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魂燈 破了心中執妄
第71章 魂燈 破了心中執妄
一進到院裏, 李旭就将扁擔放下來,說:“過來送點東西。”
玉蟬衣看書時不喜歡被人打擾,本想讓李旭去藥廬找巫溪蘭, 但看到扁擔兩頭放着的燈, 她卻打消了這個念頭。
她也認出來了這兩盞燈。
千月島的魂燈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沒等玉蟬衣發話, 李旭便道:“不久前, 巫道友對我說,你與你師兄要去人間一趟, 她讓你們帶點好吃的好玩的回來。”
頓了頓, 李旭說:“巫道友擔心以你們二人的眼光,加在一起會把一些邪門的東西當成寶貝給她帶回來。”
玉蟬衣:“……”
李旭:“想着她既然想要點凡間的物件兒,我就讓幾個在人間行走的弟子順路幫我帶了些東西。本想着從中挑選幾樣好的送過來, 但是——”
“這些都不能繼續放我那兒了。”李旭苦惱地皺了皺眉, 他聲音壓得極低極低, 做賊似的說道:“掌門要在我那兒呆一晚再回太微宗。”
玉蟬衣詫異, 也壓低聲音問道:“為什麽楚掌門去你那兒了, 就不能再繼續放下去了?”
“犯宗規了。”樹上站着的微生溟跳下來, 随手從貨架裏拿了根竹蜻蜓出來, “太微宗宗規規定, 不準弟子玩物喪志,更不能把人間的雜耍玩意兒帶回太微宗。”
雖說有隔音的禁制, 巫溪蘭一點也聽不見,但聽見微生溟這麽高聲說話,李旭額頭依舊落下冷汗。
把玩了一會兒, 微生溟将竹蜻蜓放下,對李旭說道:“只為了挑幾樣,搜羅得倒是夠齊全。難道你之前賣種子, 會特意去背一背藥修才背的百草集嗎?”
李旭尴尬笑笑。
百草集,他還真背過了,且倒背如流。
玉蟬衣在一旁好奇問道:“你們太微宗的宗規,竟然如此嚴苛?”
聽上去這宗規的嚴苛程度,快趕上承劍門了。
李旭道:“聽說從前宗規沒那麽嚴,但是出了位很讓楚掌門很頭疼的弟子,那弟子犯一次錯,宗規就要多添上一條。”
玉蟬衣的目光忍不住瞥向微生溟。
說的不會是你吧?
微生溟像是知道她在想什麽一樣,只朝她點了點頭。
還真是他。
玉蟬衣心下嘩然,又聽到李旭繼續說道:“再加上,這幾百年來,承劍門聲望日益高過太微宗。掌門痛定思痛,反省了一番,覺得太微宗與承劍門相比,做的最不如的地方就是少了個戒律堂。太微宗宗規雖有,卻是空擺設,很少真正用來責罰弟子,他老人家反思了一番後,這些年狠抓規矩,要求弟子謹言慎行,謹守規矩。”
正因如此,在楚慈硯表示要在李旭那住上一晚後,李旭就連忙叫人将楚慈硯支開,背上他搜羅的這些東西,趕緊又來了不盡宗一趟。
李旭不好意思地說:“玉道友,幫我個忙,這些東西就當是你買下來的,放在你們不盡宗吧。”
玉蟬衣直接去藥廬找了巫溪蘭出來。
巫溪蘭從未去過凡間,乍然看見這些被李旭擺在竹筐裏的雜耍玩意兒,她樣樣稀罕得緊,糾結了半天要買哪個,最後聽李旭說能以物易物,恰好他需要的草藥又都是她最近攢了許多用不完的草藥,生怕過了這村沒這店,連忙大方闊綽地将這些全部買了下來。
有了李旭送來的這些東西,巫溪蘭對玉蟬衣說:“等你和你師兄去人間,就別記着我了。不然,真怕你們給我帶回來一塊要進去殺妖的小石頭。”
玉蟬衣這才想起來,之前微生溟還說過,等她将髓石法器中的幻境都度過一遍,他要帶她去凡間一趟——他以為她會像他少年時一樣,在髓石的幻境中明白對錯是非,以為這塊髓石可以讓她答應殺他,那恐怕,他在等着的那個她度過了髓石全部幻境的時刻,就是在等她答應殺他那一刻。
與其說,是等她離開髓石要帶她去凡間一趟,倒不如說,是等她答應殺了他後,帶她去凡間一趟。
這樣一想,準沒好事。
指不定是要交代什麽遺言,托付什麽遺物。對于微生溟能做出什麽事來,玉蟬衣已經充分預判。
