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上帝真實存在嗎?
「您就是莫德裏奇先生?」
「對。」此刻撐着護士站前臺的金發青年看起來滿臉的狼狽,額發都被汗水稍微打濕,胸口也劇烈地上下起伏,肩膀上還背着大大的旅行包。「醫生讓我來找一位斯洛姆卡先生,說您在等我——」他的德語說得比想象中還要費勁,似乎那段在慕尼黑的日子已經随着盛夏、流水、或者一切令人感覺舒适的事物離他遠去。
在莫德裏奇沖進來前一刻正在背着手焦慮轉圈的中年男子稍微擡頭,兩道眉毛之間刻着一道疤痕般的皺紋,他快步走來并向他伸出手,「我是擔任伊萬設計指導的斯洛姆卡,也是他系裏的教授。謝天謝地,總算聯系上您了。」
「伊萬——」莫德裏奇只覺得自己三年前學來的德語詞彙全部清零,最終只能利用英語單詞填充那些他已經忘掉的德文,「能先給我看看他的報告嗎?那邊的值班醫生說我可以在這裏查到——伊萬他——」
頭發斑白的教授輕微搖頭,這個動作讓莫德裏奇的心髒幾乎停止跳動。不過他很快拍拍他的肩膀,「您別着急,伊萬的情況比昨天穩定些了。」他轉過身,向護士站的工作人員要來一疊厚厚的文件,「在這裏,有些更專業的內容我也看不明白,只知道很嚴重——那是個小教堂,伊萬當時正在測算中心塔樓的高度,他掉下來的地方差不多距離地面十三米……胸腔、顱底和雙腿都有不同程度的骨折,斷掉的肋骨刺進肺裏,最嚴重的是脾髒破裂,後來又因為失血過多引發休克……幸好腦幹和心髒沒事,醫生說如果那根肋骨再歪一些插進心髒或者肝髒的話,他們根本就不會搶救了……」
教授的急促聲音接連不斷将可怕的詞語灌進耳朵,莫德裏奇只覺得渾身冰冷、手腳顫抖,仿佛因為大量失血而面色蒼白的人是他。
「怎麽會?為什麽?為什麽伊萬……」
斯洛姆卡教授發出一聲嘆息,目光垂下去盯着地面。「這的确是非常嚴重的教學事故,不過當天使用的安全器械絕對沒有問題,每一套我都親自檢查過了,我不知道——」
「為什麽?您得告訴我為什麽是伊萬。」莫德裏奇打斷他的話,眼珠因為連續兩天沒能入睡而嚴重充血,晶亮的淺褐色變成渾濁的灰黃。
「對不起,莫德裏奇先生,請您盡可能冷靜點。伊萬是我最喜歡的學生之一,沒人願意看到這種事發生。學校很重視,目前看來這是——這是一場意外,如果事故調查小組最終認定是我的原因,我一定會為此付出代價的。會有人對這件事負責,也一定會有賠償,還有醫療費補助——」
對方的坦誠終于讓莫德裏奇稍微鎮定下來,他搖搖頭,全身脫力地用後背抵着牆,「不,我不在乎。我只要那孩子……活着。我只要一個健康的、完好無缺的伊萬。我只要他好好的……」
他拼命堵住嘴,牙齒深深咬住手背的肉。淩晨時分充滿消毒水氣味的醫院裏,莫德裏奇又看到手術室門口紅色的正在滴血的燈,穿着淺藍色手術袍的醫生沖他們微微低頭——我們盡力了,我很抱歉。病床最終被推向黑暗又冰冷的地下室,車輪摩擦地面發出刺耳的噪聲。
他渾身汗水,勉強挪動腳步走到等候區域的沙發旁邊。伊萬那麽怕黑,睡覺時也常常留着燈;他那麽害怕死亡,那次輕微的碰擦事故後幾乎整整半年不放心盧卡獨自出門;伊萬又是那麽怕分別、怕孤獨……而他也深刻記得葬禮的情景,棺材那樣窄又那樣小,墓穴挖得那麽深,太陽一樣的金色的伊萬怎麽能一個人被關在那種陰暗恐怖的地方……明明向石碑上微笑的人保證過,說會照顧他、保護他,讓他快樂又幸福地長大……
