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微、生、溟 睡夠了嗎?微、生、溟……
第45章 微、生、溟 睡夠了嗎?微、生、溟……
她之前總要等到聽風檐鈴響起, 才知道陸聞樞會來。
那時,她從來沒有真正了解過陸聞樞。
但如今,用不着檐鈴響起, 玉蟬衣就知道, 陸聞樞一定會來找她了。
玉蟬衣毫不意外地看着他, 只是當她看到陸聞樞臉上毫無破綻的親和與平靜, 好似他真就是一個無意間路過的路人一般,她的身體還是不受控地隐隐戰栗起來, 掐着自己的手心, 隐忍着身體本能的反應。
面上,一笑置之。
玉蟬衣很快移開眼,跟在瀾應雪的身後進入了秘境。
落霞峰秘境地上長着一地的蔓金苔, 就像落下一地的鎏金, 人走在秘境裏, 被蔓金苔的光一照, 人面如同塑上了金泊。
天空是暗藍色的, 天邊閃着耀眼的極光, 天幕星星點點, 仿若畫筆畫上去的一樣。
兩種截然不同的光打在一身白衣上, 衣服也變了顏色,這讓那位提着燈的白衣公子無端惹上一股妖異感。
他沒有跟上來, 只是遙遙站在玉蟬衣幾人身後,随後走向了與瀾應雪玉蟬衣一衆人等不同的方向。
玉蟬衣掃了他一眼,很快收回視線。
瀾應雪也望了他的背影一眼, 感慨道:“這男修士,哪怕面容普通,行動謙和友善的話, 倒是會給他那普普通通的面容增添幾分有別于其他人的風雅。天生的樣貌動人固然難得,可由自內心生發的氣質才最是餘韻悠長。”
玉蟬衣狀若無心地說道:“知人知面不知心,說不定,他是我們踏進秘境來遇到的第一個妖呢?”
瀾應雪頓時毛骨悚然,腳步紮住在原地:“啊?真的是這樣嗎?”
玉蟬衣:“當然。先順手給你個方便,叫你對他心懷感激,對他毫無防備,再趁你不備,咬斷你的喉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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瀾應雪:“!!!”
吓得差點往後跳開半步。
不遠處,那道白衣駐足一下,之後的步履明顯是慢了許多。
玉蟬衣輕笑,笑意卻不達眼底,她對瀾應雪說道:“開玩笑呢,吓唬你的!”
玉蟬衣道:“并非是說那位道友一定就是妖。”
“只是想告訴你們,秘境之所以叫秘境,是說,這裏是少有人踏足之處,少了人氣,就亦滋生妖物邪怪,我們還是要十分之小心謹慎為好。”
瀾應雪臉色由白轉至如常,拍着自己的胸口說道:“剛剛真的吓壞我了,真以為我我們還沒進秘境裏去就撞邪了。”
玉蟬衣道:“再吓你一次,秘境裏的确少有人踏足,人氣少,因而易滋生妖物邪怪,但若是有妖物反其道而行,偏偏敢将自己混入衆多修士中間,你覺得還好分辨嗎?”
她說話時氣音是帶笑的,面如霜,一點淺淺笑意點在臉上,但仔細看,會發現只有唇是彎起的,一對漆黑瞳仁裏沒什麽真實的笑意,說話的聲音也有種刻意放緩的感覺。
瀾應雪聽得周身都冷了些。
“不會吧……你應該又在同我們開玩笑了吧?”瀾應雪說,“這種事情簡直聞所未聞過。妖身上總會有妖氣。”
玉蟬衣道:“我們去凡間玩時,會收斂自己身上的靈氣,你又怎麽能完全肯定,妖不會收斂他們的妖氣?”
“那怎麽辦?那豈不是分不出來了?”
“總有藏不住的時候。”玉蟬衣說,“小心着些便好。”
瀾應雪道:“你知道得真的好多!”
