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我想去巴塞羅那
莫德裏奇主動給拉基蒂奇撥去電話或者發消息詢問最近狀況時馬德裏的陽光還帶有夏日的餘溫,微風從窗縫裏鑽進來四下播散女貞樹葉特有的清苦氣味,而當伊萬告訴他骨折最嚴重的左腿終于也能夠經受住體重和一些不那麽劇烈的活動時,少見的薄雪正在從淺灰色天空中不斷落下,莫德裏奇稍微分神望向窗外——打着轉的細小雪花在空中便幾乎化成雨水,只有偶爾幾塊體積較大的雪片掉落在金屬扶手或者蒸騰着熱氣的車前蓋上,渾濁的灰白逐漸轉為透明的澄澈。街頭行人紛紛駐足停留,擡頭驚嘆或是掏出手機拍下這難得的場景。
「盧卡?你在忙嗎?我是不是打擾你了?」電話那頭的聲音頓了頓,伊萬果然發覺他短暫的走神。
「沒有,現在是午休時間。」莫德裏奇收回目光,整個人懶洋洋地趴在辦公桌上,用下巴來回磨蹭着胳膊。他喜歡把辦公室的暖風開得很足,現在只覺得少許困倦。「我只是在看——外面下雪了。」
「原來馬德裏也會下雪?我還以為那裏的冬天都很溫暖。」
「幾乎不會,」莫德裏奇停頓一會兒,「我來這裏之後也只見過幾次,還都是那種沒落在地上就化成水的小雪。」
「那真好。慕尼黑今年已經下過好幾場雪了——」
「你不是不怕冷的嗎?」莫德裏奇心頭湧出小時候才會有的那種幼稚又惡意的快樂——伊萬的聲音在耳邊抱怨着冬天的風、大雪、濕漉漉的襪子,而此刻他坐在溫暖的辦公室裏,手邊還有一杯漂浮着細密奶油的熱巧克力。就像他記得——那大概是戰争燒到家門口之前的最後一個夏天,格外涼爽和多雨。彼時還不知道恐怖、逃亡、死難為何物的小盧卡待在家中看窗外沒帶傘的人頂着衣服在暴雨中狂奔,心中無端開心「他們在淋雨而我不用」。莫德裏奇大學第三年準備學校辯論賽選題「人生來善良還是生來邪惡」時沒來由回想起童年那一幕,忍不住覺得好笑。
「盧卡?」
「我在聽呢,你注意不要生病了。」
拉基蒂奇又開始抱怨慕尼黑不僅會下大雪,暴雪間隙的晴天也好不到哪兒去——令人心情好轉的陽光總是附贈強烈紫外線。他在病房裏窩了小半年以至于皮膚都變得嬌氣,前幾天見陽光燦爛便跑到樓下花園裏逗弄不知哪裏來的流浪貓,結果猝不及防地渾身脫皮和過敏,搞得他苦不堪言。醫生給他開了治療日光性皮炎的軟膏,而熟識的護士則拿他玩笑說拉基蒂奇同學啊你簡直比我們女孩子還要嬌嫩……
「我覺得也有可能是對貓毛過敏。要不要改天查個過敏源?」莫德裏奇笑着補充。
伊萬的聲音比安眠藥還管用,他聽着聽着又開始犯困,但一點兒不想打斷對方,也不想挂掉電話。
「對了盧卡,我打算這幾天就回學校準備考試。」
「嗯?」
「是這樣,一般聖誕節假期之前我們都會有些小考試,算作課程的平時成績。然後再過一年我就要準備畢業了,所以有些課還挺重要的——」拉基蒂奇好像在擔心他不能理解大學裏的日程安排,開始向早已離開校園的人仔細解釋。
「你——沒問題了嗎?」莫德裏奇坐直身體拿過熱飲料,嘴唇貼上紙杯邊緣,「不要勉強自己。我記得他們說你完全恢複過來至少得半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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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醫生現在說我可以出院了。他還說我年輕,身體恢複得比想象中快,連骨頭都比普通人長得快。」隔着聽筒他覺察到對方的笑意,「還有,醫院實在太無聊了。」
「你可以看書,看電影。」莫德裏奇又趴下去,并且這次将臉的下半部分埋在臂彎裏,藏起嘴角的笑。
「我都看了快半年了。我現在只想曬太陽,爬山,去雪地上打滾——再不讓我回學校我就要瘋了。」