莫德裏奇終于抱着膝蓋縮成一團,發出野獸受傷般低沉而痛苦的嗚咽。困乏和恐懼幾乎将身體抽幹卻不能向大腦裏注入睡意,他最終還是在藥物的幫助下才半睡半醒地合上眼睛。蜷進醫院沙發的莫德裏奇做了自打有記憶以來最可怕的夢——葬禮上的男孩伸手勾住他的小指,眼眶裏轉動着晶瑩的淚,當時還是個學生的盧卡蹲下身将他摟進懷裏,發現黑色外衣早已被浸濕——不是雨水,而是渾身暗紅色的血。
「盧卡,我好怕。」溫熱而顫抖的呼吸拍打着耳廓,莫德裏奇輕輕安撫他的後背……「盧卡,我好怕啊……你在哪?我看不見你……」
他突然感到懷裏的不對勁,用力扳過男孩的肩之後看見他變成一具雪白的骨骼,鮮血從兩個黑色的眼窩深處不斷湧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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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萬!」莫德裏奇尖叫着醒過來。
第二天他終于見到拉基蒂奇的醫生,對方操着生硬的英語向他解釋伊萬現在的狀況——「我們能做的都已經做了,我不能向您保證什麽,現在一切都得看這孩子的求生欲。如果他在意識裏還在掙紮着想活下來,那希望會非常大;如果相反——」帶着圓框眼鏡的醫生在胸口畫着十字,「我能做的也只剩這個。」
去他媽的上帝——莫德裏奇幾乎想掐着對方的脖子将他摁進背後的牆上,罵他你是個醫生,都這種時候了怎麽能寄希望于連自身存在都無法證實的上帝。可最終他只是顫抖地點頭,咬着下嘴唇吐不出一個單詞。
莫德裏奇貼近玻璃窗,自百葉窗的縫隙裏看到病床裏的人形和床邊各種陌生的機器,無數管子和電線接在他身上,電子屏幕裏跳動着生命體征的數據——心跳,血壓,血氧濃度……他死命地睜大眼睛盯着那些數據,仿佛只要這樣就可以維持着脆弱的數字在安全範圍內活動。
笑容燦爛的大男孩變成了一堆數字和波形,冷冰冰地投影在顯示器裏。
醫生和護士在身邊來來回回,偶爾有人詢問他是否需要休息,又或者拿來一些表單讓他看。莫德裏奇沒有将目光移開,只是搖着頭小聲說謝謝,他不知道自己在門邊靠了多久,直到陌生的聲音喚起他的意識。
「請問您就是莫德裏奇先生嗎?我是、我是伊萬的朋友……」
莫德裏奇終于回頭看了一眼身側的人,與此同時全身上下的肌肉都爆發出酸痛。他點着頭,腳底一個不穩差點摔倒,自稱是伊萬朋友的棕發男孩及時伸手扶住他的肩。
「您看起來太累了。醫生說伊萬現在情況還算穩定,我們去休息區歇一會兒吧?」他低聲勸慰此刻狼狽不堪的莫德裏奇,「您可以叫我赫韋德斯。我和伊萬是很好的朋友。」
等再次回到沙發上時他才意識到自己的狀況——扔下電話就買了最近的機票從馬德裏趕來,根本沒時間換衣服,運動T恤無數次汗濕又風幹,下巴和臉頰的胡子亂七八糟冒出來,頭發也粘在一起失去平時的柔軟和飄逸。而上次吃飯是什麽時候?莫德裏奇不記得了,空洞的胃正在一抽一抽地刺痛,不斷向腦部發送警告,可他的大腦拒絕提供任何關于食欲的信號刺激。
「我看到您就知道您一定是莫德裏奇先生。伊萬很多次跟我們說起過,說您是很好的人,一直照顧他、幫助他。」赫韋德斯咧着嘴笑,可是沒說兩句眼圈就變得通紅。
莫德裏奇搖搖頭,「不,我沒……我沒能……」
我把他抛下整整三年,當時留給他最後的話居然是故意提起他父母和哥哥的死,故意傷害他,故意逼問他那種混賬問題——
你怕我死嗎?
