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治愈與被治愈
今年聖誕節前一周的工作比平時輕松些,雖然莫德裏奇從不會因為預約逐漸減少而放松态度,但日歷翻到只剩下不足兩毫米的厚度時他發現自己還是會在各種場景裏不由自主地分神——去商店挑選禮物時辨別出聖誕歌的調子,發現常去的咖啡店貼滿深紅色和翠綠色的裝飾貼紙,嘗試了一下菜單上新增的聖誕限定肉桂蘋果派和點綴着糖霜的姜餅人,然後将它們的味道描述給拉基蒂奇。這些往年看起來極其尋常的事物在莫德裏奇眼中突然有了新的意義和所指,催動他的內心也跟着溫暖的節日氛圍一道倦怠下來。
莫德裏奇在男裝櫃臺猶豫了很久,最終還是為伊萬選了一條鐵灰底色、帶有深綠細條紋的領帶——這回是真正的成人款,一定能夠匹配送禮對象眼睛裏閃閃發亮的神采。包裝禮盒的女孩子詢問他是否需要附上聖誕卡片時他微笑着搖頭,告訴對方打算當面對他的男孩說出祝福的話。莫德裏奇接過細細的盒子向對方道謝,與此同時看了一眼手指上的戒指——簡簡單單的一個圈,沒有裝飾、沒有花紋,安靜地閃着銀光。
細心的店員一定是注意到顧客垂頭注目戒指的舉動,笑着對莫德裏奇說祝您和您的家人聖誕快樂。
他将桌上的日歷又翻折兩頁,大約暖氣開得太足的緣故,往日總是認真負責的心理醫生在這個無所事事的下午邊整理材料邊打瞌睡。他最終沒忍住,跑去給自己接了第二杯咖啡,還特意選了往日避之不及的雙倍濃縮。這時桌上的電話突然響了,莫德裏奇在暖氣烘烤下昏沉的神經驟然緊繃,他挪開正在閱讀的病例報告盡力驅趕喉嚨裏的倦意,「你好。」
「莫德裏奇醫生,請問您這兩天還有預約的病人嗎?」他聽出來是接待處的秘書,瞟了一眼空白的工作日歷後搖搖頭,「沒有。」
「嗯……是這樣的,前臺突然來了一位——訪客,說希望您能擔任他的醫師。」
「麻煩您轉告他,除非是特殊情況,我已經不再擔任心理咨詢師了。」莫德裏奇記得以前也遇到過這種狀況,除非現有的醫生實在忙不過來或者遇到了不好對付的孩子他才會幫着接待一兩位,很明顯現在并不是這種棘手事件。
「好的,我這就轉告。」
莫德裏奇點着頭放下話筒時想着最好能把自己的照片和簡介從接待處的大廳裏取下來,不過這樣也有可能錯過真的需要他幫助的病人……他用嘴唇貼着紙杯口,眼神長時間停留在電話機實際上卻什麽也沒看見,結果像是感應到他的注視般鈴聲又響了,莫德裏奇再次放下紙杯。
「莫德裏奇醫生,嗯……他說的确有一些特殊情況。我這邊已經将您現在的工作範圍解釋給他聽了,但他還是堅持想見您。」
「噢,沒關系,我會去等候室聽聽這位先生的想法。請您安排一下,謝謝。」
莫德裏奇合上厚厚的報告,想了想又給隔壁辦公室的科瓦契奇撥去電話,「能幫我準備幾套問卷嗎?我要與一個訪客會面,或許會用上。」
「好的,不過我記得您的預約都安排在假期之後了啊,難道是我記錯了……」話筒裏年輕的嗓音頓時變得緊張,與此同時莫德裏奇聽見快速翻動紙頁的嘩啦聲。
「是臨時預約,你沒有弄錯。」他微笑着出言安撫,「好啦,有別的事情我會找你的,今天可能會稍微加班一會兒,希望沒有破壞你原本的安排。」
「怎麽會!這本來就是我的工作。」