旁邊另幾個星羅宮弟子也有同感。
玉蟬衣笑笑。
擡眼遠望,不見白衣。
那位提着燈的白衣公子已經走出視野範圍。
但玉蟬衣知道,他沒有走遠的。
半裏開外的陰暗處,陸聞樞握着燈籠的指骨微微繃緊了。
這玉蟬衣——故弄玄虛,嘩衆取寵。
贗品就是贗品,假的就是假的。
陸婵玑是不會像她這樣,裝神弄鬼博取關注,也不會這樣傲慢,在一群比她年長的修士旁,一副她博學廣識、什麽都懂的樣子。
更何況玉蟬衣說的那些也是錯的,大錯特錯,什麽妖什麽魔敢混入巨海十州,僞裝成為修士?單是“熒惑”就足以讓它們聞風喪膽了。
這玉蟬衣,與陸婵玑,只一分肖似,九分不同。那一點點肖似,足以叫他惡心……
咔噠一聲,燈籠長杆斷成兩截。
杆頭挂着的燈籠掉了腦袋一樣,倏地墜地,骨碌碌滾了一段路,火光寂滅了。
陸聞樞隐隐薄怒的臉陷入到黑暗當中去。
想來也是,微生溟能知道什麽?陸婵玑從小到大只與他最是親密。
她的一舉一動都被他收入眼裏,這世上只有他最了解她。
陸聞樞閉了閉眼睛,思緒進入識海,戾氣重重的識海仿佛被黑霧罩着,他很快看到了養在識海裏的“熒惑”。
他熟練地指尖探過去,感受着它身上散發出來的縷縷劍氣向他的手指纏來,尚未完全認主的“熒惑”又一次将他的手指割傷,血順着它黑色的劍體滑下,錐入指骨的痛一傳來,陸聞樞煩躁的心忽然靜下去了。
看着“熒惑”,他眼底溫柔得不像話。
只有他,是與真正的陸婵玑一直在一起的。
沒有誰,能将他們分開。
-
幾天下來,玉蟬衣陪瀾應雪她們走了幾個秘境,所獲頗豐。
最後清點所獲寶物時,玉蟬衣只将裏面的靈花靈草要走,其餘的都留給了瀾應雪她們。
和星羅宮宮主告別時,星羅宮宮主仍不死心:“真不打算離開你那個不盡宗?”
玉蟬衣道:“多謝宮主美意。”
算作委婉拒絕。
星羅宮宮主不再強求,只是塞給玉蟬衣一份小冊子。
玉蟬衣接過來低頭一看,赫然是一本“防騙手冊”。翻開,裏面是各種不入流的宗門招生時設下的花招與陷阱。
星羅宮宮主道:“常看常新,星羅宮永遠歡迎你。”
玉蟬衣哭笑不得,将書合上,将書收了下來:“多謝宮主。”
最後一天,玉蟬衣不打算待在星羅宮的飛舟上。
她知道,要是待在飛舟上,她一定見不上塗山玄葉最後一面。
至于那個行蹤向來随心所欲的師兄,見不上他玉蟬衣也不意外,說不定又有他想去的地方,不知道去哪裏去了。
她回到了曾經租住過的客棧的院中,坐在埋酒的樹下等着塗山玄葉。
辰時,天光透亮。塗山玄葉踏進院裏來,見玉蟬衣在石桌上擺了三杯茶,見微生溟常在的位置空空,他擰眉道:“你師兄還沒過來?”
玉蟬衣搖頭。
“他說他去秘境了。”玉蟬衣道。
塗山玄葉一愣:“他居然會告訴你……”
玉蟬衣問:“為什麽不會告訴我?”
塗山玄葉沉默了半天,說道:“小蟬衣,你師兄哪天要是突然死了,可千萬別為他傷心難過。”
玉蟬衣皺着眉頭,心裏面古怪極了。巫溪蘭也說過一樣的話,但巫溪蘭說的時候聽上去像玩笑一樣,可塗山玄葉說這話的語氣卻認真極了。
她沉默下去,等着塗山玄葉繼續往下說。
“剛來蓬萊時,你師兄他向我打聽消除魔氣的法子。”塗山玄葉一頓,補充,“說是,為了送你一把好劍。”
玉蟬衣擰眉:“為了送我一把好劍,找消除魔氣的法子?”
她似乎想通了什麽,神色卻變得更不好看了:“這是他的本命劍嗎?”
