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藥濟其一

第74章 藥濟其一

店家老者僵立在原地。客棧門前恰洩下一縷晨光, 照在白衣青年的身上, 銀面具如冰如雪, 讓青年一時恍若神佛。

“敢問客人……接下來,往哪裏去?”老者最終還是苦笑着嘆了口氣,問出了這麽一句。

臨畫垂眸道:“往人間去,救人。”

人界大大小小的蟲災、瘟疫, 遠不止蛇傀這一個。甚至蛇傀都算災禍中較輕的一個了, 起碼它的治愈不算困難。臨畫既是出于自己本心, 也是為着剛剛才成型的想法,想要效仿一回蘭真道人。

“救人……好啊,好。”老者道。他盯了臨畫半晌,顫巍巍地、卻端端正正地作了個揖禮, 道,“老人家我沒什麽話要講, 只能代苦海中人,向客人道一聲謝了。”

*

兩個月之後,齊城, 茶樓。

正值傍晚,茶館兩層皆是坐滿了客, 茶水香氣和議論聲混成熱鬧的一片。盡管如此,仍源源不斷地有客人往裏擠, 每個人眼裏都或多或少帶着笑意和興奮。

“在下已經好久沒見到茶館這麽熱鬧了。”一個兩鬓斑白的中年男人感慨道。

立刻有人接上了他的話:“是啊!自打鬧那怪病以來,茶館……不,整個城裏, 就再沒熱鬧過。茶館到今日才重新開張呢!”

說話的人帶着劫後餘生的慶幸,旁邊一個婦人掩着嘴笑道:“這都該感謝藥仙郎!我家那位就是給他治好的。”

中年男人道:“夫人實乃有福之人。若是藥仙來得再早些就好了,吾家兒郎也不會……”

接話的人嘆了口氣,安慰道:“生死有命,我們能做個啥呢?我看啊,要怪就怪那些個世家!我們齊城人還不曉得麽?都和齊家是一個貨色!齊家死了,該!”

“世家子弟也并非全是如此。”中年男子不太贊同,“新接替的荊城主,數月以來,皆是全城百姓共存亡的。”

接話者咂咂嘴,嘆惋道:“這倒是的。可惜,城主身體不大好。聽說這幾日操勞,又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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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他從荊城趕來上任,是在下接待的。”中年男子清了清嗓子,抖落了點八卦內幕,“城主确實體弱,但他娶了個好娘子。上任那天,城主夫人全程陪同、共商文事的。這一對當真是琴瑟和鳴。”

婦人道:“我聽說,我們城主和藥仙郎交情也不淺。”

接話者立刻來了興致:“據說城主見了藥仙郎,也恭恭敬敬地喊一聲前輩呢!”

話題又轉到了那位“藥仙郎”身上。

“我有幸見過藥仙一面。”中年男人搖着折扇,“藥仙以銀面具遮面,白衣出塵,超絕脫俗,在下見之難忘。”

“要不怎麽說是仙人呢!”婦人笑起來,“他為我家夫郎治病時,我可算才知道什麽是仙人!齊家那算個什麽東西?我猜,秋家之流也比不上藥仙郎的風姿!”

婦人帶着位年輕姑娘,少女聞言,悄悄紅了雙頰,神往道:“那藥仙郎……真個俊俏。”

接話者哈哈大笑,促狹道:“小娘子,你可別癡心了!藥仙又不止一個,沒聽說過北面的是藥仙郎,南面的是藥仙娘娘嗎?”

談及花邊,人們興致總要高上幾分,一時讨論聲更大了。

人們都在和相識的、不相識的人互相恭喜、笑鬧,鮮有人能按捺得住落單,獨自品茗的。也有人注意到二樓角落的窗邊有一個玄衣公子,桌前冷冷清清,只有他一個人、一盞茶、一把劍。

若不是這公子生得實在亮眼,恐怕也沒人會注意到角落裏的這個人。

玄衣客有雙極溫柔的眼睛,嘴角微向上翹,坐姿筆直,如蘭如竹。他在聽到“藥仙娘娘”幾個字時,挑了下眉,這下倒是顯露出幾分邪肆來。

似乎是對那一桌議得火熱的八卦失去了興趣,黑衣客漫無目的地在四周看了一圈,忽然目光停在了一處。

那張桌子上圍的一圈人,議論得也極其熱烈。不過,他們在談的事更正式一些。

“這次災禍還是死了不少人,”一個布衣書生模樣的人道,“城主府邸也免不了削減銀錢,荊城主還要兼顧老家荊城。若是以往的齊氏早該加征賦稅了。”

“而且我聽聞,昨日城主向秋氏請的災銀都沒成,秋氏貴為仙首,着實不該。”

一藍袍書生道:“秋氏還顧得了這?秋明源不是整天在忙着統計藥仙殺了誰誰誰世家人麽?”

玄衣客聞言,沒忍住笑了下,舉杯飲了口茶。若是有秋家擁護者在這裏,必要大喊冤枉,因為這些“聲明”都是世家聯合發的,怎能都算到秋家主頭上?

