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天伐其三
第70章 天伐其三
臨畫對“蛇神”這個詞分外敏感, 看到這尊雕塑有些驚疑不定。這蛇男雕塑需要三個壯漢才擡得動, 高大無比, 足有一層樓高。顯而易見, 這些人迎的就是這尊神像。
按理說高大的神像會給人以莊嚴肅穆之感,但這蛇男卻無端透着一股邪氣。随着石雕一步步被擡過來, 臨畫幾人看得更清楚了,只見這蛇神雖然英俊, 雙眼卻是半睜的, 眼尾向上吊起,它身上的浮雕飾品也都是花花綠綠的蟲蛇形狀。
離得近了, 臨畫也發現蛇神石像做工粗糙, 仿佛是臨時趕做出來的。不知是不是工匠雕刻時太匆忙,石像唇縫被刻刀粗糙地劃過,像含着一縷譏笑。似人非人,叫人見之生寒。
臨畫看着神像詭異的模樣,心道,這怕不是一尊邪神吧?
果然老者的話證實了他的猜測。“這些蠢東西,反了天了!”店家老者氣呼呼的,胡子都翹起來了,“病急亂投醫, 連這髒東西都當神迎!哪有什麽蛇神,秋家都說了,根本沒有蛇神!秋家說了,蛇神是害你們的, 你供他也無用!幾個蛇傀就把你們吓成這幅樣子,不存在的東西也這樣害怕!”
大聲喝完,他又開始罵些髒話土話,生怕底下的人聽不到似的。
臨畫聽得有些奇怪,老者前後矛盾,一會兒“秋家說根本沒有蛇神”,一會兒又“秋家說蛇神是害你們的”。
大概是老者喝罵的聲音太大,隊伍中一個青年男人終于忍無可忍,忽然擡起頭大罵道:“老不死的,你別站着說話不腰疼!”
他這一喝,整個隊伍都停了停。老者吹胡子瞪眼:“你說什麽?!”
青年膚色黝黑,典型的村民模樣。他越出人群扭頭道,“你們別管,繼續迎蛇神!”轉而又對老者“呸”了一聲,“個老貨,被蛇傀吃的不是你家人你當然不曉得疼,秋家?秋家可沒人被蛇傀吃,他們哪會管我們這些賤民?”
沒等老者反駁,他又冷笑道:“也是,你全家人都死絕了剩你一個,無怪能在這裏講風涼話!”
臨畫捕捉到了關鍵字,“被蛇傀吃了”,心裏猜測“蛇傀”應當是一種怪物,肆虐時吃了不少村民。
又提到“秋家”,看來村民們曾求助于秋家,但卻被拒絕了。
老者的臉頓時漲紅了,抖着手指着青年:“你、你……”
青年有和外表完全不符的牙尖嘴利:“我什麽我?老棺材說話小心點,沖撞了蛇神,被吃的就是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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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畫聽得皺眉,玄阿四瞅到,立刻上前拉開老者,對窗下道:“沖不沖撞蛇神我不知道,但你小心點,別沖撞了貴客才是。”
他的聲音不大不小,氣勢卻很足。臨畫也走到窗邊,淡淡望了他一眼。青年才發現客棧裏還有客人,且臨畫和玄阿四都氣度非凡,于是怏怏瞪了玄阿四一眼,轉身回到隊伍中去了。
這段隊伍的祝詞剛剛一直斷着,見鬧劇收場,剩餘村民才陸陸續續地繼續開始吟唱、跪拜。
老者脖子上青筋直跳,眼睜睜地看着隊伍自客棧下逶迤過去,喃喃道:“造孽啊……”就在這時,玄阿四突然低聲對臨畫道:“主上,隊伍之中有一股極濃郁的魔氣。”
臨畫因有銀環感知力很低,聞言,反應了一秒後,才暗自一驚。
如今的人界,氣息紊亂,會感知到魔氣也許并不奇怪。但,玄阿四說的是“隊伍之中有魔氣”。
不是那尊邪氣森森的神像,而是剛剛從他們眼前走過的這段隊伍。
裏面混進了什麽東西?臨畫視線在隊伍裏梭巡,所有村民都是一副要去跳大神的打扮,臉上塗抹着油彩,嘴裏念念有詞。簡言之,就是看着都不大正常。
他輕輕敲着窗棂,又仔細看了一遍。忽然,他視線捕捉到了什麽,指節敲擊的動作停止了。
回到隊伍裏的那個黝黑青年正在側身與一個少女說話,伸出手臂扶住了少女。看樣子,那是他的妹妹。少女步伐不太穩,被扶住後搖頭想拒絕,卻猛地一個踉跄摔倒了。
就是這個動作讓臨畫注意到了她。因為少女裙擺下露出的不是鞋子,而是被繃帶嚴嚴實實裹住的腳。再觀察就會發現,隊伍裏的其他人都隐隐與這對兄妹保持着距離,見少女摔倒了也無任何表示。
“她的臉。”玄阿四又低聲道。
臉怎麽了?臨畫望過去只能看到少女臉龐上有些斑駁,卻不像是油彩的樣子。這斑駁細細瞧來,像是,像是……
被水泡得發白一樣。
臨畫眨了眨眼,斑駁好像在變多?錯覺嗎?