但當着巫溪蘭的面,不好聊這個,玉蟬衣低頭看了眼挂在脖子上的髓石法器,忽然被裏面折射出的光芒吸引了視線。
琥珀色的液體似水非水,似沙非沙。魔髓在棱石裏輕輕晃動着,流金一樣,在陽光下折射出迷離的光暈色澤。
把它創造出來的人,是微生溟的母親,更是她那一族中曾經最強大的存在。歷經了千年之久,依舊能從由這位魔族女子締造出來的法器迷離的光影中,窺見她的一二分風采。
玉蟬衣能記得自己在幻境中看到的微生溟母親的樣子,她的眼睛也是巨海十州不常見的琉璃色,一雙瞳子冷漠卻如霁雪般,令人着迷神往。
正如同這塊髓石,戴在胸前永遠不會被她的體溫捂熱,但光暈與色澤都實在太過動人,有種不存于真實世間的夢幻感。
着實漂亮。
但畢竟是他人之物,還是微生溟母親的遺物,于情于理這都不是屬于她的東西。
她不會占據它太久。
玉蟬衣打算,等她将裏面的幻境都度過一遍,就将髓石還給微生溟。
清點好草藥後,李旭就離開了。
暮色緩緩籠罩下來,不盡宗的院內,打上了一層柔和暖橘的光。
燈火搖曳間,玉蟬衣投落在地面的影子微微搖晃,讓她回過神來,往巫溪蘭那邊看了一眼。
巫溪蘭在石桌旁點燃了那兩盞李旭送來的燈,點亮之後,她就在一旁捧着臉看着,感慨道:“怪不得會叫月燈,這燈亮起來真的像月亮一樣。凡人的手真巧。”
玉蟬衣這時才有空仔細看那兩盞燈。
一千年前,千月島的居民說,給逝去的人點上一盞燈後,就可以送亡魂上月宮。
在她爹娘入土為安那一日,她在千月島替他們點過魂燈,那時千月島的燈籠就已經是月亮的形狀,蛋殼青的燈籠紙上映上火光後,恰與無雲夜裏的天上月同色。
沒想到千月島上的燈籠形制哪怕過了一千年,依舊沒有變過。
看着看着,玉蟬衣的心髒忽然傳來一陣絞痛,腦海中好像有什麽畫面飛快閃過。既讓她頭疼欲裂,也讓她欲罷不能。
玉蟬衣忍着不适,努力想要捕捉腦海裏快速閃過的細碎的畫面。
是記憶,是在千月島遇到魂妖後,四歲的她離開父母之後的記憶。
只是這記憶太過殘碎,她只能想起來自己跑在路上時眼睛裏看到的東西——那時小小的她也看到了一盞挂在牆上的燈籠,像燈籠又像月亮。
回憶重回腦海,雖然還是無法填充整個缺失的記憶,但讓玉蟬衣破碎的、空白的記憶,終于多了幾片碎片。
難道,看到失去記憶的那段時間裏看過的東西,想起的事情也會更多?
玉蟬衣急促亂跳的心跳聲平息不下來。
“師姐,這兩盞燈可以給我嗎?”玉蟬衣問。
巫溪蘭微愣,繼而喜不自勝。
“給給給!”她欣慰道,“小師妹,你的眼光可算是又好起來了。這月燈多漂亮,挂在窗前,心情都好了。也沒有什麽殺來殺去的幻境,就只是漂亮。”
玉蟬衣接過那兩盞燈籠,提在手裏。
她屏息間眨了眨眼,期待着腦海中出現更多的畫面。
但這一次卻什麽都沒有出現。
玉蟬衣不由得有些失望,一擡眼,微生溟正在看着她,不知道看了有多久。
他的瞳仁褪去了血色後,瞳色明明更淡了一些,但不知為何,卻讓人覺得更危險了。
玉蟬衣沒什麽太防着他的念頭,但還是因為他這種目光本能地呼吸緊了緊。
“這麽多東西,怎麽只挑了這兩盞燈?”微生溟輕聲問。
“對啊,怎麽只挑了兩盞燈?”巫溪蘭接過話來,“小師妹,你還有沒有看中別的什麽?也都給你。”
“謝謝師姐,我就要這兩盞燈就好了。”玉蟬衣說完,匆匆将石桌上那一摞書和兩盞魂燈一起抱着回了她自己的房間。
巫溪蘭也帶着兩個裝滿了雜耍的竹筐回到了藥廬。
只有微生溟留在院子裏,看着自己系着無色懸絲的指尖低喃:“心髒絞痛……”
微生溟若有所思。
之後幾日,玉蟬衣忙碌起來,要看書要進髓石幻境,還要時不時将那兩盞魂燈盯上一會兒,試圖回憶起更多的事情。
未果。
魂妖幻境只能幫她記起四歲之前的事情,而真實的魂燈也只能讓她回憶起一些片段。
如果,去凡間的千月島,是否能恢複全部的記憶?
