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親密距離
莫德裏奇是在伊萬的公寓裏發現那些照片的，他本來沒打算偷看年輕建築師帶回家的文檔袋，只是搬動桌上堆積好幾天的報紙時灰色紙袋被碰落，張着嘴巴吐出幾張風景照。
行道樹和街巷是哪裏都有的景色，可港口和海灘邊上的建築物看着又有種不知從何而來的怪異熟悉感，莫德裏奇拾起照片的手稍微頓住。他看了一眼正在興致勃勃卷起袖子的拉基蒂奇——他回家之後連襯衫都沒換就沖進廚房說要做期待已久的紅酒燴牛尾，此刻空氣中已經開始飄散黃油融化後的香味……
大約半個月之前拉基蒂奇打來電話說要出差所以這個周末不能去馬德裏了，不過回來之後應該可以得到調休。「盧卡，如果你不太忙，能不能——」
莫德裏奇正在有一搭沒一搭戳着盤子裏的草莓泡芙，「可以啊，我當然也可以去你那兒的。」
「真的？真的可以嗎？」
「沒問題，我們最近不怎麽加班。」他稍微呼出一口氣，将點綴在脆皮上的多汁果實刺在叉子尖頭。「也不能總是麻煩你過來馬德裏……」
「這怎麽會是麻煩？」
那總歸還是——要買車票、算好時間提前去車站、在候車大廳裏等候……就算是飛機來回，機場離伊萬的公寓也很遠，不管怎麽說都是十分耗費時間和精力的事。
他還沒來得及列舉奔波于兩個不算近也不算很遠城市之間所帶來的各種問題，聽筒裏又傳來有些委屈的小聲呼喊，「盧卡，我想你了。每天都好想你，想一回家就看到你坐在沙發上，想抱着你看電視，想做好吃的甜點給你吃，還想和你一起洗澡——」
莫德裏奇及時出聲打斷，「我會去找你的，嗯……不過我沒有你的公寓鑰匙。萬一你加班不在家——」
「啊，你都沒有拆我上次送你的禮物嗎？」
他想起來了，從倫敦回來之後拉基蒂奇的确送給自己一本厚厚的圖冊說是喜歡的攝影師出了新作品，希望盧卡也可以看看。他那會兒正忙着寫報告，拽下裹成一團的絲帶随便翻了兩頁便擱置在一邊，過兩天就把這事給忘了。
「對不起對不起，我拆了但沒有仔細看。不過這個和你的公寓鑰匙有什麽關系？」
「你打開看一眼就知道了。」
于是莫德裏奇用肩膀夾着手機費力拆開被短暫遺忘的禮物，這邊還要忙着安慰電話那頭感到自己被冷落了的委屈的伊萬，「對不起，我前幾天有點忙……」
對藝術向來無感的心理醫生快速翻閱厚厚的寫真集，終于在一張星空攝影作品的內頁裏發現了伊萬真正的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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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和你一起看星星。」拉基蒂奇聽見窸窸窣窣翻動紙張的聲音停下，便猜到對方已經找到書頁裏的秘密。
莫德裏奇用指尖撥了撥夾在燦爛銀河之間的亮閃閃小物件，「你可真是——」
「你其實一直留着那個戒指的對吧？我上次無意中看到了……啊，我沒有亂翻你的東西，是、是之前整理你房間的時候看到一個寫着我名字的紙箱，裏面是舊衣服和高中時候的畫，還有戒指盒——」
「嗯，是我放的。」
「那顆戒指已經好多年啦，都舊了……我想送你一顆新的。」拉基蒂奇聲音裏充滿無法掩飾的笑意，「你看，以前的叫做日出，所以這次送給你的是星星。」