莫德裏奇攏齊桌面上的文件,又将手機調節成靜音模式塞進口袋,和他的工卡放在一道。跨進等候室時他才發現就連醫院也簡單布置出聊勝于無的節日氣氛——淺藍色的牆壁上挂着幾張雪人或者麋鹿圖案的兒童畫,此刻坐進沙發裏安靜等候着的陌生訪客正好奇地轉動着腦袋打量着那些塗鴉作品,聽見莫德裏奇輕微的咳嗽聲之後又轉頭望向聲源,露出一張一點兒也不陌生的臉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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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得裏奇驚訝極了但還是很好地克制自己的表情,「伊萬?」他抓起一個軟墊扔進拉基蒂奇對面的矮凳,自己跑去坐下,「你來這裏做什麽?」
「我好像忘記帶鑰匙了。」拉基蒂奇的表情很是委屈,「本來想在家等你的……」
「那也沒必要冒充病人。」莫德裏奇按着額頭,語氣沒比剛才軟化多少。「你又請假了?還沒到聖誕呢。」
「你放心吧,我這兩天調休。不會耽誤工作的,也絕對不會給公司其他人帶來麻煩。」拉基蒂奇挺直胸膛,雙手放在大腿上像個認真的小學生。
年長的心理醫生看着他這幅樣子有點想笑,可語氣裏還是充滿懷疑,「真的嗎?我知道你上班沒有那麽悠閑。」
「嗯、嗯,忙起來的時候的确會很忙,但我的工作和你不太一樣。做完一個項目之後可以申請一兩天連休,要不然可是會出人命的。」伊萬誇張地打了個哈欠,莫德裏奇這才看清年輕人有些過分的黑眼圈。
「最近又熬夜了?」
「也還好,我都習慣了。」
看着伊萬的微笑他感到緊繃的神經逐漸變得懶洋洋的,像是一場浸泡在溫暖水流裏熱水浴般令人放松。起身走去揉了一把對方的短發後莫德裏奇用上誘哄孩子的口吻,「要不要去我辦公室玩一會兒?等我看完材料就回家。」
「什麽?你又把我當小孩了!」
「我的病人可都是小孩。」他一板一眼地回答,淺褐色的眼睛卻在微笑。
在莫德裏奇的個人辦公室裏拉基蒂奇先是得到一杯橙汁,随後是盒裝的大富翁棋和一套積木。一邊在心裏偷笑一邊用餘光看到年輕的建築師有些不滿,不過莫德裏奇自顧自地開始工作,先給科瓦契奇打電話說這邊沒事了如果你晚上真的有約會可以提早回去,然後埋頭閱讀報告并且篩選出他認為值得探讨的病例,一份一份地總結出來。
「盧卡……我不會打擾你工作吧?」
莫德裏奇終于放下文件、按着太陽穴小口喝咖啡時幾乎忘掉這裏還有別人,受到驚吓般小幅度抖了抖肩膀。「哦,沒事的,假期之前不會有新的病人了。」
「……其實我最近也開始了解一些——嗯——VR場景治療的內容,我很感興趣。」拉基蒂奇慢慢開口,小心翼翼地往方尖碑的頂端疊上最後一片積木,「我說過我們的工作其實有點兒像。」
「嗯?」莫德裏奇推開面前的鍵盤,再度揚起眉毛。「相似的也就只有一小部分吧,畢竟我可不需要把那些虛構的場景變成現實。所以還是真正的建築師比較了不起。」
「不、這不一樣。嗯……我們也會畫草圖和建模,不過似乎和你們用的不是同樣的軟件。」
「當然,事實上VR程序的計算和寫入我也不太懂,這是技術部門的工作。如果你真的對這方面感興趣的話我倒是認得很多專業人員。丹尼——我上中學時最好的朋友——」莫德裏奇不覺得在辦公室進行私人聊天是妥當的事,不過此時已是假期前的倒數第三個工作日,又幾乎到了下班時間,向來對自己對他人都要求嚴苛的心理醫生難得放松十分鐘應該也不會有人介意。