不管能與不能,玉蟬衣都想試試。
此前在她還不知道自己曾失去過記憶時,這段缺失的記憶并不會困擾她。問題不存在,也就無需去尋找答案。
而如今,她知道,她的人生、她的過往,缺了那麽一段經歷,就如同一個人,空了一塊。空掉的地方,仿佛變成了一個看不見底的深洞,不知道裏面是什麽,也不知道進去會怎麽樣。玉蟬衣每每意識到這事兒,都覺得那空洞洞的地方,随時響起空洞的回響。
唯恐道心不穩,玉蟬衣想找回剩下的記憶,破了心中執妄,以免不利于她日後的修行。
看了幾天書後,玉蟬衣打算找個時間偷偷出一趟門,去千月島。
去千月島的事情最好不要驚動任何人,她的靈力比起之前深厚了許多,能有意識的藏匿在影子裏,去往更遠的地方。雖說凡間與巨海十州相隔甚遠,但哪怕間隔性地通過影子走一小段路,也能隐匿她的行蹤。
玉蟬衣拿定了主意,就開始安排自己的出行計劃。
巫溪蘭那邊沒什麽需要擔心的,而微生溟……對他的狀況,玉蟬衣也已經放心許多。
心魔上的書籍沒有關于修羅印記的記載,但其他有心魔的人的症狀,譬如白發,譬如一夜老朽,若是逐漸改善,就是說心魔有好轉的跡象。
心魔帶來的折磨是經年累月的,想要去除它的影響,同樣也需要時間。但有好轉就是好跡象,至少不用再緊盯着他,怕他尋短見了。
這一日,白天拜托李旭好好照顧不盡宗、好好看着微生溟後,一入夜,玉蟬衣就在夜色的掩映下出了門。
她時而藏在影子當中,時而禦劍而行,一路上彎彎繞繞,故意不走尋常路,就這樣花了五天的功夫,終于離開了霧霭流雲、霞光萬道的巨海十洲,站在人間的地界上。
凡間的天空沒有仙氣缭繞,看起來更遼闊,更高遠。
玉蟬衣落在一座山上,山隘裏長滿了樹木,四下無人。
她捏了法訣,隐去身上的天女羅裳,換一身凡間少女的打扮。
正裝扮完,只聽一陣疾風吹過,站在樹下的玉蟬衣被吹開的花瓣落了滿身。
這風來得蹊跷,玉蟬衣下意識擡頭,擡頭往上看去,遠遠能看見有人踩着飛劍,迅疾掠過。
一身藍衣,是風息谷的弟子?
看他的方向,也是要去往凡間的。
風息谷的弟子去凡間做什麽?
玉蟬衣心底起疑,但暫且按下不表。
她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身後一陣落葉簌簌輕動,玉蟬衣唇往下抿了抿,瞧上去有些不悅,随後用靈力控制猶在空中飛舞的白色花瓣,往樹幹上撲去,正落了藏匿在樹幹後面的人滿身。
被花瓣點破了藏身之處,微生溟十分意外。
他現出身形,一身黑衣上,落了滿身的白,就像落了雪。
微生溟拍着身上落下的花瓣,從樹後走出。
他道:“我跟過很多人,也跟過很多妖,你是唯一一個發現我的。”
玉蟬衣道:“我不喜歡被人跟着,要是有誰跟着我,我總是能很快知道。微生溟,從踏出不盡宗那一刻,你就在跟着我了,對不對?”
她不喊他師兄,直接喊他名字時,往往是有些生氣的。
微生溟暗嘆一聲,怎麽就被她給發現了?
事實就是如玉蟬衣所說的那樣,他在她悄悄踏出不盡宗那一刻就悄然跟上了,他一直留神着她的動靜,知道她的動向。
玉蟬衣會選擇在夜晚偷偷離開不盡宗,那就說明她不想叫人知道她的行蹤。
可他無法放任她走出他的視線之外。
哪怕偷偷跟蹤的行徑是卑鄙了一些,至少得看着她,他才能感到心安。
既然已經被發現了,該想想接下來要怎麽讓自己留下了。
整理好衣襟,拂走全部落花後,微生溟問:“既然早就發現我了,怎麽這會兒才揪我出來?”
這可不像她的脾氣。
玉蟬衣蹙着眉頭說道:“我當然不喜歡被人偷偷跟着,但要是那人是你的話,勉為其難可以接受。”
她說着,視線掃向長空。
方才那道藍衣風息谷弟子的身影已經徹底消失不見。
玉蟬衣原本打算獨自前往千月島,哪怕知道自己被微生溟跟着,也懶得點破。
但既然還有其他巨海十州的修士出現在附近,那就有必要掩飾一下她來千月島的目的了。
玉蟬衣不想讓任何人知道她和千月島有聯系,那是陸婵玑生前唯一去過的凡間的地方,哪怕将她去千月島這件事和陸婵玑牽扯在一起,看上去非常牽強,但玉蟬衣不想給自己留下哪怕一絲一毫的破綻。
而一旦玉蟬衣有了想混淆他人視聽的念頭,微生溟會跟來,就從一件随便他吧、他開心就好的事,變成了一件能幫她打幌子的好事。
玉蟬衣直接對微生溟說道:“走吧,陪我去千月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