塗山玄葉點點頭,全然沒去考慮玉蟬衣是如何能夠猜到她那個拔不出劍的師兄會有本命劍的,說道:“我告訴他,這種法子可不好找,其實那時候我就知道,這蓬萊恰好是能叫他消除魔氣的地方,這裏有一處不為人知的秘境,叫卧冰水牢。”
“那裏有可以侵蝕神魂的寒氣,自然也能凍住魔氣,讓他将自己的本命劍拿出來給你。”塗山玄葉道,“劍是取出來了,可也與自殺無異,尋常修士,不出三日就死了,魔氣是沒了,人也直接沒了。你師兄他一身病,我實在看不得他這麽折騰自己,就沒把這法子告訴他,似乎是看出來我明知道卻不想說,一直找機會從我嘴裏套話。”
“論劍大會結束第二天,他來找了我一回。”塗山玄葉皺着眉說,“我在落霞峰上就不該和你們一起喝酒,他一定是發現了我的酒量不好。你走之後,他又诓我和他一起喝酒,從我這套出來了這個法子。我酒醒之後想要攔他,我告訴他,卧冰水牢自上古時是封印“犯人”重犯的地方,萬萬年來無一人逃出,他要是進去了之後,五日之內不出來,那就是要被徹底封印,再也不能見天日了。”
“他卻哈哈大笑,說,竟還有此等妙地。”
“今日恰好是他進去的第五日。”塗山玄葉心煩意亂道,“你我、還有你師姐,皆是上古遺民的後人。我弄這個不盡宗,不過是想給命裏孤苦、無家可歸的上古遺民後人一處漂泊之後仍然可以落腳的地方,你師兄倒不是上古遺民的血脈,卻也是個無家可歸的家夥,我難得大發善心,想要救他一命,他倒好,成天尋死,勸不住,半點都勸不住,可是,說不得,半點也說不得……自打他加入了不盡宗,太微宗派了那麽多弟子繞着不盡宗噓寒問暖,不盡宗的日子好過多了……”
玉蟬衣瞳孔一震,霍然站起身來:“卧冰水牢在蓬萊何處?”
塗山玄葉摁着眉心:“算了,不要去了,你師兄心意已決,我們都不要再攔着他了。”
“你別看他平日裏成天嘻嘻哈哈,愛和人大鬧,沒個正形,半點師兄樣子都沒有,實際上,他心思藏得太深了。”塗山玄葉說,“你師姐她年紀小,她看不出來,你年紀更小,卻心思靈慧,未必猜不到點什麽,但我估計,也是一知半解。”
“來不盡宗之後,他在醒來第一天就想走,興許是怕自己仇家太多連累到落魄的小宗門,身體太虛弱,未能成行,太微宗的人先來了。太微宗一來,他反而願意拜我這個師父了。”塗山玄葉道,“他知道太微宗那邊是怎麽個打算,被監視的是他,但不盡宗卻會因此得到保護,白得不少好處。他做事有他的道理,方方面面都能考慮得周到,他選擇會去卧冰水牢,一定深思熟慮過。倘若這就是他想要的……”
塗山玄葉一臉痛苦地繼續說道:“與其自以為對他好地攔着他,不如由着他去……況且,第五日還沒過去。”
“等到今夜,要是等不到人,在蓬萊關閉之前,我會去水牢找找看的。”
“等到今夜?”玉蟬衣身體幾乎要抖起來,她道:“一個劍修若是能将劍修成自己的本命劍,人劍已經合一,強行取出,劍會以為自己被主人抛棄,生出戾氣。而強行将本命劍和自己分離的本體也會傷及靈脈……憑他那病恹恹的樣子,若是真的能将本命劍分離出來,他想從水牢裏出來?他盼着自己出不來!誰要等到今夜!等到今夜根本等不來他!”
“深思熟慮,這算哪門子的深思熟慮?”玉蟬衣說得咬牙切齒,銀牙幾乎咬碎,“他說了要我一把好劍,卻沒和我說過,是他的本命劍,早知道他要給的是本命劍,我說什麽也不會要!誰稀罕他的本命劍!”
“但答應了要給我一把好劍,就要給我一把好劍。”她語氣忽然沉靜下來。
“哪怕想死,也要把我覺得是好劍的劍給我再給我死。”玉蟬衣擡起眼來,看向塗山玄葉,本來倔強冷清的一雙眼睛怒火重重,聲音卻很冷靜,“告訴我卧冰水牢的位置,我立刻就要去。”
塗山玄葉仍在遲疑……
“我這人最讨厭別人出爾反爾。”玉蟬衣道,“違背了對我許下的諾言,我管他是死是活,哪怕是躲到卧冰水牢裏我也要把他挖出來!師父要是不打算告訴我,我就等到一百年後蓬萊再開,再過來挖他!”
