍不住伸手取了一塊餅幹送進嘴裏。「謝謝這段時間幫忙照看我的車,否則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麽辦。」

「哪裏的事,應該是我感謝您才對啊!您願意讓我使用您的車才是幫了大忙。」

莫德裏奇微笑着搖頭,将紙袋推到對方面前。「希望您收下。不怎麽值錢……但是是我的一些心意。我真的很喜歡那輛車,如果沒有您,恐怕不得不賣掉了。」

「莫德裏奇醫生,您真的太客氣了。對了,我去拿鑰匙。」

他點點頭說好,話音剛落便聽見卧室傳來的細小動靜,不由得扭頭去看,只見一個大約十歲的男孩探頭探腦地望向客廳、望向自己的方向。莫德裏奇想起來那是伊萬以前的房間,無數次他進去幫他收拾和打掃,再抱着堆得滿滿的髒衣簍出來……偶爾被地毯上絞成一團的衣服絆得差點摔倒,可看到伊萬的臉又怎麽也不忍心說出那些嚴厲責備的話。

等單身母親又走回來時莫德裏奇用餘光看到男孩的腦袋縮回屋內。巧克力該是孩子都喜歡的點心吧,反正他小時候是很喜歡,但伊萬是個例外,他對甜味的零食沒有太大興趣……莫德裏奇突然覺得嘴裏的餅幹有些發苦,他慌忙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舌頭又被燙得縮成一團,眼淚立刻湧上來在眼眶裏轉圈。

女主人把車鑰匙還給他之後領他去了新建的停車場——離開的半年間這幢公寓周圍也發生了不少變化,不過莫德裏奇還是一眼看到墨綠色的菲亞特靜靜地等在角落,帶有一些彎曲弧度的車前燈像兩只笑眯眯的眼睛。

「我開得很少,開車時也很小心很小心,絕對沒有留下任何痕跡。莫德裏奇醫生您放心吧。」

「不,我覺得它看上去比之前還要新……」

莫德裏奇還堅決拒絕了對方打算幫他搬運紙箱的提議,「這種體力活怎麽能拜托女士」。

和好心又熱情的單身母親道別後他獨自将紙箱搬進後備箱,看到其中一只的側面用黑色馬克筆寫着「伊萬」時輕輕咬住下嘴唇。

莫德裏奇拉開駕駛座那一側的門将身體扔進座椅,插進鑰匙、扣好安全帶,卻遲遲沒有放下手剎。襯衫內側靠近心髒位置的口袋裏傳出陣陣灼熱,手指習慣性地伸進去輕輕撫摸那枚戒指,它早已被體溫捂得發燙,像真正的日出。他忽然意識到自己把帽子落在公寓了——很多年以前拉基蒂奇作為聖誕禮物送給他的溫暖毛絨帽子,從倫敦到薩格勒布,幾乎陪他度過了每個冬天……

莫德裏奇慢慢趴在方向盤上,額頭枕着臂彎。他伸手打開車載多媒體播放器,于是車廂內飄蕩着伊萬喜愛的說唱歌手的聲音,莫德裏奇以前會悄悄皺起眉頭嫌它太吵,但現在只希望音樂還能更吵鬧一些……在兩首歌之間的空白他聽到自己低低的顫抖的抽泣,一路沿着氣管和食道從胸腔深處不斷湧出,又灑落在散發着廉價皮革清潔劑香味的方向盤上。

莫德裏奇動身去馬德裏正好是三十一歲生日那天,還是蘇巴西奇送他去的機場,路上半開玩笑地說盧卡你這半年總是沒完沒了的出差,安聯生産的VR模拟器業務範圍都快拓展到全歐洲了,這之中恐怕也少不了你的努力。

「當然,我現在可是有自己名片的人。」莫德裏奇笑得很輕,淺褐色的眼睛閃閃發亮。「我很忙的。」

「我早就發現了,你越發地像個真正的工作狂。」蘇巴西奇嘟嘟囔囔,「這些都是跟德國人學的?就連馬裏奧去了慕尼黑之後都變得認真起來了。」

他想起在安聯的要求下,曼朱基齊穿着無比正式的西裝和領帶出現在視頻會議裏的樣子,忍不住把臉埋在手心裏笑得渾身發抖。「別這麽說,馬裏奧本來就很認真,他是個非常優秀的醫生。只是他看上去——嗯——」