如果我死了,你要怎麽辦?
這世界上大概真的有上帝吧……三年前他說了不能被原諒的話,所以現在必須要接受這種折磨。
「我們都知道伊萬家裏發生過的事,可是他看上去真堅強,各方面都很優秀,大家都喜歡他……」
「從小到大伊萬都很受歡迎,無論在老師同學之中,還是打工的咖啡店裏的客人和店長。」莫德裏奇終于露出一絲笑容,伸手輕輕安撫開始啜泣的男孩的肩膀。「伊萬來慕尼黑讀大學之後就不和我一道住了,你能告訴我一些他在學校的事嗎?如果不耽誤你時間的話。」
「他一直是一個——很真誠、很快樂,并且能用這種快樂影響別人的人……」在男孩同時帶着淚和微笑的敘述中,莫德裏奇知道伊萬一直參加攝影興趣小組的活動,在上個月的比賽中還拿到創意獎;伊萬對待自己喜歡的課非常投入,總是能得到A+,可不喜歡的限選課反感到連作業都不做,甚至寧願放棄這門課的學分;伊萬以前經常收到女孩或明确或暧昧的表白,不過他總會嚴肅拒絕并告訴對方自己已經有了喜歡的人,一時間「拉基蒂奇的夢中情人到底是誰」的八卦甚至驚動了全系……伊萬喜歡爬山和游泳,也喜歡泡在圖書館裏看小說和詩集,他還喜歡背着畫夾到處寫生,厚厚的速寫本裏存着許多鋼筆畫。伊萬喜歡小動物,看見學校裏的流浪貓忍不住要蹲下來摸兩把,而那些早被大學生慣壞、脾氣臭得要命的校園寵物在他面前總是翻出肚皮求摸求抱。伊萬很熱心,從大學二年級開始每周四都會去參加孤獨症兒童志願者的服務,已經堅持了整整兩年。伊萬認識的人多,朋友也多,無論任何時候請求他的幫忙都會收到笑眯眯的溫柔建議,但涉及原則問題伊萬又變得比上世紀的教科書更古板……伊萬甚至還會做甜點,上次在班級聚餐中輕輕松松地做出堪比甜品店水準的提拉米蘇和黃油曲奇,引得一幫女生大呼小叫……
莫德裏奇微笑着認真聽,時不時用拇指抹去眼角的淚。對方斷斷續續的描述和社交網絡主頁裏總是笑容滿面的男孩重疊在一塊兒,伊萬拉基蒂奇果然還是一點沒變。
莫德裏奇三十二歲那年秋天去倫敦出差,還抽空去了趟布萊頓與正在那兒開會的達利奇博士簡單報告了最近的生活狀況和跑去馬德裏工作的事,卻在督導詢問起伊萬時小心地挑選詞句,說學習建築的大學生總是很忙但還依然會打來電話、他們雖然沒有以前住在一起時那麽親密,但關系一直還不錯,自己這次回倫敦還打算再去看望教授夫婦。
最終達利奇的黑眼睛安靜地掃視過來,為年輕的心理醫生提出建議:「盧卡,我知道你這一年來都很忙。但請記住要和你親近的人保持來往——無論是你的父母、你妹妹,還是你在國內的同事和朋友,或者伊萬。每個人都需要在生活中找到一些固定的人際支點,這是我們的內心和這個世界保持聯系的方式。」
莫德裏奇咬着下唇輕微點頭,這麽多年頭一次沒有直視督導的眼睛。
事實上他遲遲沒能下定決心要不要再去為伊萬的家人獻一束花,直至穆裏尼奧發來最新的日程、告訴他可以準備返回馬德裏的機票時,才決定最後再去一次郊外的墓園。
和伊萬的關系已經成了這樣,他實在想象不出還有什麽資格站在教授面前。
「對不起。」莫德裏奇輕輕放下天竹葵,覺得石碑裏的照片也跟着抿緊嘴唇。「可能……我以後沒有辦法來看您了。」