「我知道!那是還在薩格勒布的時候,我們還一起喝過酒呢。」拉基蒂奇喝光杯子裏的飲料,灰綠色的眼睛裏似乎閃動着和往日不一樣的光。「盧卡,其實我今天來你這裏還假裝是病人,只是想給你看一些東西……」
「是什麽?」
伊萬在他的辦公室裏東張西望,「原來你這裏沒有VR引導的設備啊……」
莫德裏奇鼻根處再次擠出皺褶,語氣也比剛才放得嚴肅和緩慢,「這不是你以為的高端游戲機。你到底想幹什麽?」
他隐約猜到年輕人非要跑來醫院的理由卻完全不想給對方實現的機會。「差不多到時間了,我們回家。」莫德裏奇背過身去開始收拾桌上的文件手腕卻被一把抓住。他像挨了燙似的立刻甩開,刻意壓低的聲音像低沉的警告。「這是醫院,伊萬。如果你敢——」
他感到總是難纏的拉基蒂奇聽從地松手,還沒來得及理順呼吸又覺得自己的衣服下擺被拽住了。
「我真的花了很長時間準備這個,也拜托很多朋友才找到懂得VR程序的人幫我轉換模型……盧卡,我不是像你一樣的專業醫生,我能治愈的只有你。」
莫德裏奇往牆角退了半步,「不行,自從上次的事故之後VR引導設備的管理都很嚴格,就算是我們內部維護也要登記和備份。」
「所以、所以我今天才會冒充你的病人啊——」拉基蒂奇咧着嘴微笑,攤開的掌心裏是一枚銀色的存儲芯片。「你願不願意相信我?」
「這是兩回事。你不是專業的心理醫生,也沒有接受過VR引導訓練——」
伊萬搖搖頭,「你最清楚這種心理咨詢的方式了盧卡,它會給使用者造成生命危險嗎?艾麗不算,那種情況太特殊了。」
莫德裏奇咬着嘴唇,只覺得後背不斷滲出冷汗。他望向對面的灰綠色眼睛裏閃動的光芒聲音逐漸低下去,「确實沒有這樣的例子。但你不是專業的,不具備處理突發狀況的能力,萬一發生了什麽意外——怎麽辦?」
「嗯,我考慮過這個問題。所以這裏面也編進去生命監控系統,一旦偏離正常數值就會強制退出程序。」
「……所以你到底想給我看什麽?」
拉基蒂奇輕輕按了按他的肩膀,語氣認真極了,「原本不需要這麽麻煩。我本來只是想帶你回一趟家——你的家,盧卡,不是馬德裏不是倫敦也不是薩格勒布,是你小時候生活過的地方。可是我上次回去發現那裏已經變了太多,一定不是你記憶中的樣子了。」
「……那并不是什麽能喚起美好回憶的地方。」他盡量維持語調的平穩,藏在口袋裏的手指卻無法控制地發抖。
「我知道,我都知道。盧卡,不管那裏曾經發生過什麽,我都和你在一起,好嗎?」
莫德裏奇垂着頭不再做聲,視線漫無目的投向地面。
「啊!對不起,你會不會覺得我在強迫你……不是的,你一定不要勉強自己去做這些。」拉基蒂奇的聲音突然變得有些慌亂。「我只是希望、你總有一天可以發自內心地願意面對以前的事情,那些讓你痛苦得關上所有情緒的事情……也不一定非得在今天。什麽時候都——」
「我知道。」莫德裏奇打斷他深深吸氣,然後從伊萬身邊擠開走向儲物櫃用工卡刷開櫃門取出傳感器,仔細檢查沒有異常後轉身交給正在默默注視自己的人。
「這是很重要的東西,你可不要弄丢。」莫德裏奇作出輕松的口吻卻無法控制正在輕微顫抖的膝蓋,「如果你對專業的心理咨詢有一點點了解的話,肯定知道治療的前提——」
伊萬顯得有些迫不及待地打斷,亮晶晶的眼珠裏同時充滿淚水和笑容,「你已經很相信我了,對吧?」