「舊的我也想留着。」莫德裏奇一邊說一邊試了試尺寸，對于中指來說略有些緊，他立刻猜到了制作者的小心思卻沒有戳穿，轉而拿起剛才與指環扣在一塊兒的公寓鑰匙。他輕輕地咳嗽兩下，「伊萬……」
「喜歡嗎？這次可以收下了嗎？連同我的心意、我的愛情，可以了嗎，盧卡？」
莫德裏奇覺得呼吸開始局促，手心裏握着鑰匙不動聲色地做了兩個深呼吸，「那麽我應該為你做什麽？可沒有平白無故就接受禮物的道理。」
「——你要愛上我，要一直在我的身邊。」
「……」
「啊，抱歉，不用那麽着急。那我們換種說法。」拉基蒂奇的語氣認真又柔軟，「你可以試着愛上我——怎麽樣？」
「我在試着、學着……不，我想要愛上你。」
「啊……」
莫德裏奇聽到伊萬的聲音開始發抖就知道他又要哭了，剛想開口安慰卻聽見帶着輕微哭腔的感嘆。
「盧卡，我真高興。嗚——早知道我就用視頻電話了，這種時候我想看着你嘛……」
「傻小孩，別哭了，又不是看不到。我下周就去等你，好不好？」
莫德裏奇在巴塞羅那伊萬的公寓裏等了他一天，幫忙把積攢的髒衣服送去樓下的洗衣房、沒來得及處理的外賣紙盒疊起來塞進垃圾桶，最後又坐在伊萬堆滿亂七八糟草圖和文件夾的書桌前面猶豫，最終沒有下手替他整理——莫德裏奇實在分不清哪些是有用的、哪些又是沒必要的廢紙，于是花了一個下午坐在桌前靜靜發呆，想象着年輕建築師在這裏熬夜繪制圖紙的樣子、手指在鍵盤上飛速敲打的樣子、不小心趴在桌上睡着的樣子，濃密的淺色睫毛投下淡淡陰影，正随着呼吸一起一伏……
他被出差回來的伊萬搖醒時天已經黑了，年輕人看起來面容疲倦但精神很好，笑眯眯地說盧卡我去做飯，你要是還累的話去我房間裏休息一會兒吧。
莫德裏奇将照片塞回紙袋時瞥見裏面厚厚的手寫稿。的确是伊萬的字體，但比平時要潦草得多，他漫不經心地抽出一頁紙看了看，本以為又會是一大堆自己理解範圍之外的圖紙和數據……
他久久釘在沙發深處，直至拉基蒂奇帶着隔熱手套将炖鍋搬上餐桌喊盧卡你不是餓了嗎，才不動聲色将全部文件塞回紙袋。
「盧卡，覺得怎麽樣？這是第一次嘗試，我不确定——番茄膏是不是放得有點多？酒精倒是都蒸出去了，我知道你不喜歡酒味太濃。」
莫德裏奇正在掰開蒜香面包去蘸碟子裏濃稠的紅燴汁。「我覺得已經很好吃了。」
「你在把它當做紅菜湯啦。」
他用叉子撥開表面漂浮的面包屑，「我家那邊有一種和這差不多的炖菜，也會放許多番茄。還有卷心菜和蘑菇……但是不放紅酒。」
「你喜歡嗎？那下次我來做。」
「不用了，那個很麻煩的。」莫德裏奇想了想，盡量把語氣放得平緩。「你這次出差這麽久，都去了哪裏？」
「哦，因為這次的招标文件裏有國內的幾個備選，所以我這次主要回國一趟——」拉基蒂奇嘴裏因為塞滿食物變得含糊不清，「我去了薩格勒布和裏耶卡。」
莫德裏奇盡可能地輕輕放下叉子，尖銳叉刺在瓷盤裏撓出不和諧音。「哦——」
「怎麽了？」
「沒什麽。」
拉基蒂奇稍微側過臉打量着他的表情，随即放下勺子抓住他手腕，「不，你的臉色看起來不太好。到底發生了什麽？」
莫德裏奇搖搖頭，試圖掰開緊緊纏上來的手指。「你放開我。」
「才不會放開。說出來可以嗎？試着告訴我，盧卡。」
金發的年長者慢慢吸氣，語速放得很慢。「你希望我對你說什麽？我沒什麽可說的。」他的手腕還是牢牢被對方鉗制，幹脆不做任何抵抗。
「為什——」
「該對我解釋的人明明是你吧，拉基蒂奇。」
「……」
「你真的不該做這種事。」沉默許久之後莫德裏奇笑了笑，「我以為——我以為你至少會尊重我。」
「我——你怎麽……」