「伊萬……我——我不知道該怎麽解釋……他說了很多莫名其妙的話,我不知道為什麽會變成這樣,我發誓我對他沒有——也不可能——我只是想作為監護人好好照顧他……都是我的錯,一定是之前做了讓他産生什麽誤會的事,我也不該去慕尼黑。」
莫德裏奇慢慢蹲下身,撥開石碑上覆蓋的枯草和落葉。「您也一定不會贊同伊萬的想法。我們已經兩年沒有聯系了,雖然我很不放心,但比起再讓他誤解這樣做肯定更好。」
他當然不會得到任何回應。
「我沒有辦法繼續照顧他了……對不起。我一直很喜歡這孩子,他聰明、熱情,很善良、很勇敢,他——他讓人覺得溫暖……我已經很久沒能——」莫德裏奇的手指輕輕撫摸大理石表面的文字,指紋仿佛要親吻石碑上的姓氏般溫柔掠過。「我确實很喜歡他,可是我不能……我發誓我不可能對伊萬産生那種感情。」
他的腳尖麻木到失去知覺,重心不穩地跪坐在地,雨後飽含水分的草坪打濕褲腿。莫德裏奇最後一次整理放下的花束,眼睛筆直地對上黑白照片裏放射出的嚴肅目光——「盧卡,坦誠,作為心理咨詢師得首先學會對自己坦誠。」
「我——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當然不能愛他,我承認最開始把他當做創後應激障礙的病人去照顧。那年他才十四歲啊,可是——」
他張開嘴又閉上,「——我要怎麽辦?!您沒教過我這個……也沒人教過我……」
伊萬,你在哪裏?現在在做什麽?
瘋狂湧出的想念情緒胡亂撕扯着他的胸口和大腦,總是放在貼身口袋裏的戒指跟着一跳一跳地疼。莫德裏奇許久沒有開口,最終垂下頭不再看向照片裏的人。「我想您不會原諒我了,所以這是我最後一次來看您、還有夫人和德揚。」他嗅到空氣裏濃郁的香氣,鮮豔的天竹葵宛如正在流出鮮血。「我覺得我會去地獄的,所以我們一定不會再見面了。」
他站起身之前手指再次輕輕撫摸石碑上刻着的文字。
「對不起,我還是……讓您失望了。」
回到馬德裏沒幾天他就收到消息提示——這個在年輕人之中頗受歡迎的社交網絡軟件他一直沒用,但也一直沒删,偶爾被馬塞洛或者貝爾看到屏幕上的圖标還會出言調侃盧卡看不出來你心态真年輕,居然跟那些大學生一樣喜歡刷Instagram……
他偷偷向四周望了望,确定沒人關注角落裏的自己後深吸了一口氣,點開紅色的提示。除了伊萬不會再有別人……
「盧卡,我看見你留下的花。你去看我爸爸媽媽了是嗎?一定是你,我看到有束枯掉的天竹葵就知道一定是你。」
「盧卡,他們離開我七年了。」
「盧卡,你丢下我也有兩年了。」
「盧卡,好久不見。」
莫德裏奇用指尖輕輕觸碰屏幕裏的單詞,仿佛那上面浮現的不是文字,而是一張微微漲紅卻眼神閃亮的臉。
從那天開始伊萬接連不斷地給他發消息,莫德裏奇從未回複過,可這不能減少分毫年輕人的熱情。盧卡我回家了可是你已經搬走了,盧卡你在哪兒你過得還好嗎,盧卡你戀愛了嗎結婚了嗎,我只希望你快樂和幸福,我現在明白你的意思了。
等醫生判定伊萬拉基蒂奇脫離危險、身上插滿各種管子被推出搶救室之後,莫德裏奇也終于懂得三年前他将自己抵在牆上時鼻腔裏濃重的嘆息——如果沒有你,我還怎麽快樂、怎麽幸福?!
