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吐露 若我想叫你,送我去死呢?

第62章 吐露 若我想叫你,送我去死呢?

從魂妖的客棧離開, 玉蟬衣已經冷靜下來了。

她安靜的垂首走路,若不仔細看她面上殘留的紅痕,幾乎看不出她剛剛曾大哭了一場。

見她如此, 微生溟的喉頭不再緊繃着, 呼吸也敢用力了。

千月島的街上。

玉蟬衣與微生溟并肩走着, 微生溟時不時側眸掃她兩眼, 同時絮絮不止地說道:“幻境裏的千月島是千年前的模樣,魂妖作祟的這些年間, 千月島只有桃花泊旁長着桃花。在魂妖死後, 這裏的居民聽了個愛胡說八道的小修士的話,紛紛以為桃木屬陽,可防邪物, 院前院後、街頭巷尾, 都種起了桃樹, 沒幾年之後, 整個千月島便處處都是桃花了。”

“最近也不到桃花花開的日子, 不然可以帶你到桃花泊旁看一看這裏的桃花。”

微生溟聽不到玉蟬衣的回應, 但也并沒有停下自己絮絮的講話, 因為指尖系着的懸絲告訴他, 玉蟬衣的注意力正在逐漸被他分散開來,微生溟便繼續往下說了。

“此地算是人間一妙地, 花好看,酒好喝,這一千年前這裏有家姓張的人家開的食肆, 張老頭烤的燒雞也是一絕,也不知道他的手藝有沒有一代代傳下去。若是沒傳下去,那倒是一樁憾事。”

玉蟬衣依舊垂首不言, 任由微生溟講話。

她不搭話,也不嫌他聒噪,只是一直安靜跟着他的腳步。

微生溟嘆口氣,溫聲道:“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花開花落自有定數,死在魂妖手底的五十七人最後還是好好被安葬了起來,輪回轉世,各自有了新的命數,他們都往前走了。小師妹也要看開一些才好。”

玉蟬衣終于開口:“你呢?你能看得開嗎?”

微生溟愣了一愣,他本想下意識回她:看得開看不開,于他什麽有什麽區別?

可轉念一想,這句話答與不答,又有什麽區別?

不如不說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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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微生溟才知,他竟是被問住了。

微生溟無奈笑道:“越是自己做不到,越是喜歡勸別人做到。正是知道看不開的滋味,才喜歡勸別人看開一些。罷了,帶你吃燒雞去,看一看這幻境裏張老頭的手藝和一千年的他有沒有分別。”

她願意說話,微生溟心裏倒是更放心了一些,看到她臉色又冷起來,比見到她臉上挂着眼淚讓他心裏舒服多了。

她的眼淚,可比她的冷臉厲害。

“走吧,小師妹,帶你去吃燒雞去。”微生溟說着,帶玉蟬衣繼續往前走去。

他們很快來到張記食肆,點了燒雞與幾道小菜,等菜期間,微生溟說道:“在此處等我片刻。”

言罷便走出食肆,身形消失在街道上。

等他再次回來時,玉蟬衣仍坐在桌邊,但桌上菜已經上好,燒雞炒菜一應俱全,還多了一壇酒。

“店家送的酒?”微生溟道,“真是稀奇,這張老頭明明最是小氣,到了幻境裏竟然大方起來了。”

“你離開之後,我去外面買的。”玉蟬衣幫他倒了一碗酒,也給自己倒了一小碗,她問,“師兄剛剛去哪兒了?”

“離開了幻境一會兒,告訴師姐一聲,說你沒事,讓她不要太替你擔心了。”微生溟說着微微擡了擡自己的手指,“她那懸絲法器如今可系在我的手指上,在解開法咒之前,你要是有個頭疼腦熱,我不說感同身受,但對于你病了這件事,會比誰知道得都快。”

說着又道:“我和大師姐說,我又進髓石裏面來,是來殺個難殺的妖怪,小師妹,等我們出去之後,千萬別告訴她,我是帶你吃燒雞來了。這幻境裏的燒雞幻境裏吃,也帶不出去,可憐師姐沒有口福,我們就不和她說了。”

玉蟬衣:“……”

“你快嘗嘗,這幻境裏的燒雞滋味竟然與外面無異,沒想到這張老頭的本事是到了幻境裏也不減一二,真怕他死了之後被閻王拘起來在地府做燒雞,不得投胎轉世。”

玉蟬衣沒反應過來,嘴巴裏就被塞進來一只雞翅,正叼着就看到他又扯下一只雞腿盯着她的嘴巴左看右看,似乎在用眼神衡量什麽。

想把雞腿也一并塞進來嗎?