「我剛才無意中看到你帶回來的那些文件。」他搶在拉基蒂奇之前繼續往下說，「當然了，我知道不應該看的，可是照片掉出來了，那地方我有點眼熟。」
「盧卡……」
「為什麽？為什麽要——要向我隐瞞、回紮達爾，還調查了那麽多關于我的事？你覺得——」莫德裏奇艱難地咽下一口唾沫，喉嚨深處泛出苦味。「你覺得我在欺騙你？你不相信我說的？你還找到了我以前住的地方是嗎？到底要幹什麽？為什麽做這種事！」
拉基蒂奇被一大串劈頭蓋臉的質問逼得舌頭打結，手指也無意識抓得更緊，「你、不是，可不可以先聽我說……我可以解釋——」
「你是不是有什麽其他目的？伊萬，你打算對我做什麽？」
「不是、我沒有，我只是想幫你！」
莫德裏奇猛地抽回手按摩着被死命抓出的痕跡，「我一切都好，不需要你幫忙。我需要的只是尊重，尊重我的隐私！你怎麽能這樣……」
「我一直、非常地尊重你，你的意願、你的想法……對不起。」伊萬垂下頭，右手依然無力地搭在桌上，維持着被甩開一瞬間的姿勢。
「是嗎？你真的懂得我的想法嗎？我只希望你離我的過去遠一點！很多事情——很多事早就結束，連我自己都快要忘了！」
拉基蒂奇的雙手放在桌面上絞成一團，望向盧卡的表情裏充滿誠懇歉意。「對不起，這一點我向你道歉。可是、可是我真的很想再了解你一些，想要離你更近一些……你不願意說的事、藏起來的真實心情，你的孤獨、你的痛苦……」
「我沒有故意向你隐瞞！那和你沒有關系！」
「盧卡……」
莫德裏奇深深吸氣後一字一頓，「而且，你現在已經離我太近了。」
「離你太近會讓你不開心或者難過嗎？」
「……是的。」
「嗯，我明白，我們每個人都需要自由和秘密，哪怕是面對最親密的人。」年輕人似乎在認真反思和總結，眉間難得地擠出皺紋。「所以我一定是傷害到你了，對不起。」
「……」
傳到耳邊的聲音更加輕柔，莫德裏奇感到手再次被扣住，「可是盧卡，你能意識到嗎？你對我不僅僅很憤怒、很失望，而且……還在害怕。」
「我沒有！有什麽理由要怕？我早就是成年人了——」他氣急敗壞地大叫，完全忽略自己的手指與伊萬的正在緊密交纏，全然不顧主人的憤怒做出與嘴裏咒罵完全相反的親昵舉止。
伊萬的微笑裏充滿傷感，「不，你有。你害怕——別人離你太近，因為你不知道怎麽面對最親密的人。」
在交談中逐漸失去主動權的心理醫生終于無法忍受這份挫敗感，站起來轉身要走時才發現他們的手還握在一起。而對面的人當然不會給他任何機會，幾乎同一時間用力扣緊莫德裏奇的手指。
「不要走，盧卡。你不能永遠逃避問題。我想要教你，我想告訴你怎麽和親近的人相處，怎樣去愛身邊的人，并且讓他們感知到你的愛。」拉基蒂奇站起身繞到他身後輕輕按在他的肩膀，手心裏的力道迫使莫德裏奇重新跌進椅面。「你可以試着讓我知道你的感覺和心情，好嗎？——你不喜歡、你害怕、你不想要我去做的事都可以告訴我，也可以在我做得不對的時候對我生氣、對我失望。然後我就會改啊，也會認真向你道歉。正是通過這種方式心與心之間能夠聽見、感知彼此的存在，親密的人們也是這樣相處的，我們遇到問題也應該這樣去解決。不要怕，我沒那麽容易放棄，所以你也有點耐心和信心，別放棄我好嗎？」
莫德裏奇感到耳後又被吻了，他煩躁地伸手拍打身後彎腰環抱着自己肩膀的人，「為什麽你願意浪費時間做這些事……」