——但,這大大小小世家那麽多,絕大部分人除了本城世家,其餘一衆都以秋家和秋明源代指。

“其實我們齊城算是好的了。我們荊城主明事理,其他有世家坐鎮的大城,有不少還都在抹黑藥仙呢!”

“外邊現在可亂了……我聽聞,有世家被修者和民衆拖出來,全族斬首的。”

“有不少門客大能都毀約叛走了。”

“世家是恨上藥仙了。”藍袍書生又道,“前段時間秋明源還說,齊家、梁家、梨家的滅門案都是藥仙做的……真是有病了!”

“呸!要我說,就算是藥仙殺的那也是該殺的人!”又一個人憤憤道,“藥仙救了多少人,他世家又救了多少人?怎有臉說!”

黑衣客一頓。其實這話倒是假的,世家也救了不少災。畢竟世家人多,藥仙傳聞裏只有兩個,世家救的可能不比藥仙少。

但關鍵在于,藥仙是先聲奪人。等世家反應過來言論的力量不可小觑時,藥仙像都已經被不少地方立起來了。

世家補救再多,名聲也已先臭了。

“不過,你們都不知道吧,秋家很快就要倒黴了。”那人得意洋洋,“今日最勁爆的消息在我這呢!不過,這可不是今天的事。這件事給壓了至少有三天呢!”

“你別喋喋不休了!”有人嘲笑道,“什麽驚天消息呀?怕不是你編的!”

“我可不敢!”那人立刻不服氣了,為了證明自己,立刻竹筒倒豆子似的噼裏啪啦道,“我問問你們可還記得,秋家少爺前些日子不是失蹤了麽?你們可知道他去哪了?——他啊,給藥仙綁去了!”

桌邊人一陣驚呼,有質疑也有叫好的。

那人聲音愈發高昂:“別誤會,藥仙不是不講理的人!他是想逼秋明源出面,把過往恩怨都解釋清楚!……說到這過往恩怨啊,又不得不提藥仙的出身了……”

這後半段故事,為數不多的知情人聽了都知曉,只有一成真,九成都是傳說話本一樣拼湊出來的。

玄衣客收回視線,露出個似笑非笑的表情,而後端起茶盞一飲而盡,拿起擱在桌上的佩劍離開了茶館。

*

齊城,城主府邸。

齊家倒臺之後,原本人丁興旺的齊府空了大半出來。前齊家死過七個人的主屋被搬空、水和靈火沖了一遍,又全部封死。

荊城主的人少,住了原先的十分之一都不到。

而這位荊城主的屋子裏正亮着燈。夜深露濃,少年人和他年輕的夫人還在批閱案上堆積的文書。

傳言中起初悄無聲息、一出手便是以雷霆手段接替了齊城的少年城主,看起來竟有些孱弱。

燭火偶爾搖晃一下,暖色的燈光照亮了屋內的另三個人。一個是白衣青年,臉上戴着标志性的銀面具——正是臨畫。

另外兩個少年則是梨越和秋恒。

“我說,你的蘭君什麽時候才到啊……”梨越七歪八扭地靠在椅子上,“我都把我們家秋秋當成人質送給他了,他還不快來。沒天理了!哪有上趕着要當人質的。秋秋你怕不是個傻子!”

梨越被秋恒縱容得愈發無法無天了,臨畫聽不慣他懶洋洋的語氣,道:“你就不能坐端正點?蘭君在路上,今夜應該就能到了。”

臨畫在人界兩月,最後一個落腳點是齊城,不過在此之前他已經盡可能地散布了簡單的藥方,也和荊苦取得了聯系。

而玄阿四和綠姬則回到了無淵,聯系其他手下一起負責平息無淵的災禍。

三日前,臨畫将一封書信送到了秋明源案頭,上頭的話很簡單——

“秋恒在我這裏。”

落款,“藥”。

他故意寫上了秋恒的真名,還附帶了一滴由秋恒貢獻的、帶靈力的血滴。

青菜炖靈芝大大拍着胸脯保證說,秋明源對秋成絢的父子之情是實打實的。秋明源膝下無子,對待這個半魔的養子并無半點歧視之心,是真的把他當做繼承人來培養的。

不過秋明源現在最恨的應該是,教導兒子的時候太偉光正,把他教成了這麽個真心實意的正道子弟。

臨畫望了秋恒一眼,後者不動聲色地往旁邊挪了一下,把梨越翹在他腿上的腳放了下去。

那邊案上傳來個輕快悅耳的女聲:“我先去倒幾杯茶吧。”

“有勞了。”臨畫微笑。

“我要茶點!”梨越得寸進尺。

臨畫:“……”

他看到荊夫人笑了一下,似乎覺得梨越幼稚得可愛。臨畫心說真是丢不起這個人,道:“茶點就讓我來取吧。”

打開門,寒氣撲面而來。荊苦溫聲道:“公子可要燈盞?”