“啊!”
少女蜷縮起來尖叫一聲,隊伍頓時騷亂起來。臨畫睜大眼睛——那不是錯覺,少女臉龐上的斑駁是真的越來越多了!
“阿兄,救、我……救命……”
“沒事,沒事!阿妹看着我,沒事!”青年蹲下來抱住妹妹,阻止她用頭撞地面。他聲音裏帶着明顯的恐懼,卻還是大聲安慰道,“不會有事的,阿兄已經給蛇神祭拜過了,阿兄已經供過蛇神了……不,不!”
人群往旁邊退去,在山道上以這對兄妹為圓心空出了一個圈。他們望着二人,有竊竊私語的,有四處張望的,有恐懼的,但更多的是……麻木。
老者臉色發僵,低喃着:“造孽啊,造孽啊……”
臨畫看到了一出活的恐怖戲。
原本青春正好的少女,在兄長的懷抱裏漸漸變成了一個半透明的“空殼”。她的臉龐、四肢……所有的皮膚都出現了白色腫塊,如同被水泡腫的皮囊一樣浮起。就像是某種冷血動物蛻下的皮。
“救命……救……”
屬于人類的聲音越來越微弱,而皮囊之下仿佛有什麽東西在蠕動,最後連她的兄長也不再敢抱着她了。青年退開幾步,手還顫抖着伸向他的妹妹,但腿已經在發抖。終于,少女的聲音消失了,一個大活人變成了薄薄一層人皮紙,看起來滑稽又恐怖。
青年撲通一聲跪下,臉色發白。
半晌,他抱住頭,發出悲痛欲絕的慘叫聲:“為什麽……為什麽!!啊啊啊啊!!”
蛇傀是什麽,臨畫幾人見識到了。被“吃掉”,不是說被怪物捕獵,而是像這樣,被蠶食融化成一張皮,皮裏孕育着不知什麽的怪物。
“為什麽沒有用!!”青年雙目充血,沖到隊伍最前端撲上去推撞着那尊巨大的蛇神像,“為什麽?!我明明已經拜過蛇神,我明明已經請了最好的工匠來塑它的神像!!為什麽它不肯放過我妹妹,為什麽,為什麽!!”
臨畫看得喉嚨發緊。
人在這種時候爆發出的力量,連十個壯漢都攔不住,青年拼命推開阻隔他的人,擡着石像的三個漢子連連後退。
“啊!蛇神像!”
青年大叫一聲,猛推了一把石像。巨大的石像在半空中搖晃着,翻倒近了山道旁的坡壁下。它滾落到坡底摔得首身分離,面龐四分五裂,嘴角的詭笑一直裂到了耳根。
青年呼哧呼哧喘着氣,也沒有人再敢來攔他,隊伍僵住了。“還迎什麽神?!滾,都給我滾啊!!”
他驅趕着人群,滿身五顏六色羽毛的人們後退了幾步,最終卻不動了。
“阿四,你不能這樣。”有人小心翼翼道,“你妹妹的事我們都很難過,但蛇神還是要迎的。”
這青年竟也叫阿四。
“對啊,不能對蛇神不恭敬。”
“神像都被他推下去了……”
“阿四這不是要害我們麽!”
……
議論四起。阿四咆哮着:“你們還不明白嗎?我妹妹還是死了,這沒有用,沒用!!你們不明白嗎!”
但他的聲音被淹沒了。已經有村民開始自發地下坡,企圖把神像搬上來。
更有人開始用樹枝叉着少女的屍體,企圖往坡下推,軟軟的皮囊沒了形狀。阿四見狀嘶吼着護住妹妹的屍體。
臨畫看不下去了,思緒還未過腦便擡腳一踢,窗邊的銅盆便連盆帶水飛了起來。他施力刁鑽,銅盆幾乎是垂直飛懸起來的,緊接着他又伸掌一推。
“主上?”玄阿四一愣,臨畫冷着臉未答。
“下雨了?”
“他媽的,怎麽回事!”