「這孩子送來時血壓脈搏都沒了,失血量幾乎達到全身血液總量的一半,能活下來已經是個奇跡。只是——莫德裏奇醫生,您應該明白這種程度的缺氧對大腦來說意味着什麽。」帶着圓框眼鏡的醫生面色嚴肅而疲倦,「我們也不确定他什麽時候能醒,可能是明天,也可能……對不起,我是說——您得做好這種準備。」他轉過身去的時候莫德裏奇又看見他在胸口畫着十字。
莫德裏奇不願意、也不允許自己去想醫生沒有說出來的那種可能性。他給穆裏尼奧撥去電話,老老實實向他說明和伊萬的關系,以及現在昏迷不醒躺在病房裏的狀況——「當時具體的情況您可以問加雷斯,他也是伊萬父親的學生……伊萬在這個世界上沒有別的家人了。我真的需要一點兒時間,您可以為我辦理停薪……我需要陪他。至少最關鍵的這幾天我得留在他身邊。」
葡萄牙人在聽筒裏發出牙疼般的聲音,最終同意了莫德裏奇提出的無理請求。
他留在病房裏,每天卻沒有預想中那麽多的事情需要做。伊萬一直沒有醒來,乳白色的營養液直接通過鼻飼管注入胃中,排洩也只需要他定時擰開導尿袋的開關。莫德裏奇沒有照料過重病的病人,雖然他平時也會被稱為醫生,可從未見過生命如此不堪和醜陋的一面——嘔吐物、軟綿綿的任人擺弄的肢體、淤青和水腫、大小便失禁……他突然意識到在死亡面前所有人都赤身裸體地袒露着徹底的動物屬性,像實驗室裏光溜溜的被剝光了全部尊嚴和驕傲的猴子……
更多時候他坐在伊萬床邊,靜靜望向眼前幾年沒見的臉孔——總是帶着微笑的嘴角不再揚起,總是閃閃發亮的眼睛也不能再睜開,只有随着呼吸上下起伏的金色睫毛輕輕顫抖。他躺在那裏面色蒼白一動不動,像是被狠狠摔壞的玩具。
莫德裏奇越發地依賴安眠藥物,但也有好幾次困倦得趴在床沿睡着,雙手緊緊抓着他冰涼的手,好像如果不這麽做的話伊萬就會再次陷入生命危險。醒來時握住的手指在自己體溫的作用下開始變得有些溫暖,可一旦放開,寬闊的手掌就重新變得蒼白而冰冷,莫德裏奇忍不住将臉埋進伊萬的手心裏,鼻梁輕輕蹭過掌心的紋路、拇指和食指側邊的一層薄繭,又或者腦袋輕輕枕在他手臂的文身上。
「你什麽時候回來……求求你……」
一周之後莫德裏奇幾乎已經習慣這種趴在床邊會令人渾身酸痛的打盹方式,習慣對着空氣說一些不會得到回應的話,也習慣見到自稱是伊萬的朋友前來看望病人的年輕學生們,男男女女都有,所有人都在看到他的瞬間和他打招呼,「嗨,您好,我想您一定是莫德裏奇先生,聽過很多次,終于見到您啦。」他不禁悄悄埋怨拉基蒂奇到底跟多少人說過關于他的事,等他們走了之後用濕毛巾擦拭對方的臉、動作小心地替對方刮掉亂蓬蓬胡子時忍不住小聲開口,「你都跟你的同學怎麽說的,為什麽他們連我不會做飯都知道……」
他終于擦幹淨伊萬臉上的泡沫,伸手輕拍他的臉頰。「好了,不怪你。快點回來吧伊萬,大家都很想你。」咬着下嘴唇靜默片刻,手指又輕輕撫摸過淡色的眉毛,「我也很想你。」
那天傍晚莫德裏奇又開始做獨自一人在黑夜裏迷路的夢。伊萬的呼喊像是從心裏傳來,還帶着輕微的哭腔——盧卡我好怕,盧卡你在哪兒,盧卡我看不見你——
莫德裏奇猛地睜開眼睛,小溪般的汗水在背後亂爬,弄得渾身又粘又癢,他本能地擡手想要遮住床頭燈散發的微弱光線,卻發現一動不動躺着的病人的食指正松松地勾住自己小指。
「嗨——」
他的心髒重重跳動一下,幾乎要飛出胸口,緩慢擡頭之後看見一雙微微彎起的灰綠色眼睛。
拉基蒂奇的聲音沙啞得像是變了一個人,可尾音裏歡快笑意還是莫德裏奇熟悉的腔調。
「我現在是在天堂嗎?盧卡,天使長得和你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