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心理醫生的願望
莫德裏奇看到內線電話上貝爾的號碼就知道肯定出了什麽事。他拎起話筒,果然聽到對面的人嚴肅又沮喪的聲音。
「盧卡,麻煩了。那孩子——你還記得吧?艾麗的母親又送她來了,說昨晚用偷偷磨尖的梳子割腕……」
「現在呢?」
「還好——我是說她身上的傷,沒傷到動脈。但她人很不好,比上次見面更差……」
「你得讓她留在這。」
「我也是這麽想的,已經和她家人談好了,人在後面的住院部,情況還算穩定。」貝爾頓了頓,「我給了點鎮定劑,但不能一直這樣。」
莫德裏奇低着頭,手指輕輕拽着連接話機與聽筒的扭在一塊兒的螺旋線。「齊達內知道這事了?他怎麽說?」
「他讓我們先別急——無論是常規的還是VR引導。說讓她先好好休息。」
「呃——」莫德裏奇輕輕咬着下嘴唇,眉間的皺紋更重了。「好。」
「我真是覺得奇怪……為什麽會這樣?我們的方案沒有問題,不該是這樣的,你覺得呢盧卡?」
「可現在已經這樣了,一定哪裏出了錯。」
「她看起來真的不太好,我甚至懷疑她醒着的話是否還能認出我來——」
莫德裏奇勉強笑了下,「不會的,你別多想,至少在我們這兒她會很安全。我也會去看她的。」
病房窗戶都是帶智能鎖的,通風口只有細小的縫隙,所有的家具和擺設也都經由嚴格篩選,尖銳物被嚴格禁止。這些都是為了防止抑郁症患者借助外物傷害自己的身體……
莫德裏奇放下電話發了一會兒呆。他參加治療之後艾麗西亞的情況好轉得很明顯,他也不是第一次處理這種青春期孩子的危機幹預……可過去半年了這孩子的狀況始終在起起伏伏,令他無端産生郁悶和挫敗感。
不過心理治療總是一個漫長的過程,最終的效果也總是因人而異。人的心理太複雜了,哪怕過去的半個世紀裏現代醫學已經取得了極大進步,大腦依然是人體最神秘的器官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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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德裏奇翻找出這段時間的工作筆記從頭到尾地認真看了一遍,時不時勾勾畫畫,或者用水筆的筆尾戳在紙上的某個字眼輕輕敲打。他又打開日歷,确認和達利奇博士的會面時間,想着或許可以拿這個病例去問問經驗豐富的督導先生——他說他又要來馬德裏開會了……
齊達內的電話就是在這個時候進來的,突然響起的鈴聲令此刻完全沉浸在自己思維世界中的莫德裏奇受到驚吓般抖了抖肩膀。他取下聽筒放在耳邊,捕捉到平靜聲線下有暗流穿過,帶有法語腔調的聲音請他去辦公室開個簡短的會——所有參與這次治療的醫生和程序技術人員都需要參加。
他看到塞爾吉奧拉莫斯雙眼布滿血絲,馬塞洛則一直打着哈欠,忍不住在心裏對他們說抱歉。這時法國人推開門進來開始分發厚厚的材料,輕微的抱怨頓時變成窸窸窣窣紙張翻動的聲音。
莫德裏奇擡起頭正好對視着齊達內的眼睛。和陰鸷又有些暴躁的葡萄牙人不同,法國人不怎麽沖他們發火,但這絕不意味着他的脾氣溫和到在這種情況下還能給出什麽好看的臉色。莫德裏奇看了一眼頂頭上司正在抽動的咬肌,又低下頭将注意力集中在面前的報告上。
「請大家過來沒有別的意思——這個病人的狀況很特別,我想或許可以一起讨論一下。」
凝結的氣氛稍許松動後,脾氣欠佳的拉莫斯率先開口,噼裏啪啦地總結着自己調試的模拟場景,時不時用不贊同的目光瞪着這次的主治醫生。莫德裏奇想起他們之前的争執,無奈地悄悄聳肩。
最後是這次VR引導師貝爾的陳述,他的語氣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小心……「我承認我有責任,但是我不認為方法和方案有錯。可能我們只是需要再多一些耐心和時間,畢竟不是每次治療都會像教科書上那麽順利。心理狀态和細節都是因人而異的。」