樓下驚叫聲四起,只見銅盆在空中倒轉了個兒,竟四分五裂,可見力道有多大。水嘩啦啦地潑灑下來,人群慌忙躲避着盆。不過盆的碎片長了眼睛似的,沒落在人群裏。
阿四一怔,擡頭看向窗邊,臉瞬間通紅。人群也望過來,嗡嗡議論,不過沒人再動屍體了。
與此同時,臨畫感覺手腕酸痛。那一掌,包括之前出逃時,他都情不自禁驅動了靈力,但很快又被銀環抽空,反噬巨大。若是在以前,他靈壓放下去就能震懾住所有人,現在卻是有心無力。
老者停止了低喃,道:“你們知道什麽是蛇傀麽?”
他指了指那少女的屍體,“最終蛇傀都會活過來,躲進林子裏。有人曾看到它們在林中爬動,人一靠近就像蛇一樣游走。”
臨畫知道自己剛剛的舉動有些失當了,沉默了會兒問:“那雄黃有用嗎?”
老者渾濁的眼睛閉上,嘆息着搖頭:“無用。燒也好,水淹也好,曬也好,都沒有用。雄黃也不過是老人家我的一廂情願罷了。”
臨畫隐隐覺得這應當是一種寄生的魔蟲,寄居在人的血肉裏生長、繁殖。而村民看到的“屍體活過來”在林間爬動,則是皮裏的魔蟲在動。
這種魔蟲應是魔氣所生,才會不怕火不怕水。但說不定靈火會有用。
村民們打扮成禽鳥模樣表示“供奉蛇神”也好,請最好的工匠塑神像也好……都沒有用。因為根本不存在什麽“控制蛇傀的蛇神”,這只是村民絕望的臆想而已。
但絕望之際,人不就開始寄希望于神明了麽?神就是這樣被創造出來的啊。
“為何一定是蛇神,這尊像是誰想象的造型?”玄阿四問道,“若只是這些,也太牽強了。”
臨畫也詢問地看向老者。只聽得老者哼了一聲,道:“你們連這也不知道?他可不是神!秋家說了,他是地獄裏爬出來、領無數鬼兵的大魔頭!”
他絮絮叨叨地開始念魔頭的事跡:“你們可別看我身居鄉野,世家的消息老人家我哪個不知道?秋家說了,他是妖怪,是最惡的蛇妖!秋氏和其他世家有多少豪傑死于他手,現今這人間的災禍都是他帶出來的……
“傳聞有村被這魔頭治好了,這塑神像的風氣是哪裏來的?不就是這麽!……那個村還給他塑了神像,是瘋魔了!從那之後就有神像了……嘿,我說,這不是明擺着的麽,他施一點小恩小惠,就讓蠢人感恩戴德……”
“別說了。”臨畫忽然打斷了老者。玄阿四也是面色古怪。
這魔頭說的是誰,還不明白嗎?
……可他不是從地獄裏來的,率的也不是鬼兵。自始至終也只有一個秋家人在會議上死于蘭淵玉之手。
他一直瞞着臨畫,臨畫現在才知道,他在人界是在救災。可惜就算後來塑起的那些神像,全是邪神,全是出于畏懼。
老者一口一個“秋家說的”,這些抹黑不是秋氏親自散步的,多少也是世家授意的吧?
我說你是,你不是也得是。何等霸道。
“這個傻子。”臨畫輕輕罵了一句。這個傻子,哪怕受過那麽多傷,只要給一點點甜就忘了苦處。蛇神的跟頭栽過一次,第二次還是義無反顧。
黑化成這樣之後也還是一樣的傻,還是個披着狼皮的絨兔子。
可他偏偏就是喜歡這樣的蘭淵玉。不是同情,不是憐憫,蘭淵玉不需要這些,臨畫也不會因為這些就愛上一個人。
他不應該被辜負。臨畫心中有一股沖動,我怎麽能讓他被辜負?
“啧……老人家我就先回了。”老者雖然不明白臨畫為何打斷他,但也沒多說什麽。看了眼樓下的銅盆,老者道,“盆就不用賠了。哎,都是造孽啊……”
老者佝偻着背出了房門,進了自己的房間。
樓下人群沒能成功搬起石像,阿四還執著地護着屍體,樓上臨畫也一直沉默地觀望。雙方僵持不下。暮色四合,天色飛速地暗下來。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人群陸陸續續離開了。一場荒謬的迎神會,就這樣虎頭蛇尾地結束了。
山路上空餘少女空空的皮囊。
“你先離開罷。”臨畫站得腿都僵了,“我替你護着你妹妹。”
天黑之後,山裏會有更多的危險,阿四一人在這也不是個辦法。他茫然地看了眼臨畫,後者微微點了點頭。
阿四苦笑了下,沙啞道:“謝謝。”便踉踉跄跄地離開了山路。
作者有話要說: 1-6號日更_(:з」∠)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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