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山水雲夢,往事不糾,心……

第44章 第 44 章 山水雲夢,往事不糾,心……

江隴拿着刻刀, 一點一點地将木頭敲碎,又抖掉木屑,抓起從村民那讨要來的尼繩。

榮微就倚靠在門楣下, 雙臂抱起,情緒淡淡地看着他。

“什麽樣的機關可以抓住偷雞的賊?”

半晌, 她終于拭去心中的猜疑,問:“尼繩是為了做成細絲?”

江隴動作快而熟練, 不一會便磨出一個小巧的四方盒, 将磨好的尼繩套進去, 這才起身, 走到她面前, 将并不複雜的機關獻寶似地遞來。

“這便是絲鈴陣。”

他瞧見榮微接過機關時眼裏有贊許劃過,他的眼神裏也跟着閃過一點得意, 又連忙收攏, 道:“不過是取巧的小玩意,也算不上機關。”

雞舍在莊院內,在屋子後, 離山更近, 四周繞着許多枯樹。

江隴的絲鈴陣很輕巧, 只要将被磨成像蟬翼一樣薄卻韌勁十足、稍微一碰便如尖刃的尼絲在四周繞成蛛網一般的保護圈, 再系上鈴铛,一有東西靠近, 機關便會在手中發出異動。

榮微把玩了好一會千絲陣,才慢悠悠地将它放回江隴掌心,本以為能得到她一點點認同的人眼神清亮,少有地帶了點期盼,下一刻, 卻聽榮微驀地開口,問:“臨山派擅長機關術,此前我倒是從未聽說過你也會這精妙的技藝。”

甫一提起臨山,江隴的眼瞬間垂下,語氣也落了下去:“臨山從未有過機關術。”

“可劍雨樓也——”

劍雨樓雖有天下能匠,可在樓內,每個人的職責早已分配好,不可越界,不可多學,以此相互制衡,共生共存。

身為影衛,江隴更是不可能學習此些技藝。

榮微抿了抿唇,腦中閃過猜想,咽下正想辯駁的話,柔了聲:“是很小的時候學的?”

Advertisement

江隴抖了抖,良久才點頭,聲音還是很輕:“瓦叔從前很喜歡做這些,我只算學了一點皮毛。”

解釋的話本該到此止住。

可不知為何,榮微被山風輕輕蹭過手臂,在起一身雞皮疙瘩的同時,一個駭然而驚詫的想法随之溜出。

“你……”

她張了張嘴,少有地啞了口,竟是一時不知如何問出口。

十年很長,可也不過是眨眼之間,那夜山風總是如濃稠的霧,纏繞在榮微心間不肯散去。

于是,她分明清楚地記得,當她手中握着沾滿血氣的竹雨劍,雙眼發燙地踏遍整座臨山山峰時,曾路過一座點着紅燭的佛堂。

佛堂簡陋,一看便是極少打掃,裏面豎着兩張牌位,一塊香案同樣劣跡斑斑。

她本只是匆匆掠過,卻被香案上的一塊香燭吸引,提着劍便走了進去。

這一進去,方覺不對。

這佛堂像一個小型的金絲籠,不僅藏了許多尋常人難以看見的機關,還有各種暗器。

燭淚在案角凝成勻稱的幾塊,有早已發烏的血跡沾染,一旁有散落的麻繩,還有鐵制的、辨別不出是何物的東西,堆積在一處,莫名叫人瘆得慌。

雷聲轟鳴,雨柱傾瀉,在一道白光閃電中,榮微忽然提了眉,在一陣細弱的鈴铛聲中,她竹雨劍嗡鳴陣陣,直向佛堂之外的一處半人高的草堆之中!

可陰風陣陣,雨水沾濕了靴子,榮微踏遍了整片草堆,也沒有發現裏面有任何藏起來的人。

忽然,她聽到一陣微弱的呼吸聲,尋着清淺的聲音慢慢邁步,終于借着一點微弱的光,看清自己腳下纏繞着細細麻麻銀光閃閃的細線,她眉峰一擰,竹雨劍揮掃,橫帶着那完全看不清模樣的鈴铛便從草堆中拔地而起。

一個簡單的障眼陣法,竟耍了她片刻,彼時的榮微便下意識覺着,這種機關術是臨山所制,為的便是保護住藏在草堆中僅剩的那個小孩——

臨山掌門義子,江隴。

陣法被破,露出小孩的一雙眼,雙眸正巧對着佛堂的香火,燭光在他眼中跳躍,還有遍地被雨水沖刷的血痕,只一眼,小孩便蜷縮起來,牙齒怕得直發抖,卻還在死死地盯着她,呼吸卻亂成一團。