他還沒想好找到合适的限定詞描述曼朱基齊就已經看到熟悉的航站樓,這半年來他幾乎已經摸清這座機場裏每一個升降電梯或者洗手間的位置。

蘇巴西奇找了個臨時泊車位,将雙肩行李包扔給已經跳下車座、正在核對護照的莫德裏奇,「如果還要我接你,提前一天打電話。」

「好的,我盡量不打擾你們。」莫德裏奇沖他擠了下眼睛,只收到一句從鼻子裏冒出來的「哼」,和一個背對自己揮手的影子。他的朋友去年結了婚,再也不是從前可以在酒吧裏玩到早上三點半,然後毫無顧忌跑去睡他家沙發的狀況了。

「盧卡,說真的,你也該——考慮一下這方面的事。你不能總是一個人滿世界亂跑,連個家都沒有。」套在令人感到陌生的黑色燕尾服的童年玩伴在婚禮後臺對他說,臉上寫滿憂心忡忡,「我不是在幹涉你的私事,只是你最近這段時間看起來很孤獨。」

「有嗎?是因為你結婚前太緊張産生的錯覺吧,這種輕微焦慮很常見的。」莫德裏奇的微笑裏充滿了婚前心理疏導的專業态度,他還伸手幫忙對方整理一下有些歪的領結……「我實在太忙了,沒辦法好好地認識女孩或者準備婚戀之類的事。你先結你的婚吧,別擔心我了。」

新郎和新娘交換戒指和誓言,又在衆人祝福中接吻,潔白的花瓣如同雨點落下。莫德裏奇輕輕地咬住下嘴唇,習慣性地伸手按在左胸口——他的戒指正靜靜躺在最靠近心髒位置的襯衫口袋裏,放射着金色日出般的亮光和灼熱。

莫德裏奇握着登機牌在候機大廳裏短暫地打了個盹,向一個不可思議的夢裏墜落。其實他這段日子不怎麽記得夜裏的夢,大約最近實在太疲憊的緣故,睡眠質量正在變得越發糟糕的心理醫生仿佛又回到怎麽睡都睡不夠的青春期,腦袋剛沾上枕頭就沉進無邊的睡眠。

在人聲和機場廣播聲混雜在一塊兒的候機大廳中他夢見一場婚禮。那兒看上去是家鄉的一間小小教堂,自己穿着帥氣卻拘束的西服,聽完神父莊重的宣告之後閉着眼睛親吻面孔模糊的女孩。他的吻一如往常地緩慢和笨拙,一邊輕輕觸碰對方柔軟溫暖的嘴唇一邊思索為什麽人在接吻時會習慣性地閉上眼睛……

「盧卡,我愛你。」

莫德裏奇驚愕地擡頭又後退,看到站在面前的人擁有金色短發和好看的灰綠色眼睛。他拉過他的手,用不容反駁的堅決态度向自己的無名指裏套進指環——那顆手工制作的、內側采用一種他已經忘掉名字的高級技法鑲嵌着亞得裏亞海日出的戒指……

他叫着伊萬的名字清醒過來,正好聽見候機大廳裏正在播送催促旅客登機的廣播。莫德裏奇匆忙将背包甩上肩膀,小跑着去登機口排隊。

等他搭乘的飛機起落架撞上地面,來自克羅地亞的心理醫生兼任場景設計師産生了一種微妙的情緒——這次好像和以前的出差都不大相同,甚至也不像早已熟悉的慕尼黑……

伯納烏健康中心同樣是安聯的合作夥伴,這次的海外合作也同樣是魯梅尼格促成的。莫德裏奇覺得位于馬德裏的心理中心有點兒像倫敦的托特納姆研究所,臨床的心理咨詢師們只工作半天,剩下的時間用來做一些研究性質的項目或者課題。剛邁進大門的時候莫德裏奇還不知道他以後會選擇留在這裏工作——設計VR裏的場景,又或者操着不太熟練的西班牙語和他的同事們讨論棘手的病人或者如何設計實驗。他當時的組長是個臉色總是很差的葡萄牙人,用生硬的口吻念着他的名字,「盧卡,我相信你可以做得比這更好。」

在伯納烏健康中心的第三個月莫德裏奇被任命為輔助技術部門的主管,雖然手下只有一個員工……随着工作資歷的加深,他也已經練出了不錯的酒量,在酒吧的聚會中甚至可以不動聲色地灌倒被穆尼裏奧指派給自己做助手的小個子克羅地亞人,他生了張鼓鼓的圓臉,兩只耳朵也圓圓地支在耳邊,看起來就像是個孩子。