他的結論沒有問題,莫德裏奇卻垂下眼皮望着病例裏的圖片發呆。想讓她斷絕自殺的念頭并不是太大的挑戰,足夠多的帕羅西丁或者舍曲林一定可以緩解病症,只是怎麽會呢?艾麗西亞和她的家人都很配合、最後一次見面時她的情緒也放松很多,按照他的經驗不應該變成這樣。
加雷斯說得沒錯,不該是這樣的。
莫德裏奇任由齊達內的聲音漂遠,開始拱起肩膀自顧自地對照着工作筆記畫下長長的時間軸,期待着能夠從波動起伏的病情中找到更深層的原因。
「為什麽?」
莫德裏奇将材料拿給督導的時候終于忍不住發出自己的質疑。「為什麽我們對她治療會……毫無效果?!為什麽?我和加雷斯也不是第一次做這種配合了,以前明明很順利——」
黑發的年長學者慢慢翻着桌上的報告和幾次診斷書,「這的确有些反常,不過在真實情況中其實也算正常,不是所有治療都能立刻收到滿意的結果。我認為齊達內先生的方法沒問題,先慢下來觀察看看——」
「我知道。」莫德裏奇低下頭,躲開對方烏黑的眼珠。
「你總是很執着地想得到人們內心深處的原因并且情不自禁地投射太多,這一直是你的優點,也是你的缺點,盧卡。」達利奇慢慢開口,「作為醫生我們只要控制和終結他們的病症就可以了。無論藥物控制還是咨詢分析,或者是你最擅長的VR引導……這些都只是方法,而不是目的。」
他沒有想着要故意頂撞好脾氣的博士,可依然沒能忍住。「但孩子終歸不一樣,他們和成年人不一樣。如果找不到根本原因、不能解決他們生活中的問題——有些傷害會伴随一生的!」
「盧卡?」
莫德裏奇意識到自己輕微的失控,「抱歉,我希望我能真的幫上她的忙,希望看到她好起來……」
「你只是一個醫生。這麽多年了你還是跟以前一樣,」他的督導聲音裏多了種迫使他擡起頭的威嚴,「你得記住你幫不了所有人,也改變不了世界。」
莫德裏奇的回話不由得摻雜些賭氣的意味,「您別擔心了,我分得清工作和生活,要不然怎麽能把這份職業做到現在。」
「我知道你能勝任心理咨詢師的工作,你也确實是我見過的非常優秀又有責任心的年輕醫生。但是——你這麽執着會很累。當然你的內心也足夠強大,只要自己覺得沒問題就行。」
「我有把握能處理好,真的。」莫德裏奇深吸一口氣,露出和往日一樣的微笑,「請您相信我。」
那天晚上他驅車返回家中時大腦裏依然轉動着年輕女孩的臉,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面色蒼白,用口型無聲地向他呼救。
「盧卡?你今天是不是很累?」伊萬的目光帶了點擔憂地越過沙拉碗和披薩,最終直直落進莫德裏奇淺褐色的眼睛。
他用叉子按着一顆小番茄沉默片刻,最終點點頭,「我今天下午見了我的督導,和他聊了聊病人的事,有點累。」莫德裏奇想了想又皺着眉補充,「最近也确實很忙。」
拉基蒂奇眨着眼睛似乎想說什麽,可還沒開口他的手機就響了——這個時候的工作電話可不會有什麽好事……莫德裏奇向對方抱歉地點了下頭,推開面前的盤子站起身。
他沒有看屏幕顯示的內容直接按下通話鍵,已經做好了趕回去加班的準備。「你好——」
「盧卡?」
莫德裏奇愣住了。不是貝爾不是齊達內也不是拉莫斯,是一個溫和的女性聲音,好像生怕打擾了他的生活那般細聲開口。
「媽媽?」
他站在餐桌邊上稍微愣神。父母知道他工作忙,除去節日的問候一般也很少打來電話,自己也不想太打擾他們……如果不是什麽突發意外事件的話——
「怎麽了?發生了什麽事?」
「沒什麽特別的,只是想問問你……最近還忙嗎?」母親的聲音很平穩,這令精神略顯緊繃的人放松下來。「嗯……還有,娅蘭卡說複活節會回家。你們是不是應該見個面聊一聊?都這麽多年了。」
莫德裏奇手指抓緊桌沿,喉嚨裏低低地「嗯」了一聲。
「盧卡,如果你還有休假的話……要不要回家?我和你爸爸也想你了。你一直是一個人生活,肯定很辛苦。」