玉蟬衣瞳孔微睜,連忙将雞翅拿到手中,說道:“我自己會吃。”

她咬了雞翅一口,尚未咀嚼幾口,微生溟便問:“怎麽樣?還不錯吧?”

玉蟬衣點了點頭。

微生溟滿意道:“有品味。”

玉蟬衣:“……”玉蟬衣不知道再說些什麽好。

她食不言寝不語慣了,又從來都是細嚼慢咽的,很不習慣這樣和別人邊吃邊聊,于是就又聽到微生溟邊喝着酒,邊絮絮叨叨和她說着話。

他道:“待會兒出去見到你師姐,若是你還想好好留着這塊髓石,那可得小心應付她,你自己來應付,我可應付不來。之前你問我她是不是生氣了,這我當真看不出來——太微宗的長老們發起火來可比她厲害多了,能叫整個太微宗的地都跟着震顫,我還以為都得氣成像他們那樣,才算發火。”

見玉蟬衣在認真側耳傾聽,十分認真的模樣,微生溟停下,話鋒一轉道:“但你也要答應我,切莫再像今日這樣,讓自己傷心成這樣。”

“這燒雞你也吃到口了,也就應該知道,這髓石裏除了裝着妖怪,還裝着不少取樂的場所,茶樓酒樓,溫柔鄉,銷金窟——人間能有的取樂之地,在這裏可是想去就能去,想做什麽就能做什麽,為所欲為也沒有任何人知道。這髓石若是給了旁人,我定是要擔心他們沉溺在酒肉夢鄉中,樂不思蜀,不肯再回到真實的世界。你倒是好,真就如你師姐所說,拿這當了塊受罪石。”

他嘆了一聲:“我知道你不會沉溺進幻境裏的那些取樂之地,卻沒想到你會動真情到這種地步。小師妹,既然你的心腸這麽軟,平日裏作何總冷着一張臉,冷冰冰的拒人于千裏之外,很容易給自己樹敵的。雖說本事高了也不用擔心什麽樹敵不樹敵的,可若是因一張冷臉而被人誤解,心裏總會不好受,真叫人放心不下。”

玉蟬衣聽着蹙了蹙眉——為何從他這語氣中聽出了幾分交代後事的調調?

又聽他問:“小師妹,我問你一句,那五十七人中,是否有你知道、或者認識的人?”

玉蟬衣眼睫一顫,咽了口酒,卻是毫無掩瞞地“嗯”了一聲。

她語氣艱澀地開口說道:“我……替他們謝謝你。”

微生溟心下喟然,道:“既是如此,我倒也知道為何你會如此傷心難過了。”

這心腸軟的人是能更多地體會別人的苦處,但若是全無關聯之人,不該令她痛徹心扉,如此失态才對。

瞥見她睫羽微微顫抖,怕再問下去揭了她的痛處,叫她也生了魔怔,更多的細節,微生溟也不再問。

從玉蟬衣那得到确切的答案之後,微生溟舉起酒盞仰頭喝了一口酒,心中卻紛紛閃過許多念頭。

千年之前的這場魂妖作亂,在後來世人知道世間有妖之後,化為了史冊中的一筆。遇害者的姓名由他借桃花島島主的手,交到了負責記載此事的官員的手裏,雖說被記錄在不為人注意的角落,但書在那裏,姓名就在那裏,他自己翻一翻也就記得了,她翻過認得也不讓人十分意外。

但只是知道姓名,恐怕也不至于牽動她心神至此。

莫非這些人中,有人與她有些淵源?

可幻境裏的這些死者,都是一千年前的人了……凡人的壽命短,這一千年間朝代幾經更疊,多少家族興衰,若說她一個仙齡二十來歲的年輕修士與他們有淵源,怎麽想都不可能。

可若是……她不是二十來歲的修士,是在一千多年之前壞了肉身,又用神魂重塑肉身……

巨海十州的修士修的是神魂,神魂不死,靈魂不滅,的确有這種可能。

但若是有用神魂重塑肉身的本事,必然是靈脈盡通、且修為深厚的修士才能做到的。玉蟬衣的靈脈卻是在這幾年間,從第一寸開始打通的。

其中因緣多有矛盾之處,叫人百思不得其解。

微生溟正冥思苦想着,聽見坐在一旁的玉蟬衣驚訝道了聲:“你的脖子……好了?”