“只是讓我氣上這一百年,到時會不會鞭他的屍、扒他的皮、挫他的骨、揚他的灰,那可就說不定了。”
她笑得發狠。
從來沒有見過她這種樣子的塗山玄葉吓得身軀一震,連忙道:“卧冰水牢就在仙湖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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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湖湖面陽光正如碎金一般在湖面晃動,有赤紅兩色的游魚從灑金的水域一路往下沉,往湖底探去,卻在即将觸及到湖底那塊刻篆着封印結着霜的巨石時,被裏面絲絲縷縷的寒意吓得趕緊轉了方向。跑不快的霎時被寒氣纏着凍死,凍硬的屍體落在巨石上,又很快被冰霜封印。
以封印為界,上面,是生機盎然的仙湖,底下,是不見任何活物的卧冰水牢。
水牢中,寒氣在壁上凝結,到處都是厚重的雪霜。比雪地更凄寒的白色。一層又一層的冰霜,一道道圓柱型的冰柱頂天立着,透過一層又一層的冰,可以隐約看到裏面冰封着某些物體,看不出具體的形狀。
一片卧冰中,只見被雪霜覆蓋的黑色鎖鏈之下,一具衣襟敞開的身軀被鎖鏈禁锢。巨蟒一樣吞天滅地的霜雪如柱不住向他席卷而去,每一次都會降下重重冰霜,層層疊疊,覆蓋了一層又一層,鎖鏈的黑看上去不再那麽分明,他也像個雪人一樣了。
任由風雪加身,卻再也動也不動。
微生溟的意識逐漸稀薄。他在刮骨罡風一般的寒意中只存了最後一點意識,他記起了許多許多年前的那個大雪夜,記起了承劍門鑄劍崖上的大風,想起來了崖底濕重的血腥氣,身體的主控權在一點點喪失,他在想自己怎麽這麽難死呢?明明都這麽痛了。
不是不想活,想做的事還有好多沒做,可是再活下去,所有人都會因他變得不幸了。
“師兄。”隐隐約約,他聽到有人在這樣喊他。
“師兄。”
他想起來了,他好像有了一個小師妹。
玉蟬衣、玉蟬衣……陸婵玑,他打聽到了她的名字的,但承劍門的內門弟子都告訴他,承劍門是救過一個凡人,可是被即将和他們少主結為道侶的薛懷靈找上青峰,被薛懷靈趕走了,後來連這也打聽不到了,陸婵玑的存在,薛懷靈根本不讓他們提起,那麽大個承劍門,接觸過她的本就寥寥無幾,更多的人甚至直接不知道她的存在……
“師兄!”
又是一聲,叫得越來越着急,越來越生氣了。
微生溟眼皮一顫。
對,他還有沒做完的事,答應給小師妹的劍還沒給她……
小師妹、小師妹,再等等,別着急。
再等等,等他将“七殺”從識海中取出來給她,只要她親手殺了他,他的血肉會幫她平息“七殺”因被他抛棄而産生的戾氣的。
可是,他還有力氣從水牢裏出去嗎……
周圍忽然靜寂了許多,微生溟的心往下沉了沉。
思緒漸漸沉下去,只剩最後渺渺一點了。
他這一生過得還是很不錯的,雖說遺憾許多,但至少還能等到一個能了結他的人,最後沒給人添麻煩。
只是。
若是他走不出這水牢,“七殺”就沒辦法交到她手裏了。
“七殺”……
要跟着他一起沉入仙湖底了嗎?
也許幾萬年後,有人能闖入水牢,讓“七殺”重新現世,可是這把劍認他作主,終究是委屈它了。
可是,就讓他任性這一回,今生僅此一次……
霜越來越厚,意識越來越輕,他也越來越感受不到冷了。
“睡夠了嗎?”他又聽到了小師妹的聲音,聽到了她舞劍時能弄出的飒飒之聲,她咬牙切齒,喊他,“微、生、溟。”
微生溟睫毛一顫,緩緩睜開了眼睛。
劍鳴聲聲。
他只見玉蟬衣用利劍破開寒冰,站在一片紛紛揚揚的霜雪中,一臉怒意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