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你是不是還對我存了別的……

第31章 第 31 章 你是不是還對我存了別的……

一場光怪陸離的夢, 來來回回扯得腦袋生疼。

那應該是個極為冰寒的春夜,江南草木稀疏,空芒一片, 唯有一盞微弱的燭火,隐隐地閃着紅光。

鮮血還在眼前燃燒, 呼叫聲似萬鬼啼哭,夾在風雪聲中, 磨得耳朵骨生疼。

還有刀劍的嗡鳴聲, 殺意森森, 像立在額前的三支散香, 佛像慈眉, 卻被一刀斬斷。

在一片漆黑中,忽而有人捂住她的口鼻, 身上帶着她陌生的血氣味。

恍惚中, 她聽見母親溫柔铿锵的聲,說:“庸兄,相識十年, 你的記憶雖尚未恢複, 但我信你, 以你的功夫, 定能将清兒帶出去。”

她想大聲呼喚,被沉進水裏的時候, 發臭的水體灌滿鼻腔,又腥又辣,嘴裏不自覺咕嚕冒着氣,還有泥土沙礫,刮着臉側, 像着火般地疼。

母親撿回了一條毒蛇,養了十年,最後還是沒能躲過農夫與蛇的結局。

不知過了多久,她覺着自己應該也死了,雙目睜着,看着面前的爛泥巴,直到它們變成了另一個人的樣子。

是掌家的臉,身前站着那衣冠楚楚的臨安侯。

她想抓住,意識卻遁入虛白,緊接着是一雙溫熱的手,姑娘笑容明媚,右臉側酒靥深深,看着她,問:“你醒啦?”

榮微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一口氣勻不過來,她開始咳嗽,咳得滿臉都是淚,可那癢意卻剜骨剖心似的痛,痛得她止不住咳。

便在這時,又是一聲“姐姐”,徹底拉回了她游走的神思。

榮微大夢初醒,迷蒙間睜開眼,面前還是幽暗一片,只有一燈如豆,打亮了黯淡的洞壁。

江隴的臉模模糊糊,在眼前閃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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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剎,方才夢中的一切盡數褪去,榮微擰眉,眼穴像被針紮似的疼,她按了按,掙紮着想從草堆中起身。

可身子卻不像是自己的,又沉又重,一動還扯着筋脈作痛。

江隴瞧她模樣,連忙彎身扶住她,“姐姐,你受了重傷,還是先躺着吧。”

“這是……哪兒?”

榮微聲音幹澀沙啞:“我不是摔下懸崖了嗎?”

江隴沉默片刻,指尖下意識攥緊了衣角,他沒有看榮微的眼,只是盯着草席,喃喃道:“這是半山腰。”

榮微的眼終于清明幾分。

借着那淡淡的火折子光,她慢慢看清面前人的模樣。

原本高束的頭發散落,烏衣也不知為何褪下,只餘下一件月牙白中衣,襯得人越發清瘦,只有那雙眼,清透如琉璃,察覺到她的注視,還是忍不住擡頭,也看向她。

兩人視線甫一對上,榮微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

“你跟着我跳下來了。”她語氣篤定,并非疑問。

江隴自知瞞不過,重重點頭,解釋道:“都一樣的,早跳晚跳,都得——”

“知道了。”

榮微卻是聲線極淡地打斷了他故作輕松的話口,她軟身在簡陋的草席上,神情模樣卻是一如既往的堅而硬,看着他,沒有揪着原因,只問:“可有受傷?”

自然是有。

江隴頓了頓,斂眸道:“都是些被樹枝刮下的皮外傷,不打緊。”

榮微恍了好一會,看着他,問:“我們出不去了,對嗎?”

江隴沒答。

她卻忽而輕輕一笑,“跳下來的時候我便發覺此崖壁不對。”

難怪這臨安南郊向來被人稱為死局。

不通達,懸崖萬丈,下來了就是死路一條,就像他們如今的狀況,雖沒死成,卻上下不得,困于這洞內方寸之間。

“《劍靈錄》還在我身上,他們卻沒有追來,是不敢。”

“可山河盟不可能尚罷甘休。”榮微抓了抓草堆,這才發現自己身下墊着件輕軟的外衣,墨色淡痕,清淺的檀香夾着草木香,幾乎将她整個人都裹住。

江隴眼睫翩跹,眨得飛快,還是沉默着,沒有看她。

“如今過去多久了?”榮微問。

江隴聲音很低,火折子随着他的吐息跳了一下,“……三日。”

“竟是這麽久了嗎?”

榮微面容格外平靜,像是不經意般,又道:“可惜最後那一下,僅存的內力雖護住了身,我的武功卻因此盡失,如今算是個廢人了。”

江隴眼皮微微一跳。

“你是知道的,對麽?”榮微驀地支起身,細長的手指用力掐住江隴的下巴,一如在羅剎殿那日。

“呵——”

她又笑起來,聲音凄惶,在偌大空洞的石洞內愈顯寒芒:“你知道嗎,三日前在宴席上,看見那些人死的時候,我便在想……”

江隴呼吸微窒,雙眼漫上點迷蒙,被她死死掐住卻沒半分掙紮。

榮微指節一頓,對上他的眼,又猛地移開,松開了對他的桎梏。

“誰知道呢。”她攤回身子,語氣淡了下去,“思前想後,顧慮那麽多,到頭來卻因為一個寒疾,至如今慘淡模樣。”