微生溟偏過頭,也往自己左肩看了一眼,覆蓋在他左肩的修羅印記了無蹤跡,皮膚歸于正常的膚色,就好像那可怖的修羅印記從未存在過一樣。微生溟卻沒有半點欣喜與驚訝,淡聲道:“只在幻境中如此。”

“幻境中的你不會受心魔所困嗎?”玉蟬衣問。

微生溟知道她想問的是什麽,他搖了搖頭:“一直待在裏面也躲不過它的,等出去之後,該是怎麽樣還是怎麽樣。”

玉蟬衣黯然垂頭,喝了一口酒。

人間酒要比巨海十州的靈酒烈上一些,她喝不太慣,蹙了蹙眉頭。但酒水穿腸而過的滋味,确實能澆幾分愁,本來膨脹的哀思和愁慮,終叫這幾碗酒給澆瘦了一些。

她依舊無法想起五歲之前的事情,玉蟬衣本能地覺得這和陸聞樞有關,除了與他有關之外,她也想不到任何的可能了。

哪怕幼年的記憶模糊,但至少遇到魂妖這一夜她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忘,她的記憶一定是被人動了手腳。

除了陸聞樞之外,誰還能對她的記憶動手腳。

陸聞樞是不會讓別人接近她的。

他曾經經常和她說,這世上所有人都可能離她而去,只有他會一直陪着她的。

他有多不想讓她被人所知,玉蟬衣早就已經知道了,可這一刻仍是從腳底竄上一陣冷意——他要的讓她一直陪着他,竟是連她的父母都容不下,連那點記憶都不留給她是嗎?

他的本性到底是僞善還是扭曲,又或者是兼而有之?

玉蟬衣想不通,從來都想不通。

她現在腦子裏亂糟糟的,細針在紮一樣的不痛快,只有酒灌下去後,腦海裏才松快一些,腦殼不致于快要炸開。

喝得臉頰微紅的玉蟬衣對微生溟又道了一聲謝。

“怎麽又說謝?”微生溟道,“我又沒做什麽。”

玉蟬衣道:“這一次是替我自己道謝的。”

頓了頓,她說:“多謝師兄将這塊髓石送我。”

哪怕無法全部想起五歲之前的事情,到底,還是借着他的髓石,借着他的經歷,讓她補上了最重要的那一晚的記憶。

也叫她知道了,這世上因果機緣千絲萬縷,而她的因果機緣不止系在陸聞樞一人身上。

這對玉蟬衣來說,當真是無比緊要的事。

在太長的時間裏,她的世界裏只剩了陸聞樞一個人。青峰上的十三年是他,一千年漂泊時常常想着的也還是他,重塑肉/身之後事情多了起來,遇到的人也多了,但陸聞樞卻最其中最牽動着她的情緒,總令她失控的那個。

每一次想起他來,心裏的滋味雖然截然不同,可她腦海裏頻頻想到的那個人的确總是他。

哪怕是恨着,可她總是想着他不是嗎?

所以在七十二寸靈脈打通有了精神海那一刻,她真的很害怕自己的精神海會與陸聞樞有關。

她不想再受陸聞樞影響。

但直到這一刻,玉蟬衣才感到自己真的不會再受他影響了。

她知道了自己的來處,哪怕将陸聞樞這個人從她的生命中剝離出去,她也知道自己是誰。她在人間的名字叫蕭蟬,是青州鳳凰村人士。而不是那個被禁锢在青峰聆春閣那方寸地界裏長大,只知道自己是被他救下才有了活路的陸婵玑。她要活下去,不是為了殺他而活下去,而是她本身就是要拼盡全力活下去,這樣才對得起她父母,對得起她自己。

玉蟬衣道:“我記得師兄曾經說過,要我幫你一個忙。”

看着微生溟在幻境中變得光潔白皙的脖頸,玉蟬衣心裏酸沉。她依舊遺憾他受心魔所困拔不出劍來,遺憾自己不能與他一比,但這一刻的遺憾中卻多了更多的內容,複雜到連她自己都無法一一分辨她究竟在遺憾着什麽。

她問微生溟:“師兄,你需要我幫的那個忙是什麽?”

微生溟卻是撚了撚自己的指尖,将視線垂下:“時機不到,說了小師妹也不會答應的。”

“你怎麽知道我不會答應?”玉蟬衣道,“但凡是我能夠做到的事,我都會答應。”

微生溟一怔,擡眸只見玉蟬衣漆黑眼睛目光倔強地盯着他看着,這目光令他的心一顫,一時情難自禁,竟然真的在她誠懇的注視下,将心底的話吐露了出去:“若我想叫你,送我去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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