他覺察到一道目光從餐桌對面斜斜地望過來,不由自主地轉過身背對着拉基蒂奇。
「對不起,媽媽,我最近是真的很忙。」他幾乎咬着後槽牙開口,「替我向娅蘭卡問好,我以後會聯系她的。等我忙完手上的事就回家看你們,好嗎?」
母親的聲音聽起來沒有像想象中那樣流露出失望,反而充滿歉意,這讓接電話的人更覺得內疚。「當然是你的病人要緊,等下次有時間再回家吧。」
莫德裏奇切斷電話後走回餐桌,若無其事地對伊萬說沒事,不是催我去加班的電話只是我的家人。拉基蒂奇點點頭又切了一塊披薩,開始抱怨外賣食物終歸沒有自己做的好吃,香料不夠,肉餡的汁水也沒那麽豐富。
等莫德裏奇收拾完外賣的盒子、打算走回自己卧室整理病例材料時被年輕的一方從身後拉住手腕,他皺了下眉轉過去,只捕捉到對方眼中的真誠。
「能不能和你聊一會兒?你最近好忙,一回來就把自己關在卧室,都沒什麽機會和你說話……」
莫德裏奇此刻沒有聊天的心情,剛想拒絕又聽見拉基蒂奇慢吞吞的聲音,「你看我的傷都快好了,他們天天催我回巴塞羅那呢。」
最終他還是向對方投降——反正也不是第一次被伊萬軟軟的帶了點沙啞的聲音打動……
「所以你想和我說什麽?」莫德裏奇用盡可能舒适的姿勢将自己沉進沙發,眼睛望着白色的天花板放空大腦。很快他覺察到頸後的異物感,知道拉基蒂奇跟着坐在身旁并用胳膊攬住自己的肩,而他的腦袋正枕着年輕人胳膊上的文身。
「是關于埃爾南多的。我約他出來見了一面,告訴他全部的事——關于我自己的,還有我和你——嗯——」拉基蒂奇遲疑着沒有說完,在看起來略有些低氣壓的人向他投來憤怒目光的瞬間便截住話頭。
「然後呢?」
眼眶四周淤青還未完全消退的年輕人似乎小心翼翼地挑選着詞彙。「我說了我對他感到很抱歉,但是無論如何使用暴力都不對,只會讓情況變得更糟——事實上現在的确很糟。我還說雖然希望他能原諒我,但選擇恨我也沒關系……」
「該道歉的明明是他!」莫德裏奇忍不住出口打斷。
「我想他現在已經很清楚——我以後不會、也不想再見他了。如果再有什麽暴力行為,我一定會讓他付出代價的。」伊萬認真極了,不過随即露出他熟悉的微笑。「而且你覺得我真的打不過嗎?」
莫德裏奇感到自己枕着的手臂上膨出清晰的肌肉線條。「好吧,如果有我能幫得上忙的地方你可以對我說。」
「嗯,我會的。謝謝你盧卡。」
他點點頭從沙發裏站起身,不過還沒邁開步子就被一把拉回去。「怎麽了?還有別的事?」
比起剛才的堅決态度拉基蒂奇的表情似乎軟化許多,好看的眉眼間也含着憂郁,「盧卡、嗯——我聽見你剛才和你媽媽的電話了。」
「嗯?所以呢?」
拉基蒂奇慌忙伸手過來揉他的眉心,「不要總是皺眉嘛,容易老得快。」
「……」
「我以前從沒聽你和家人打過電話。我也不記得你哪年的假期回過家——是說你父母的家,在紮達爾那個。」
「我每年聖誕節早上給他們打電話,你那會兒還睡得像一條扔到池塘裏都不會醒過來的小狗。」莫德裏奇忍不住用鼻子笑出聲,然後側過臉用額頭抵住他的肩膀,嘴角的微笑藏在陰影裏。
「是、是嗎……呃——」
「我知道和我家人關系不像你們家以前那樣親密,這也沒辦法。但也沒有你以為的那麽糟糕。」莫德裏奇早猜到更年輕的那一個想要問什麽,索性主動開口。「我十八歲去薩格勒布上學之後就不怎麽回家了,在非洲那兩年更加沒機會,後來又去倫敦讀書……」
「那你會想他們嗎?」
「當然。」他稍微低下頭又嗅到伊萬脖子裏好聞的氣味,無意識地多抽動兩下鼻子。
「我很想我的爸爸媽媽,還有德揚。」
「伊萬?」莫德裏奇伸手過去拍拍他的面頰,令他的臉轉過來面對着自己。
伊萬搖搖頭,「你還記得嗎?我今年和德揚一樣大了,他出車禍時就是我現在的年紀。」
莫德裏奇凝視着拉基蒂奇的側臉,輕輕咬了下嘴唇。
「等到明年,從年齡上我就會變成他的哥哥。真想把他叫起來,強迫他喊我哥哥啊——就像他以前對我做的那樣。」
「伊萬——」莫德裏奇忍不住将對方拽進自己懷裏,胸口熱乎乎的觸感緊緊貼着他的心髒。