「因為這樣可以幫助我接近你的心，盧卡，這不是在浪費時間而是創造時間——有你在，我的時間才有意義。我會認真地聽、好好地記住你的話，你是我最在意的人，你的想法和感受也是我最在意的事……」拉基蒂奇的下巴擱在他肩膀上輕輕磨蹭，發現沒有再次被拍打之後湊過來吻着年長者的側臉，而莫德裏奇手指雖然還掐在他的小臂上，卻也已經忍不住轉過臉任由柔軟的雙唇貼近。
結束這個淺淺的親吻他猶豫着開口，語氣終于找回往日的冷靜，「這樣的心情也是愛嗎？」
「是的，這是愛的一部分。愛一個人就是想要多了解他一些，多回應他一些，多感受他一些——甚至你都無法控制……」
「那我——我也會想要多了解你，伊萬。」莫德裏奇終于用力扳開伊萬的胳膊，「可是有些事已經過去太久了……我不想讓你知道，你也沒有必要知道。我不認為——這種程度的了解在我們的關系裏是必須的。而且你不該瞞着我。」
「我能理解你的意思，這一點我真的錯了，我向你道歉，對不起。」
「嗯……」
拉基蒂奇扶着他的肩，認真地彎下腰平視着他的眼睛。「我想要更多地知道關于你的一切，所以太着急了，惹得你生氣。我從未有過不好的意圖，也沒想要傷害你……願意相信我嗎盧卡？」
「我明白。」他低下頭望着拖鞋腳面的圖案。
「可不可以看着我的眼睛？」
「……」
那雙好看的灰綠色眼睛裏流動着溫和真誠的光，令莫德裏奇不由得屏住呼吸。「我知道我做了冒犯你的事，也知道好的動機不一定能帶來讓我們都開心的結果。以後我會注意這一點的，會和你商量、尊重你的想法。所以，這次願意原諒我嗎？」
「我也沒有在責備你……」
拉基蒂奇直起身，讓他的腦袋靠近自己腰側，手指一下一下地梳理着對方的金發，「沒關系的，你可以責備我，也可以對我生氣，這都是很正常很本能的情緒，不必因為表達它們感到害怕和羞恥，不需要藏起來，不要怕——至少在我面前。無論怎樣的你我都接受、都喜歡，盧卡。」
「這是、這可都是……我工作的時候有可能會對我的病人說的話。」莫德裏奇用臉頰蹭着伊萬的襯衣，說出口的聲音越來越小。
「是嗎？那我可不懂了。我又不是像你一樣的心理醫生，我能治愈的只有你。」
手指在發間的動作從來回梳理變成輕緩揉弄，情緒低落的心理醫生将整張臉更深地埋進襯衫深處，鼻腔裏充滿比檸檬更濃郁的酸澀，「你是不是覺得我很悲哀、很可憐……」
「什麽？你怎麽會有這種想法？」拉基蒂奇停下動作。
「因為——我明明就是醫生卻不能令自己信服。我都懂、我什麽都知道，但是我沒辦法相信……我不能治好自己。」
「那麽你知道我是怎麽想的嗎？」溫柔又堅定的年輕人扶着莫德裏奇的顱側令他略微擡頭，然後俯身吻着額前淩亂的碎發，「盡管你自己都快要碎成一片一片的了，但還在努力修複和溫暖着那麽多的心靈。盧卡，你一定是不小心掉進人間的摔破的天使。」
「……你每天到底都在想些什麽亂七八糟？哪裏會有那麽好的人。」
「他就在我面前。」
「你面前的只是個普通人。」莫德裏奇側過臉避開落在面頰各處的親吻，腦袋重新紮進襯衣裏。「你不應該這樣……我可沒有那麽好，這世界上也從來沒有完美的人。你以後一定會失望的。」
「才不會。我早就清楚你也有缺點和脾氣，但是這些不夠好的地方在我看來也很特別、很動人、像星星一樣美。」拉基蒂奇用力将他拉進懷裏緊緊擁抱，呼出的熱氣撲打着他的耳廓，「盧卡，如果你的願望是保護整個世界的美麗又深邃的心靈——那麽我願意來守護你，因為你的心是其中最美的一顆。」
莫德裏奇摟着對方想笑又想哭，想敲他的後腦說傻小孩，想把臉埋進伊萬胸口聽熱烈的心跳聲，也想要一個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