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生墳
第43章 第 43 章 生墳。
阿钊母親瞬間松了勁, 笑着回握住小虞的手,“離午時還差得遠吶,饞貓這就餓啦?”
“沒辦法, 早晨要和老和尚練武,起得比雞還早。”小虞撅着嘴, 又晃晃她的手。
阿钊母親失笑,将她的辮子從肩後輕輕帶到前面, “我做了玉露霜, 在屜籠內蒸着, 可要先嘗嘗?”
小虞眼神一亮, 輕快又自如地叫了兩聲, 喚阿钊:“快去拿!”
說完她看向榮微,嘻嘻一笑, 拉着阿钊母親走到她身旁, “榮姐姐,今日可是有口福了。”
玉露霜做法不難,可所需的薄荷草卻難得, 村子內更是只有阿钊母親會做此糕點, 平日裏只有過節才會吃到。
小虞特別愛吃此物, 只當是外來人沒嘗過這種小吃食, 歡喜得很。
卻不知,如今江南繁盛, 幾乎沿街酒樓中都會賣各式糕點,五花八門,色彩紛呈,這玉露霜早已是百姓吃厭的美食。
榮微沒有挑破,只輕輕一笑, 颔首謝道:“多謝夫人。”
阿钊母親眉眼又添上笑,招呼他們至莊院,“不知幾位可喜吃茶?”
“自然。”歸衣笑答,告訴榮微和江隴,“山中茶葉無名,卻因得湖泉浸泡,細長如尖峰,吃起來卻是綿長悠然,全然不比貢茶差。”
小虞幫着擺了茶盞,簡單的竹筒狀,磨邊毛糙,她卻格外珍重地一一擺放好,又燙了熱水清洗。
聽見“貢茶”,她明顯有了些興趣,停了手中的活,問:“何為貢茶?”
“貢茶,自是供奉朝廷官家的茶。”
歸衣藏起念珠,捧過小虞遞來的茶筒,輕輕吹了一口,一時有些愣神,又喃喃道:“可得是有過官家殊待的人家才能喝上此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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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虞懵然點頭,手中的茶铫放回風爐上。
不知為何,歸衣的話一出,院中的氛圍好像又驟然冷卻下來,只叫她噤了聲,不敢再出言。
阿钊拿着玉露霜走來的時候,見着的便是這樣一幅場景——
榮微斂眸看不出神情,江隴正盯着她,全無半分收斂,目光熾熱,帶着淡淡的……
心疼?
察覺到他的注視,江隴忽而擡頭,和阿钊對上眼,吓得他猛地打了個寒戰,連忙将眼睛瞥向一旁的老和尚。
老和尚捧着茶盞,目光深深,神思莫名,小虞就站在他旁邊,窩着脖子,臉頰埋出一小坨軟肉。
阿钊沒忍住,唇角翹了翹,走到石頭桌前,肘臂輕碰了一下小虞,“想什麽呢?”
“貢茶。”
小虞下意識答道,“說是官家才能喝到的好茶,世外的世間感覺和我們真不一樣。”
“這又如何?”阿钊滿不在乎,“咱們的毛尖尖雖粗厚,但也好吃,茶水清香甘甜,老和尚不還自己跑茶山上去偷摘茶葉?”
他心思粗,沒有看見小虞眼中一閃而過的向往,只放了玉露霜,便咧嘴笑道:“坐吧,再過一會,我阿爹和小虞的阿爹阿娘就回來了。”
話音落,院外傳來男人的大笑聲,小虞臉上一喜,提了腿便往門口邁,撞進走在前頭女婦人的身子裏,聲音又軟了幾分:“阿娘。”
“今日有客,還撒嬌呢。”小虞母親話中帶着嗔意,卻是笑容舒和,摸了摸女兒的腦袋,“還好咱們無名村的女兒不用嫁出去,以你的性子要真出門在外,阿娘和阿爹得多擔心。”
小虞笑意一僵,在阿娘懷中探起頭,心思飄過早晨阿钊說的那番話,又随即壓下,扯出個笑,“知道啦!”
她和阿钊自幼青梅竹馬,互相愛慕,兩家人又相鄰,關系極好,熱熱鬧鬧地在莊院內一擠,什麽規矩也無,比江湖人還要潇灑自在幾分,舉着茶盞相和,榮微和江隴坐在其間,只覺着陌生至極。
這些都是從未有過的,只屬于市井,屬于尋常人家的歡趣與平常。
沒有心眼、沒有猜忌,歸衣的“随性自在”,緣法便在此處,在這最不打眼的一處角落之中。
一直到晌午,他們方從一聲聲“何時相知”“何時成婚”中逃脫,雙雙松了口氣,跟在歸衣身後,沿着來時小路往村外走去。
歸衣倒是自在悠閑,早已融入此處。
他又拿起掉了漆的念珠,慢慢轉起來,隔了一會,忽然回頭,看向榮微,“榮姑娘可有懷念?”
懷念?
榮微皮笑肉不笑,“歸衣師父說笑了,不曾得到過,何來懷念?”