總覺得一切事情盡在自己掌握之中,于是輕狂傲慢,不留退路,怎知風水輪流轉,真是可笑又可悲。

她抽出袖袋中的《劍靈錄》,竹簡碰撞,發出輕輕的“啪嗒”聲。

半晌,又掠過上面那繁缛複雜的文字,冰冷的、不帶感情地看向身前的人:“如今你得了機會,應該不殺了我洩憤,就像溫蟬那樣……你們臨山那麽多人的命,你早該找我償還了。”

在她看不到的內裏,江隴的內力一冷一熱,因她這一席話猛地沖向心脈,他額間瞬間沁出汗意,一如那日在侯府之中,唇色發白,虛汗淋漓。

但彼時,他連站都站不穩,此刻,他卻只是斂眸,稍稍後退半步,半彎下身。

“姐姐。”

他語氣比她的還要冷上幾分:“我與他們,只生活了四年。”

江隴掌心發燙,抿了抿唇,“與你……”

他擡眸,眉峰重而深,臉卻肅然,像在承諾,“整整十年。”

“何況我記得,那日是你說的,你信我。”

“所以,你不可能真的從心底覺得我會對你如何,而事實便是,我或許會恨你,可你說的話我不可能不聽,更不可能……殺你複仇。”

他話中意味莫名,榮微卻是聽得一愣。

因為屈身,她看不到江隴的臉,可就算看到了,她想,她從來就沒看懂過面前這個才二十來歲的少年人。

他在想什麽,她從前不想懂,如今卻是不願懂。

就好比如那年她滅了他臨山派,把他像栓狗一樣帶在了身邊,自此消磨十年,沒有自由,沒有話語權,更沒有喜怒哀樂。

仇與恨,難道是可以用時間消解掉的麽?

她扪心自問。

不能。

就像方才醒前的那場夢,她如今還有那麽多的疑問未解,又有這麽多仇恨記在心裏,畫地為牢從來不是她的作風。

思及此,榮微抖了抖袖口,将《劍靈錄》再度收回袖袋中。

江隴還保持着方才的姿勢,一動不動,像在等她的指令。

直到看見人掙紮着要從草堆上下來,他這才慌了神,顧不得太多,又一把攥住她腕骨,用力把人按住,“不能動!”

他見榮微面色發冷,頗有不管不顧的樣子,幹脆閉了眼,不去看她那似冰霜的眼神,只是就着握着手腕的動作,直接點了榮微的穴位。

這下,算是徹底惹惱了榮微。

她渾身本就發冷,被江隴碰着的骨節方捎着點熱意,又瞬間被寒氣壓過,凍得江隴從掌心往手肘的肌膚都起了層霜。

“江隴!”

榮微美目凝得很緊,看得出已在生氣邊緣,“你這是做什麽?”

江隴自知逾矩,可眼中的擔挂半分都藏不住,柔了聲耐心道:“真不能動,姐姐。”

“雖不知你身子出了什麽問題,但你昏睡時,我給你喂了将玉佛使的藥丸,又探過脈。”

他輕吐出一口氣,頭垂得更低了,露出被擋在身後的火光。

榮微盯着那點餘光,忽而就洩了力,良久,江隴複而開口:“你身子裏,有一股極寒之力,比我小時候受過的那些寒氣還要可怖,便是因為這冷意,方僵住了你的內力,致使、致使……”

武功全失。

他想起那日在客棧中,阿淺看到榮微得了紅珠玉時的欣喜,彼時她好像說了一句什麽,便被榮微打斷。

如今回想,江隴方如大夢初醒,眼睛裏有不可置信閃過,“紅珠玉……”

他抓住了這一瞬間,又往前急走了幾步,來到榮微面前,跪在了草堆前,“你中了寒疾?”

“所以才需要紅珠玉暖身。”江隴與她平視,喃喃道,“可是、可是阿淺,怎麽會——”

怎麽會知道的。

他入劍雨樓那一年,阿淺還沒在劍雨樓內。後來,他又被關在羅剎殿四年,從未聽過有阿淺這麽一個侍者。

直到前幾個月,榮微更換女侍,提了阿淺入樓閣。

這麽一想——

江隴猛地看向榮微,又逼近了幾分,聲音陡然沙啞難耐:“是不是,最後一年?”

第四年,榮微整整一年沒有來看過他,阿淺應當也是在那一年入的劍雨樓,這麽推算起來,确實只有他在羅剎殿歷練的最後一年,榮微身上發生了他不知道的事。

倘若真是如此,他從最開始就一直挂在嘴邊的,對她最後一年忘了自己的埋怨,便成了個不講理的笑話。

江隴抿了抿唇,“在羅剎殿關禁閉被放出來那日,我分明還提到了幾年前的事,可那時候你為何不解釋?”

他心底惶然,陡然撞破這件糾纏了他多年事情的真相,步步緊逼,榮微卻沒有半點動容。

她被封了穴位,動不了身,眼睛卻是毫無遮斂地瀉出笑意。

“是又如何?”她好似抓住了他的弱點,聲音森寒,剜過江隴心間,“橫豎是與你無關的事,解釋了又能改變得了什麽?”

“江隴。”

她眼神掃過他的臉,從額角到眼睛,再往下落,落到他抿緊的唇上。

到如今,那個一直以來被她刻意忽略的、呼之欲出的猜想,終于艱澀地問出了聲:“你是不是對我……還存了別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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