經驗豐富的心理醫生兼任場景設計師以前不是沒使用過患者模式——最早在慕尼黑和安聯的技術人員一道做設備測試時他就嘗試過充當病人的角色,不過像現在這樣把感官全部交給他人控制倒是前所未有,他也從未想過自己會有願意交出主導權的一天。
等待熟悉的登錄界面過去之後他首先看了一眼身邊的人——拉基蒂奇正好也轉過臉沖他微笑,随即牢牢牽住他的手。「我在這裏。」
莫德裏奇只覺得灰色的天空整個兒向他壓下來,手指反射性地開始發抖。
「如果我沒有弄錯,這就是你迷路的地方……」伊萬的聲音在耳側輕輕響起,年長的男人被提醒着自己已經驚懼地閉緊眼睛。含有火藥味的風鑽進鼻腔刺激着他的嗅腦記憶,莫德裏奇覺得自己又變成無助的七歲孩子。他猛地搖頭,死命咬住的下嘴唇一陣陣刺痛。
「不,不是的——」
「我知道,你沒有迷路……你不是貪玩迷了路、找不到家……盧卡,你是被綁架了。」
莫德裏奇猛地睜開眼睛看到與噩夢中一模一樣的景象,灰黃色焦土一直蔓延到視線遠端,岩石縫隙裏插着黑色的不知道名字的樹枝,稀稀落落地像是燒焦了的手臂。他又聞到那種氣味了,燒糊的木頭、嘔吐物和生鏽了的鎖扣上刮下來的鏽皮……
「盧卡,我在這裏。」
莫德裏奇聽見自己的聲帶似乎也跟着長滿鏽蝕,「我也是——長大之後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當時真的太小了。」
「那時候你只有七歲。」伊萬輕輕把他拉進懷裏,臉頰蹭上莫德裏奇的頭發。
「那天和平時一樣,我爸爸出門去了,媽媽也不在家。從學校回來時經過配給站取面包時有一個人給我看許多彩色的糖,問我想不想吃……」
他輕輕掙脫年輕人的懷抱,茫然地望向山上黑色的樹林。「我當然很想,可是妹妹一個人、她一個人生着病留在家裏,得回去照顧她。我說不,謝謝,可那時候力氣太小——」
莫德裏奇的肩膀輕微顫抖,「如果我能拒絕他、能跑快一點就好了。」
「你已經很勇敢了,盧卡……」
他輕輕吸着鼻子望向快要哭出來的伊萬,嘴角扯開一個艱難的微笑,「我以為你知道這些。」
「不、我找到的舊檔案裏只有報告你失蹤和疑似綁架、最後被人從山下解救的記錄,加上戰時的資料都很亂,我沒能發現更細節的——」
「我家裏也沒有錢,沒什麽值得勒索的。那是小股的極端游擊隊,他們——他們會在難民營附近擄走無家可歸的落單的小孩……讓那些孩子去——殺人或者——」他再也說不下去,狠狠咬着嘴唇胸口急促地上下起伏。「我拿完面包應該趕緊回家的。」
「不,這不是你的錯!」
莫德裏奇做了兩個深呼吸之後向前走出幾步,手裏拽着拉基蒂奇的袖子。「我想我可以試着往上走一些,你做的場景真的很好。這全都是假的對不對?不會再有人傷害我了。」
伊萬反手握住他的手,「是的,你現在很安全,盧卡。」
在高低不平石塊的踩踏動作施加給莫德裏奇的腳踝逼真的壓力,他略微皺眉,細微的表情變化很快被身側的年輕人捕捉。「不用勉強自己的。」
「沒事,VR傳感設備的原理是通過刺激大腦的相對應部分産生不同的感覺,所以在這裏我們的身體不會受到實際傷害。」
那雙灰綠色的眼睛裏再次充滿淚水,一晃一晃地好像要掉出來。「我多希望你從來沒有受過傷……如果我在、如果我當時能在你的身邊該多好。」
莫德裏奇伸手輕拍伊萬的側臉,「我知道,我知道的伊萬。」
「這是我的願望,盧卡。你那時候一定很害怕、很孤獨……」