「莫德裏奇醫生,您真的很喜歡這種甜葡萄酒。」科瓦契奇口齒不清地看着他笑,眼睛深處升起濃重的水霧。

「我的天呢,你們兩個在喝什麽?!」聽見拉莫斯誇張的驚呼,莫德裏奇搖搖頭,嘴角無法自控地上揚。

「真見鬼,我都不知道這兒還有這種顏色的酒——粉色的——你們怕不是在開玩笑……」

莫德裏奇固執地搖頭,舌頭仿佛變成口腔裏多餘的一條肉蟲子。「我不是粉色的,他才是——粉色的。」他沖自己的西班牙同事舉起酒杯,得意地向對方展示裏面淺琥珀色液體。

等一群人鬧哄哄地擠在吧臺點單時貝爾悄悄走到他們這桌旁邊坐下,「晚上好盧卡。其實你已經比原來厲害很多了……」沒錯,在倫敦讀書時來自威爾士的同學加雷斯貝爾……

莫德裏奇沖他點點頭,又露出眼神閃爍的微笑。

「我記得畢業聚餐那次你喝了一杯氣泡酒就醉了。」貝爾沖科瓦契奇那邊擡了擡下巴,意圖很是明顯,「大概你們克羅地亞人對酒精之類的都不是很擅長。」

「你要是認識馬裏奧就不會說出這種話了。」莫德裏奇端正臉色,像是試圖為自己的國家正名。

「莫德裏奇醫生,莫德裏奇醫生!」

他模模糊糊地聽見有人在喊自己,會用上這種客氣稱呼而不是「盧卡」的,也只有那孩子一個人。莫德裏奇從臂彎裏迷茫地擡頭,酒吧裏旋轉的藍紫色燈光和嘈雜的音樂如同退潮的潮水般飛速遠去,握在手裏的手機再次滑落。

「嗯?怎麽了?」

「那個、前臺有您的電話,是從國內打來的,我想一定是有什麽重要的事。對不起,我是不是打擾您午休了……」

「怎麽會,謝謝你。」莫德裏奇再次拾起桌上的手機,下意識地看了一眼屏幕——那是一周前來自伊萬的消息,「提前祝你生日快樂,盧卡。」

莫德裏奇突然記起來今天就是自己的生日,他的三十三歲生日。他滑動手指試着刷新頁面,可伊萬沒有再發來新的內容……或許真的像他說的那樣,正住在一個網絡信號很不好的鎮上吧。

「莫德裏奇醫生!前臺說已經幫您将電話接進來了。」科瓦契奇的圓臉上寫滿好奇,不過還是禮貌地退出辦公室并輕輕地帶上房門。

「謝謝。」

莫德裏奇同樣好奇,這個時候會有誰從克羅地亞打來電話找到伯納烏的接待處?——如果是朋友們都會直接撥打他的手機才對……

他拿起辦公桌上的聽筒湊上耳朵,裏面果然傳出熟悉的克羅地亞語。「您好,請問您是莫德裏奇先生嗎?」

「我是。」

「我是薩格勒布城市福利部門的工作人員,如果我這裏登記的資料無誤,您是——曾經是——伊萬拉基蒂奇的監護人對嗎?」

這個名字令莫德裏奇的手指開始緊繃,掌心也濕漉漉地冒汗。「伊萬,是的,當然。」他再次看一眼自己的手機,屏幕暗下去之前的最後畫面是伊萬的Instagram主頁,他的更新停留在三天前……

電話那頭似乎長長松了一口氣,不過聲音裏很快摻雜了焦急和悲傷。莫德裏奇再次隔着電話線敏銳覺察到通話人的心情……卻不能覺察到自己的,因為他的大腦在聽完對方的敘述後變成徹底的空白。

胸口的戒指散發從未有過的高熱與刺痛,像一把插進心髒的匕首。

「我盡量用最簡單的語言——之前接到慕尼黑打來的電話,伊萬拉基蒂奇在測繪實習時從一座教堂的塔樓摔下來,傷得很重,已經在當地醫院搶救了整整三天,現在狀況還是不太好……醫院和他的學校都需要聯系上家屬……您當時登記的電話已經停用了,才找到我們……雖然在法律上您已經不再是他的監護人,但這孩子真的沒有其他家人了……您能不能……」

莫德裏奇越來越不能理解她的句子,甚至開始懷疑對方說的不是克羅地亞語、不是西班牙語也不是英語,而是一種他從沒聽過的不屬于地球上的語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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