“只是,”她見着空蕩蕩的田間,少有地直言不諱,“我倒是有些羨慕。”
羨慕這世上當真有會讨巧的孩子有糖吃的存在,無名村便是這夢中桃源,喂養了阿钊和小虞這般心性直爽的少年人。
江隴微不可察地抿了抿唇。
歸衣卻輕輕一嘆,像是看出榮微話中之意,搖搖頭道:“有人的地方,自有貪嗔怨癡恨,就算是這樣小的一個避世之地,也不可能所有人都活得稱心如意。”
“瞧。”
他說着指了指不遠處樹下的一塊石碑。
“這是……”
“生墳。”
歸衣又嘆息:“人死前為自己而立,裏面是空的,好為将來歸天地之間時,能有處容身之地。”
“一般修建此墳墓的人,都是無所傍身,無依無靠。”江隴擰眉,罕見地開口,輕笑了一下,“從前我還是小叫花子的時候,常常會見到這種墳。”
“這是染房六夫人自己造的。”
歸衣吐息,“她是個刀子嘴豆腐心的人,你們昨夜住的茅草屋,其實是她的。”
榮微想起小虞之前提過的這位六姑姑,只覺有些驚詫,正欲開口,田間地頭忽然傳來一陣喧擾聲。
歸衣原本要返回的腳一頓,看向了那邊,念珠一抖,道:“得去看看。”
争吵聲越發大了起來。
原本在午憩的鄰裏聽着聲,接連跑出來,圍了一堆,又瞧見那世外高人一般的老和尚走了過來,相連讓出一條道。
視線卻掩蓋不住,直白地落在他身後的榮微和江隴身上。
以及,那一看便十分瘆人的竹雨劍和烏衣刀。
歸衣僧袍輕拂,看向争吵的二人,正是片刻前他同榮微所說的六夫人,以及住隔壁屋的村中大夫。
六夫人早年喪夫,唯一的兒子十幾年前也出了意外,如今已是孑然一身,孤苦伶仃的,平日靠染房維持生計。
尋常人家多養雞鴨鵝,只有她素來不同,養了一只黃大仙,看得很緊,少有人瞧見。
是個怪人。
背後總會有人嚼舌根,可六夫人素來面冷,不把污言穢語放心裏,卻也不怎麽同旁人親近。
只是,她和大夫已經不止一回因為黃大仙發生口角。
從前上個月開始,大夫家飼養的雞群總是無緣無故丢個一兩只,走遍村內也尋不到,自是把疑慮放在了隔壁的黃大仙身上。
畢竟動物天性難移,吃起雞來是骨頭都不剩。
可六夫人卻咬了死口,說不可能。
一來,黃大仙一直被她看管着,從未出過院子;二來,若真的偷了雞吃,怎麽可能一點痕跡也沒有?
至少會留下血漬污痕,橫豎不可能是一幹二淨、片羽不留的樣子。
于是兩人三番争吵,仍分不出個所以然。
本來大夫看她孤苦一婦人家,也便是忍了,可到底自家辛苦喂養的雞,如是幾次,脾氣再好也忍不住。
今日這一遭,算是徹底撕破臉皮,髒言一出,彼此都紅了臉。
六夫人瞧着歸衣,面色才稍稍好轉,微微颔首,“師父。”
歸衣擺手,欲搭話,六夫人卻是臉色又一沉,目光直直看向他身後的榮微二人。
“現如今,無名村是連阿貓阿狗都可随意進來了嗎?”
她怒意還未收,越過歸衣,“你們這些外來人,一個個裝得良善又灑脫,誰知道是安的什麽心思?”
有人挑起話頭,那些原本躲着看熱鬧看臉色的村民便生了幾分猖狂。
“也就阿钊那個傻小子,天天做着學武的春秋大夢,總想着要出去闖江湖,平日裏對這些來路不明的人好得很,要是和師父一樣是好人也就罷了,如果和順兒一樣,撿個禍害回來——”
“你說什麽?!”六夫人勃然大怒,原本對大夫的憤懑全數移到這人身上。
她捋起袖子,身子單薄卻力道十足,撿起一旁的簸箕往圍着的人群一掃,斥道:“我說過了,你們要是膽敢提起順兒任何事,我和你們沒完!”
衆人連忙躲閃,口中掩不住罵罵咧咧,原本雞犬相鳴的小家瞬間雞飛狗跳。
歸衣輕咳一聲,有些無奈,側過身,便見江隴早已經護着榮微,離了數十步,烏衣刀擋在兩人身前。
江隴眉峰擰緊,方才一個銅盤飛來,榮微竟是下意識擡手,替那大夫擋住,自己卻險些被砸中。
烏衣刀在須臾之間攬住了她的腰,又捎着身子虛弱的人往後退到懷裏,榮微也跟着面色一冷,便聽見素來不插手任何事情的江隴,平生第一回在這麽多人面前開了口。
聲音沉沉,卻似飛刃,剜過雜言碎語:“不是要抓賊嗎?”
一瞬間,所有人的眼神都指向江隴。
他擰緊了手中的烏衣刀,指節在刀柄上點了點,“我會一些簡單的機關術,可以抓住這位大夫家中的賊。”
他輕笑一聲,帶着愠怒,一一掃視過面前的人,“是黃大仙,還是山外賊,試試不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