「嗯……我醒過來時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他們讓我和其他騙來或者搶來的孩子呆在一起。大多數時候所有人都在睡,估計是食物裏下了藥。」莫德裏奇不想選擇那些令年輕男孩難過的詞彙,于是盡可能描述得柔和,仿佛只是一場意外的郊外遠足。
「也沒有挨揍或者受到虐待,畢竟——畢竟在他們眼裏我們還有更重要的用途。後來我把面包掰碎了藏在口袋裏、水倒進墊子假裝睡着,兩天後終于趁着一個下暴雨的晚上逃了出來——外面就是這座山坡……下着雨、周圍長得都一樣——」莫德裏奇轉動腦袋打量身邊灰黃一片的景色,手心裏又開始不斷冒汗,「我當時覺得這座山太大了,根本沒可能逃掉……我迷路了,在山上跑了一整夜。不敢停下,也不敢睡着……我以為我肯定會死。」
拉基蒂奇停下向高處攀爬的腳步,再次握緊對方開始輕微痙攣的手指。「你真的很勇敢、很了不起了……」
眉頭再次緊緊擰成一團的心理醫生将腦袋抵在年輕戀人的肩上,手指深深掐進對方後背,「不。」他大口吸氣,胸口劇烈起伏如同一條失水的魚,「為什麽我不能早一點?不能快一點逃出來……」
「你已經——」
「我被送回家時已經……」莫德裏奇四肢開始顫抖,如果不是伊萬牢牢摟着他的腰,大概全身都會癱軟成一團泥。「已經太遲了。我妹妹——我沒能回家的那天晚上發起高燒,後來轉成肺炎……家裏沒人……」
拉基蒂奇的動作凝固了,許久之後才重新發出聲音。「怎麽會這樣……盧卡……我不知道,我從來都不知道……對不起,對不起……」大顆淚水正沿着臉頰不斷滾落。
別哭啊,治療中的心理醫生自己怎麽能哭呢。莫德裏奇迷迷糊糊地想着,伸手去摸伊萬後腦柔軟的頭發。「我記得她比我小三歲吧,如果活到現在——你恐怕得叫她姐姐。」他聽見自己的聲音開始脫離控制地發抖,于是更深地埋進伊萬的脖頸。
「對不起,突然讓你重新想起這些痛苦的事。嗚……我不該這樣——不用勉強自己的……對不起,我真的什麽都不知道,我以為……」
莫德裏奇艱難地搖搖頭,句子被淩亂吸氣聲攪碎。「怎麽會怪你呢。是我沒能——」
「不!這絕對不是你的錯!你也是受害的一方,并且是受傷最多最深的人……這麽多年、這麽長時間……我懂了,你和你的家人、你一直不願意面對和原諒自己……」
「……」
「盧卡,別怕。」拉基蒂奇将渾身顫抖的人用力摟在胸前,哭腔轉為前所未有的堅定。「交給我,會好的。」
「嗯……」
「我在這裏,不要怕,我不會讓你再做噩夢了。如果沒辦法那麽快忘掉,那做噩夢的時候也夢見我好不好?我會在你的夢裏保護你的。」拉基蒂奇扶在他的腰側,輕輕吻上懷裏渾身發抖的人的額頭。「我會把你的噩夢變成美夢。盧卡,睜開眼睛。」
莫德裏奇下意識擡起臉只看見周圍的景色不斷融化。灰黃的天空正在淡去,頭頂上不斷蔓延展開的是一大片清澈的星空,微微發白的銀河仿佛一條緩慢流動的真正河流。随即星光變暗,左側天空垂下綢帶般互相絞纏的光帶,淺紫色和綠色融合又分開,交替沖刷着深沉的夜晚。
「我想和你看日出,也想和你看星星和宇宙,極光和大海。你一直都在為別人制作美好的治愈的夢,我希望我也能為你做一個。」
莫德裏奇趴在他肩膀望向不斷變化着顏色的天空,只覺得一道熱乎乎的暖流順着鼻腔上升、漫開,又爬進眼眶。