也便是那一瞬間,榮微手中的竹雨劍竟收去了全部的鋒芒,她指尖在竹葉青蛇的紋飾上點了點,斟酌着往前走了幾步。

小孩呼吸一屏,那雙眼頃刻便像被山霭壓過,重疊堆積着晦暗,是在怕她,可害怕之餘,好像——

榮微将劍背至身後,動作已先于腦子而出。

她蹲下,一點點地靠近,在小孩的顫抖中,她擡起那只未被染血的手,輕輕的、輕輕的捂住了那雙眼。

風輕柔瞟過,雨慢慢止息,有草木香,泠泠而過,他的眼是那麽熱,她的手又冰柔至極。

香火袅袅,紅燭豔豔,在殺與生之間,榮微選擇了最難的一種。

她要把他帶回去,其間必定困難重重,可那時候她心緒實在太過混亂,發生的事又太多,有很多原因她尚且未能想明,日子已漸漸劃去。

她撿回來的小孩也漸漸長大。

直到今夜,榮微方從這巧合一般的場景中攫住了一個從未有過的念頭,她跨步,傾身上前,一把攥住了江隴的手。

機關“啪嗒”一聲,從江隴掌心摔落在地。

江隴沒由來地察覺到心慌,他不敢看榮微的眼,卻聽她顫着聲,幹澀發問:“他們是不是……待你不好?”

這是她先前從未想過的事。

畢竟是臨山派掌門義子,風光無限,江湖傳言也是掌門夫婦待他視如己出,将半生的功法武學都傳授給了這個孩子,按尋常想法,必定不會往壞了去想。

可不合時宜的絲鈴陣,金絲籠一般的佛堂,裏面藏着一堆鏽跡斑斑的刑具,再加之後來影衛磨砺時江隴的忍耐力異于常人……

如是種種,榮微心底的驚悚與不解油然而生,可有件事她又不得不承認,那江湖人所稱贊卻被她一夜之間尋仇的臨山派,其實險惡至極。

榮微手用力抓緊了江隴,似乎要把他的眼看穿,她咬着牙,一字一句,唇齒輕顫:“那座佛堂、那些陣法,你是為了保護自己不被傷害,而不是因為我,對麽?”

江隴的呼吸微不可聞。

他暗暗使了內力,輕巧地掙開了榮微的手,彎腰撿起掉落的絲鈴機關,起身時人默默往後退開半步。

而後擡頭,眼底有紅意,又随即散去,看着榮微,聲音也是喑啞至極:“我不記得了。”

“不記得了?”榮微急切,“你八歲上的臨山,到十二歲,哪怕年紀再小,整整四年間發生過什麽,怎麽可能一點也不記得?”

江隴聲音淡了下去,也很快斂去了大半情緒:“上山後,我曾發過一場高燒。”

高燒了整整三日,待他醒來,城郊外的小日子已然不複,只有一個提刀弄劍的武學門派要他練功,修習劍術。

“江隴。”

榮微卻喚了他的名,“我問的是在臨山的四年,他們是不是一直苛待你,而不是傳聞中的那樣,待你親如兒子?”

其實哪怕江隴矢口否認,榮微心中也有了答案。

臨山的人就算不壞,也萬不可能對江隴好到哪裏去,以至于她殺光了臨山那麽多人,他卻像沒事人一樣,跟着她這麽多年。

原來只是因為不恨。

所以前幾日他們說的那些——

“不。”

江隴卻是冷冷一聲,打斷了榮微游走的神思,“姐姐,不是你想的那樣。”

江隴搖頭,嘴角噙着抹苦笑,“他們待我,已算是好了。”

他一字一句,重音沉沉,似乎要徹底抹掉榮微的猜疑,“佛堂是臨山受戒弟子去的,是刑罰,但不重,而且每個犯錯的弟子都會去,不只是我。”

“我本不會武,起步也晚,可他們說我根骨好,非常适合練武,便将畢生武學傾囊相授。”

“上臨山那年我八歲,本就是容易忘記過去的年紀,又因為高燒生病,有一段時間渾渾噩噩,很是混沌,幾乎把從前的事情忘了。”

江隴語氣十分誠懇,似是嘆氣,帶着無奈和從容,“姐姐,我是個不喜歡提起過去的人,這世間多數事情,過去便算過去了。”

“離開的人永遠回不來,留不住的無論如何努力,我們也終究抓不住,我并非不知仇恨的滋味,也知曉該報的仇必然要報,但遺憾……”

“如果可以,”江隴雙眸在夜色中明亮地看着她,“我希望姐姐能夠活得更加明朗些,除了恨,還會有很多值得去做的事情。”

就像這世外桃源,山水雲夢,往事不糾,心自明潤。

他沒有立場規勸榮微做任何事,只能陪伴,無聲的在她身後,若可以,用他的方式換取她那麽一點笑,也足夠了。

臨山既然已是過去,大仇又得以湮滅,他便不想再提。

江隴話中意味分明,榮微與他對視片刻,也終于松了勁,吐出口氣,不再糾結他的過往。

她視線垂落,在絲鈴機關上逡巡,又一聲嘆息,“回去吧。”

“有件事歸衣師父說得對。”

世外不生塵土夢,山中共息水雲身。

榮微聲音清清,随着轉身落下:“現如今,更重要的還是早些恢複身子,盡快離開此處。”

下一刻,她卻是一頓,手腕傳來鑽心的燙意,她側低下頭,耳闊慢慢紅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