「好吧,那如果你出院——需要我過去幫忙嗎?」
「不用啦盧卡,我知道你工作忙。只是的确有件事想問問你——」伊萬拖長了句子的尾音,聲音裏含有隐約期盼。
莫德裏奇的眉毛略微揚起,隐隐覺察到對方想說什麽不過沒揭穿,「你說吧。」
「你今年聖誕節假期有安排嗎?」
「有。我要整理上個月的兩個病例,還得值兩天班。所以今年也沒有辦法回家了,我是說回我父母在紮達爾的家。」
「哦……那真遺憾。」拉基蒂奇聽到他的話之後略微嘆氣,不過下沉的語調很快上揚,不着痕跡地恢複先前的輕快。「我原先想着如果你有空是否可以陪我去一趟巴塞羅那——」
「巴塞羅那?」雖然已經在西班牙生活了兩年,但莫德裏奇對這個城市的了解還僅限于國家德比中紅藍條紋的球隊、報紙上粗黑字母的「加泰羅尼亞公投」新聞标題。他不像伊萬那樣深深迷戀城市的歷史、文化和藝術……
「嗯,沒關系的。我可以自己一個人去。」
見他沒有繼續補充說明的意思,莫德裏奇只好開口詢問,「你去那做什麽?」
「當然是去看高迪啊,巴塞羅那是高迪的城市。我想去看修建一百多年還沒完工的聖家族教堂,親手摸一摸米拉公寓那些只屬于上帝的曲線,還要躺在居埃爾公園的馬賽克鑲嵌長椅上曬太陽……」伊萬語調裏又有了詩人般的抑揚頓挫,莫德裏奇眼前幾乎立刻浮現出灰綠色眼睛裏躍動的點點光芒,「……不過真遺憾你沒時間,看樣子只能下次再去找你了。」最終所有興奮的幻想以平淡的語氣被總結,再沒有更多失态。
「可是你剛剛出院,剛從那麽嚴重的傷裏恢複——」
「我沒事的,我現在最需要的就是戶外運動、新鮮的空氣和陽光。你放心吧。」
耳畔一片沉默,伊萬沒再說話,只有呼吸聲一波波地傳來。莫德裏奇輕輕咬住下嘴唇,「其實……我的确有點擔心。」
聽筒裏傳來一聲短暫的輕笑,不過他的聲音聽起來很是認真。「我早就是成年人了,我們第一次在倫敦見面那年你也就不到二十四歲吧?再過一年我就和那時候的你一樣大了盧卡。我保證以後無論做什麽事會小心的,不會像上次那樣了。」
莫德裏奇像是沒聽見對方的話,他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練出這種語速,「如果只是去巴塞羅那那麽近的地方,我可以和你一起——至少我的西班牙語肯定比你好。」
「真的可以嗎?不會太麻煩你吧?」伊萬的聲音略微擡高,流露出輕微的驚喜與驚訝。
「當然不會。」
「那真是太好了盧卡。謝謝你。」
終于結束通話之後莫德裏奇愣了會兒神才繼續喝他的巧克力飲料,卻忘記這通電話的時間有些漫長,令人愉快的熱乎乎甜飲早已冷卻。伊萬剛才的語氣令他覺得恍惚地陌生,明明幾個月前在病房裏還是和記憶中沒什麽區別的會臉紅害羞的大男孩……
當時拉基蒂奇雖然醒了,可一刻不歇地開始發高燒,連續說了幾天的胡話,差點沒把精神已經極度脆弱的莫德裏奇逼瘋。那些他只在書頁上見過的意義不祥的名詞——休克、感染、栓塞……一個接一個地砸在他面前,好在求生欲強烈年輕人最終一關接一關地堅持下來。到底是生命力最頑強最旺盛的年紀——莫德裏奇聽着醫生護士們笑着揉伊萬的腦袋誇贊他真是個勇敢的孩子,又或者伊萬的朋友們擠在病床邊吵吵嚷嚷,感覺自己也跟着從地獄爬回人間。
「盧卡,你陪我好幾天了,你……都不用上班的嗎?」
莫德裏奇自窗前轉過身才發現前來看望他的同學已經回去了。他清了清喉嚨,聽見自己的聲音,「沒關系,我請了假。」
「我不會影響你……吧?」
「影響什麽?」莫德裏奇走到床邊坐下伸手試探他的額頭,再次看着對方的臉慢慢漲紅。
「你的工作,還有你自己的生活。說來你搬走之後我都不知道你在哪裏上班……我還以為你再也不願意理我了呢。盧卡,我從不知道你居然這麽固執又絕情——」伊萬扁着嘴,灰綠色眼珠裏滿是責備,說出口的話卻又像在克制地撒嬌。年輕人的臉孔在未見的三年間沒有太大改變,只是比盧卡印象中消瘦許多,臉頰微微向裏凹進一些,太陽穴附近還有些快要愈合的擦痕——莫德裏奇将這些看作打敗死神的獎賞。