「盧卡,我覺得你的內心就像一本書,每一頁都寫滿美好的故事。可惜這本書并沒有被釘子好好地裝訂起來,你一方面渴望讓別人真心地閱讀,一方面又不敢被随意翻動,因為一旦動作不夠小心,裏面的紙就會全部散開、飄走,再也拼不完整。這麽多年你都習慣把內心緊緊捆住、包好,防止自己散得到處都是……」
拉基蒂奇深深吸一口氣,「這本書裏的內容就是你的感情、你的心情,你真正的喜怒哀樂。你覺得外面的世界讓你很害怕、很恐懼,你的情緒不願意去面對這個世界,所以你躲開一切、也回避自己的內心,把真實的感情全部藏起來了。」
他垂着頭開始低低嗚咽,「伊萬……」
溫暖的氣流依舊不斷湧進耳朵,被耳蝸接受後又紛紛湧向大腦和心髒。「你可以成為出色的心理醫生,可以安慰別人的心靈,但你害怕表現出真正的感覺和情緒,因為你覺得哪怕說出來也沒人聽見或者在意;你不知道怎麽對待自己的感情和心情,不知道怎麽打開心靈去愛、去相信一個人,你怕外面的世界傷害你……」
伊萬柔軟的嘴唇貼上眼角時莫德裏奇才意識到自己正躺在軟椅上真實地流淚,大顆溫熱的淚水流過眼角又打濕耳後的頭發,而他的貼身T恤也已經被冷汗完全浸濕,濕漉漉冷冰冰地粘在身上。他想要撐起身體卻連挪動腳趾的力氣都沒了,只能透過模糊的視線望向半跪在長椅邊的人。
拉基蒂奇的淚一滴一滴掉在他的側臉,落在耳畔的句子充滿熟悉的顫抖哭腔。「盧卡,你把自己隔離得太久太久,忘掉了悲傷、忘掉了孤獨、忘掉了痛苦,也忘掉了愛與被愛的感覺。你的心裏只有走不出來的自責和悔恨,你只剩下幫助別人,不讓世界上再出現和你一樣的人的溫柔願望,只剩下用厚實的封皮緊緊包裹住內心,不讓自己散開的習慣……」
莫德裏奇張了張嘴卻沒能發出聲音,躺在軟椅上任由對方濕漉漉的臉頰貼過來輕輕蹭着自己的臉。一陣令眼皮打架的疲倦像一枚魚雷準确擊中他的前額,濃重的睡意自額前葉灌入,又滲進白質與灰質擴散進整個顱腔。
他感到極度疲累,卻極度輕松。
「這本書關閉了這麽多年,我真高興、你願意讓我走近了看它……我在看着你,你能看到我嗎?你一定可以感受到我的存在對嗎?」
判斷出這是個需要自己回答的問句,莫德裏奇用力點點頭,随即感到右手被握住、套着戒指的那根手指被親吻。
「你看,我現在在這兒,我向你保證你的所有情緒和感覺都能安全、都能被小心地閱讀,你的愛也永遠不會受傷。」拉基蒂奇俯身在他的耳邊如同宣誓般一字一頓,「我願意讀你的故事、你的心靈——盧卡,你的心……比誰的都要美、都要堅強和溫柔,卻又比誰都悲傷……」
年長的人終于笑了,盡管他的衣服和頭發都被汗水浸濕,緊緊貼在身上難受得要命。莫德裏奇望向跪在身邊眼神急切的伊萬想要擡手摸摸他的頭發告訴他不用擔心太多,可最終完全脫力地合上眼皮。
「盧卡!」拉基蒂奇似乎在很遠的地方尖叫,莫德裏奇忍不住皺起眉頭想讓他安靜點兒……身體又被抱起來産生晃動的浮空感,耳畔的聲音也變得雜亂,西班牙語和克羅地亞語輪番灌進耳朵。最後一絲體力被抽出,他實在沒有力氣去确認身邊發生了什麽,只是把臉頰貼在伊萬胸口對自己說交給他吧,交給他一定會很安全。
意識斷線之前他聽到拉基蒂奇的溫柔聲音,在一片混亂中無比清晰和平和。
「輕點,你們不要吵到他,我想盧卡很累了……這麽多年,他真的太累了。讓他好好休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