月明如水,臨畫擡頭望了眼道:“不用了。”便踏進了夜色中。

這位荊夫人原名章糖。她原是齊城大戶人家的小姐,不願嫁父母媒妁之言定下的人,竟一人一馬逃出了城。

章糖常在閨閣,出城很快就迷路了。但她膽子不小,胡闖亂撞了幾日,最後進了荊城。之後又是一系列機緣巧合與荊苦相識相戀了。

臨畫本以為,荊苦在雪半山一事之後會終日消沉。但現在風度面貌卻是比之前還要好了。

荊苦是苦,章糖是甜,機緣這種事真是難以說清。

天邊的明月圓如銀鏡,臨畫不覺又想起在客棧裏他脫口而出的那句話了。又想起“月盈為望”,伸手摸了摸衣襟裏蘭淵玉贈真名的尺素。

喜歡一個人是這樣的感覺,看到什麽都會拐個彎兒聯想到他去。

系統道:“怎麽,小同志看了別人的愛情故事,自己也按捺不住了?”

“……”臨畫道,“你能別破壞氣氛嗎?”

屋檐遮住了明月,滿地銀霜,臨畫見屋裏黑黢黢的一片,喃喃道:“早知應該拿燈的。”

他正準備點靈火,突然,夜風拂面,涼得人心尖忍不住打了個顫。而在這涼風裏,他嗅到了一股極其熟悉的淺香。

像一朵幽暗中開出來的蘭花。

臨畫一怔,動作還沒反應得過來,心神就已先一步開始戰栗。下一刻,無數白色的、發亮的花朵在夜色裏綻放開了——

“夜色濃重,不若淵為阿臨點燈?”

那不是花,是一朵一朵的靈火。純白的火焰在夜風裏搖曳,在臨畫身邊環繞、飛旋,細碎的靈火點亮了黑暗,宛若星河。

身後一個懷抱擁上了他的腰,花香整個包裹住了臨畫。他一個激靈,回過神轉身深深抱住了蘭淵玉:“你是什麽時候到齊城的?——怎麽不先打個招呼!”

蘭淵玉被他撲得往後退了一步,低頭笑道:“我想給你一個驚喜。”

臨畫擡頭,近于貪婪地注視着那雙黑眸,又仔仔細細地以視線描摹了一遍男人的眉目。說是“過些天”,但真正相見時已隔了兩個月,他急切地想把蘭淵玉的樣子刻入腦海裏。

比起之前的模樣,他眉宇間的戾氣和一點點病态消失了;臉龐似乎也更瘦了些,更像一個男人而非青年;上次沒發現,這次臨畫感覺蘭淵玉這個形态身高高了不少。

臨畫忽而微踮起腳摟住蘭淵玉的脖子,輕輕啄了一下他的唇。

“蓋了戳了。”他微笑了一下,“還是甜的。”

蘭淵玉笑意加深,漫天的靈火倏然熄滅,臨畫一時不适應黑暗睜大了眼睛。只感覺到蘭淵玉反過來開始親他,黑暗裏細碎的吻落在睫毛、鼻梁、嘴唇上,又順着耳廓往下。

臨畫被他抱着躲不開,脖子蹭着蘭淵玉的頭發,笑道:“好癢,別親了——哈哈,別親了。”

鬧了一陣,兩個人總算是分開了。

這次蘭淵玉沒讓靈火變什麽花樣,老老實實地照明。臨畫摸摸鼻子道:“再不送茶點梨越就要來找我了。”

蘭淵玉看着他尋找茶點,開口道:“我自南向北,聽到不少傳聞,所以才慢了些。”

臨畫道:“都快把我二人傳成神仙了……唔,蛇妖邪神的說法也沒有了。”

說到這他有點好笑,前幾日他還聽說,兩位藥仙一個是天上的仙人,一個是地下靈蛇化人。

“不過,淵倒是聽到一個有趣的說法。”蘭淵玉湊到臨畫眼前,“北面的是藥仙郎,南面的是藥仙娘娘……淵幾時成了‘藥仙娘娘’?”

臨畫:“……”

他沒憋住,“噗”地笑出來,蘭淵玉就看着他挑了下眉,作詢問狀。

民間故事總愛把人湊對兒,“藥仙”有兩個,更是要排編一番了;湊對兒,當然是一男一女。

只是為何傳言總是戴面具的是男仙,另一個是女仙……臨畫是絕不會告訴蘭淵玉,他那天對老者說他二人是道侶的。

——在老者的認知裏,站在他面前的是男子,那他的道侶一定是個女子了。

“我也不清楚,總之傳言而已,不必放在心上。”臨畫摸了摸蘭淵玉的頭,權當順毛了。

蘭淵玉突然靠近他的耳朵,微熱的氣流激得臨畫一顫:“今晚有事要商議,否則淵定要與阿臨争一争哪個是娘娘,哪個是郎。”

話語間,他的手還在臨畫腰側點了一下。

“……!”臨畫一把推開蘭淵玉的臉,抱着茶點就往外走,只覺耳朵都是燙的,夜風也涼不下來。

身後傳來蘭淵玉的笑聲,臨畫走得更快了,滿心都是四個字:蛇性本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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