他笑了笑,避開伊萬有些委屈又帶着些質問的目光。「我現在在馬德裏,馬裏奧他們都知道的,他現在也在慕尼黑。我以為你們關系不錯。」
「我知道他來了,可是我不想打擾你。既然你不肯主動告訴我,我也不會去跟你的朋友亂打聽——」拉基蒂奇放在床單上的手無意識地握成拳頭,腦袋也扭到一邊。
莫德裏奇在心底笑出聲,也不知道到底誰更固執更孩子氣……他擡手去揉對方淺金色的頭發,盡管伊萬的腦袋上還纏着厚厚的紗布。小心避免觸及腦後的傷,盧卡的語氣比剛才更輕柔——現在完全不是顧忌有可能會産生什麽誤解的時刻……
半個月前在辦公室裏接到噩耗後渾然不覺地将電話機扯到地上砸壞、淩晨三點沖進醫院聽着陌生的德語只想站在原地大哭、看到虔誠的主治醫生一次次在胸口劃十字……在這些所有的瞬間,大腦裏長久纏結的患得患失與胡思亂想盡數臣服于死亡的恐懼,莫德裏奇渾身上下只剩一個念頭——他願意付出一切擁有的東西去換取他的平安和健康,他願意做任何事情,只要伊萬還能再露出可以驅散陰霾的燦爛笑容。
「伊萬,你沒事真的太好了。」
沒幾天馬德裏氣溫回升,又刮了幾天冷飕飕的風之後商店裏終于開始播放聖誕歌。他們約好在巴塞羅那聖家堂區的一家旅店見面,結果莫德裏奇還是被額外的加班延遲行程,最終比原計劃遲一天抵達。
像以前一樣伊萬住在他隔壁的單人房,莫德裏奇先去敲了他的門卻發現沒人在,便給伊萬發過消息之後跑到自己房間沖熱水澡。沒有什麽比令人困乏的旅途之後從頭頂流到腳跟的溫暖潔淨水流更舒服了——他稍微調高水溫,在噴水口下盡情擦洗自己,擺弄出各種姿勢以便所有不易清潔的角落例如膝蓋背面和腳心都能被沖淋幹淨。盡管這種對待身體和生活環境的極輕微潔癖偶爾也會令莫德裏奇感到麻煩,好在這些小癖好始終處于他的掌控之內,沒有變成真正的病态。
等他擦着頭發心滿意足地走出浴室已經是四十分鐘之後,巴塞羅那正迎來它沉靜又喧鬧的黃昏。莫德裏奇剛換完衣服、小心收起一直帶在身邊的戒指時房門就被叩響,他邊咕哝着馬上就來邊向門口跑,在路過穿衣鏡時不由得打量一眼裏面倒映出的人——男青年面色看上去有些嚴肅,眉心中間有淺淺的結,半長金褐色頭發的發尾稍微翹起,倒是顯出一些活潑的年輕感覺。莫德裏奇整理一下額前散亂的碎發又咧開嘴,看到鏡子裏的人也扯着嘴角露出溫柔的微笑。
挺好的。他跑去開了門,脖子上挂着相機的拉基蒂奇沖他擺手,「盧卡,見到你真好。對了,聖誕快樂。」
「嗯,聖誕快樂。」
這是幾個月以來第一次看見病房之外的伊萬。他裹在一件休閑短款風衣裏,恰到好處的收腰設計勾勒出挺拔身形,黑色長褲不知是什麽裁剪風格,顯得腿又長又直。這幅年輕人本該有的英氣模樣終于徹底洗掉莫德裏奇腦中盤旋不休的噩夢——面色慘白的伊萬陷進病床深處,閉着眼睛渾身冰冷,只有胸口的輕微起伏證明他還活着……
他忍不住想擁抱他,或者雙手扳過他的肩膀湊近看那張微笑的臉,好好确認一番這的确是一位健康的強壯的充滿活力的拉基蒂奇。
「你看上去——很不錯。這真令人高興。」
「當然,我已經完全恢複啦。之前讓你擔心那麽久,對不起。」
「不必為這種事道歉……」莫德裏奇稍微垂下目光望着自己的鞋子。
伊萬的聲音從頭頂傳來,「你又瘦了,盧卡。」
「有嗎?可能最近比較忙……」
「那,我們去吃飯吧?」拉基蒂奇略微向後退了一步,眨着灰綠色的眼睛發出邀請。「我想你餓了。」
他點點頭,「好。」
巴塞羅那的冬天理論上會比馬德裏還要溫暖濕潤些,地中海氣候總是莫德裏奇偏愛的那一種——溫熱的海風,分界暧昧的四季,空氣裏也似乎總是充滿濕漉漉的植物與海洋氣息。此刻已是日暮,深紫色的雲像是要沉進遠處的海裏那般翻滾不休。