「我沒事的,你不要擔心。」伊萬輕輕掙脫他的懷抱,順便湊近吻了一下莫德裏奇的眉間,試圖用溫柔的吻溶化那些仿佛永遠解不開的皺褶。「盧卡,所以你的家人……是怎樣的人?還有你的妹妹……我從來沒聽你說過。我想知道,我想再多知道一些你的事,如果你願意的話可以告訴嗎?」
莫德裏奇望向那雙隐約含着淚水的灰綠色眼睛,不忍心對他說謊。他慢慢吐出一口積壓在胸腔的空氣,「他們都是好人,但從發展心理學的角度判斷——我不認為他們是完全合格的父母。」
「他們對你們做過什麽嗎?」
「嗯?你在想什麽?」
拉基蒂奇的身體明顯顫抖一下,「那個……我看過一些書和文章,他們說很多人童年陰影都是來自于原生家庭和父母——比如虐待、性侵之類的……」
「你為什麽會看這種東西?」莫德裏奇正在慢慢描畫對方胳膊上紋身的動作凝固了,瞪大眼睛望過去。
「我不——我沒有特意找來看——」
他看着伊萬瞬間漲紅了臉,抿着嘴唇藏起一絲笑意。「當然不會。我的家人沒有對我做過那種犯罪的事,他們很愛我們,也盡力給了他們當時所能提供的最好的一切,只是沒能給我們足夠多的陪伴和情感上的交流。」
「嗯……所以——」
「這不能怪我的父母。那會兒我們全家剛搬到紮達爾,他們得聯系安全的住處,确保我們一家人都能好好活着,還要到處做工換取食物和錢——那可是真正的戰争。當時他們還有很多朋友熟人留在鎮上,得去幫那些還沒及時轉移到安全區的人……所以不可能有太多時間陪在我們身邊。」莫德裏奇語氣平靜,仿佛只是在敘述報紙裏關于戰争往事的新聞。「小時候我和我妹妹經常去親戚家裏受別人的照顧,等我再大一點兒就是我去做飯,家裏總是只有我們兩個人。」
他感到拉基蒂奇抓得更緊,仿佛生怕戰争或者別的什麽東西把身邊的人帶走似的。莫德裏奇安慰地摸着他的頭發,「沒什麽,都過去了,我真高興你不需要經歷這些。這也是我當初下決心要留在你身邊照顧你陪伴你的原因……我不想讓那些事情發生在你身上。」
「盧卡……」
「我那時是戰争,真的沒辦法。但你生在和平的年代,家人給了你那麽好那麽溫暖的家庭教育……我想盡可能地保護你、想看到你過得好,別留下什麽缺乏陪伴和交流而産生的心理障礙。伊萬,這真的是我一直以來對你的願望……」
「我覺得很幸福,因為你不僅給了我最好的陪伴、而且現在也留在我身邊。」拉基蒂奇又将他攬緊一些,抓住他正在頭頂撥弄頭發的手指送到自己下颌骨附近,用下巴冒出來的淺淺胡茬抵着盧卡的手來回磨蹭。「我也想保護你,如果我和你同樣年紀、從小和你一道長大就好了。我一定可以陪着你、保護你,讓你不再覺得孤獨。」
「怎麽可能,又在說傻話了。」莫德裏奇輕微地嘆氣,耳朵抵在對方胸口一下一下地數他砰砰作響的心跳。
在歡快熱烈的心跳中他聽見伊萬的聲音,帶着哭腔、顫抖和他人生中幾乎未曾體驗過的甜蜜又直白的溺愛,超過了他記憶中最難忘的甜食。「盧卡你知道嗎?你真是了不起的人。如果可以的話我也要保護你、幫助你,就像你以前對我那樣。我要多愛你一點,我要把你小時候缺的東西全部彌補回來,我要連你家人的那部分一道愛你,我要——讓你也覺得幸福和快樂。」
莫德裏奇覺得自己的心被甲蟲輕輕咬了一口,又像是被灰綠色眼睛裏的火光燙了一下。他不知道這是否就是幸福或者愛的感覺,只好混亂地點頭又搖頭,「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無數情緒正在沖刷他的神經,莫德裏奇習慣性地要将自己從暴雨和海嘯般的心情中剝離出來,可最終控制不住地開始瑟縮和發抖,亂糟糟的心跳在胸口糾結成一團……
「你不要怕,我在這裏,我的愛、我的心都在這裏。」拉基蒂奇扶住對方的肩将更年長的男人慢慢拽進懷中,鄭重得仿佛對待一件易碎品。「盧卡,你保護我照顧我那麽多年,現在輪到我了,輪到我好好愛你、好好陪你,讓你也感到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