莫德裏奇低頭确認手機裏設好的導航,驚訝地發現這一片區域的街道全部都是方方正正的網格——簡直像在制表軟件裏拉出來那樣整齊。他們正在走過的這條街道是巨大矩形的一條邊,伊萬定下的餐廳則隔了幾個方塊在屏幕的角落裏閃着紅光。
「我從來不知道巴塞羅那的城市規劃師是這種強迫症。」莫德裏奇的視線從屏幕上移開,轉頭對身邊的人說。
「當然了,建築師或多或少都有些強迫症——不是你們醫學診斷上的那種啦,只是很輕微的。」伊萬咧開嘴笑了,雙眼在沉下去的暮色中閃閃發亮,「還有些很有控制欲。你知道有個很有名的建築師叫做柯布西耶嗎?」
莫德裏奇搖頭,于是拉基蒂奇開始為他講解雅典宣言和城市規劃,又從名為柯布西耶的建築師說到光輝城市,從昌迪加爾說到巴西利亞……
他真是一個擅長講故事的人——莫德裏奇原先對這些內容沒什麽概念,可在伊萬繪聲繪色的解說之下竟然也對現代主義和城市設計産生濃厚興趣,又起勁地追問了他幾個問題。
他們一路走一路聊天,不知不覺間竟然完全偏離方向,走到別的區域去了。莫德裏奇慌忙掏出導航軟件确認,一番搜索之後終于在屏幕遠端找到代表他們所在位置的藍色光點。「我們按照地圖往回走吧,不要迷路。」
「不會的,我很擅長認路和看地圖。」拉基蒂奇頗為自信地聳着肩膀,「我昨天在這附近轉了個遍,相信我。」
莫德裏奇懷疑地擡頭看他一眼,最終還是将手機塞回口袋,「好吧。」
他真不該聽拉基蒂奇的話——看似很有把握的年輕人最終帶着他在網格道路裏打轉,沿着橫豎分明的街道一家一家地查看路牌也沒能找到目的地。雖然街燈明亮、街上也有些行人來回走動,但莫德裏奇還是感到輕微不安。
「別着急啊,我能找到的——應該就在第二個路口左轉——」
他搖搖頭,将散落的一縷頭發自額前撥開,卻沒有停下步伐。
「盧卡?等等我,別走這麽快——我左腿還不太行——」比他步幅更大的拉基蒂奇此刻居然被拉下一小段距離,因為前面的人腳步飛快,用一種幾乎可以算是小跑的步速徑直前進。
「盧卡!」伊萬終于忍不住拽住他的胳膊。「你怎——」
「不要!別碰我!」莫德裏奇發出一聲低沉的驚叫,剛出聲他就被自己不同尋常的嗓音驚醒過來般停下腳步,努力做了個深呼吸後望向身邊滿臉擔憂的人。
「怎麽了?放心,這可是巴塞羅那,西班牙第二大城市,又不是什麽山區或者原始森林。」伊萬的眉毛擠成一團,用一種擔心又疑惑的目光看向他。「盧卡?你還好嗎?」
「我——我只是累了。」莫德裏奇很快找到自己的聲音,并且令念出的句子充滿濃濃的真實倦意,「加上有點着急……是我不好。」
拉基蒂奇搖搖頭,随即做出龇牙咧嘴的怪相,稍微彎腰撐住大腿,「你跑太快了,我的腿還不能——有點痛……」
莫德裏奇的神色顯得有些緊張,立刻垂下目光打量他的腿,「抱歉,沒問題吧?」
「沒事。啊!盧卡!我看見了!」拉基蒂奇差點兒跳起來,他誇張地揮着胳膊,看起來很重的相機跟着在胸口彈了一下。「是那家店!」
等他們點單的烤蘑菇、烤蝦和海鮮飯都被一一送上來,伊萬用甜品單抵着下巴笑着詢問莫德裏奇想要什麽餐後甜點時,他才終于感覺心髒落回胸口。
「嗯……我今天想吃雙球冰淇淋。」
「你确定?這可是兒童套餐裏的耶。」
「不行嗎?」莫德裏奇皺起眉頭,「其實我很愛吃這個。」
「不不不,我想不會有問題。」拉基蒂奇招手喚來服務生,用不怎麽順暢的西班牙語加單,「您好,這裏再加兩份餐後冰淇淋。嗯,對,我要摩卡巧克力,加一份榛仁碎——」他擡起眼睛望向對面的人,稍微偏了偏腦袋用目光詢問盧卡想要的口味。
「我要草莓的。」莫德裏奇指着甜品單上粉色的那一款。
拉基蒂奇稍微擡了下眉毛但沒說話,只是沖服務生點頭表示感謝。等到他再次擡起臉時已經露出年長者熟悉的笑容,極力推薦烤蝦肉和檸檬蒜香白汁的搭配。
莫德裏奇本以為對方會問點什麽,可伊萬什麽也沒有問,于是他也就沒有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