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點燈 月牆初見,驚鴻一瞥
第74章 點燈 月牆初見,驚鴻一瞥。當時只道是……
那月牆的琉璃壁上不止映着一人的影子, 或瘦或胖或高或矮十幾道,家人相依,戀人相偎, 舉着風車的孩子趁有風襲來, 在燈架底下追着風奔跑, 矮小的、風一樣掠來掠去的身影也被映在琉璃壁上。
唯有燈架下的那道影子形單影只, 孤俏一人。
此時出現的這道影,和微生溟千年前所見過的陸婵玑在月牆內點燈時, 在琉璃壁落下的剪影一樣。
微生溟從未見過陸婵玑, 不知道她長的什麽模樣,但見過她的影子。他記得,一模一樣。
一旁小攤上風車轉動的聲音響着, 風将琉璃壁上的衆多剪影拽曳着, 微生溟心裏兵荒馬亂。
想上前, 又不敢上前。
怕這又是夢中的場景, 怕他弄出一丁點動靜, 那些影子都會被風吹散了去, 于是腳底似生了根。
“讓一讓, 讓一讓!”倏地, 身後傳來幾聲催促。微生溟驟然間回神,側了側身。
幾個舉着風車的小孩從他身旁奔跑向前, 風車呼啦啦地轉響。
再一看,琉璃壁上的影子依舊沒有散去,它似乎不是虛妄的假影, 微生溟的心跳頓時咚咚咚急促跳得像密集的鼓點。
他心裏忽然燃起一種難言的期待來,這種期待催促着他快步往月牆內走去。微生溟很快躍過了那幾個小孩,又經過了月牆內列隊等着點燈的衆人。
燈架前的空地上, 站着許多人,有夫妻,有閨友,也有笑鬧的孩童。松松散散,列成一隊,衆生百态,各不相同。
但都不是他急切想看一眼的那個人。
微生溟穿梭其間,腳步急而無聲,鬼魅不驚。
他一個個掠過他們,卻在離着燈架幾步遠的位置忽然站定。
在那隊伍的最盡頭,在離月牆燈架最近的地方,數百盞月燈灑下來的光均勻地鋪在長身玉立的那個人身上。
留意到身後那一抹炙熱視線,玉蟬衣防備心頓起,如貓兒一樣脊背繃起來,倏地轉過身。
見是微生溟,她一怔,身體防備卸下,松了一口氣,又見他一動不動,困惑喊了聲:“師兄?”
頓時,天地無聲,萬籁寂靜。
微生溟沒有走得很累,卻喘着氣,心神難定。他怔怔看着玉蟬衣轉過來的臉,看着琉璃壁上映着的她的影。
一千年前,他在千月島上,看到過陸聞樞身邊帶着的一位少女的影子,甚至在第一眼看過去時,誤會了她才是承劍門少門主。
後來,等他知道了陸婵玑的存在,又從陸祁那裏得知陸婵玑與陸聞樞形影不離,甚至對陸聞樞依賴到不準他人近身,才對記憶裏的這個片段恍然大悟,意識到那就是陸婵玑。
那是微生溟見陸婵玑的第一面。
也是他離陸婵玑最近的一次。
月牆初見,驚鴻一瞥。
當時只道是尋常。
只是之後這一千年,每每回想起那一幕,卻漸漸累積成镂心刻骨之痛。
這一千年來,微生溟無數次後悔,若是當時他當時沒有那麽張狂,沒有那麽不将別人放在心上,沒有一眼認定和陸聞樞毫無切磋的必要,而是聽了葉坪舟的話,下去找當時在他眼前尚顯稚嫩的陸聞樞切磋,是否就有機會,早一步與陸婵玑認識,繼而改寫她墜崖的命運?
千錯萬錯,錯不該如此自負。
也許,在他第一眼将陸婵玑錯認成陸聞樞時,命運早已在暗中寫下了伏筆。
他錯失了提前認識陸婵玑的機會,幾個月後,聽聞陸聞樞在蓬萊的論劍臺上破了他的殺招,又有很長一段時間像周圍的人一樣,誤會了陸聞樞才是想出破解之法的人。
一次錯認,次次錯認。
微生溟甚至不識陸婵玑的面容,他只在她墜下山崖時遠遠看到了她的身形,在月牆這也只是看到過她的影子。
他不知道陸婵玑的臉長什麽模樣,夢裏無數次夢到千月島夢到鑄劍崖,陸婵玑哪怕向他轉過身來,也從來沒有面容。
身形不同的兩個人,會有一模一樣的影子嗎?
微生溟不知道,他思考得額角隐隐發痛,心跳不穩,幾乎要落下汗來,但心裏直覺猜到的那個可能,卻燙熱地灼燒着他的胸膛。
他一直知道玉蟬衣的體質與一般的修士不一樣,恰如巫溪蘭經常吞食各種毒草毒花而神态自若,玉蟬衣在她靈脈只通了一兩寸時,就能自如地調動她的影子,甚至能将她自己悄無聲息地藏在各種物品的影子中。
再加上一個能化狐形卻并非妖物的塗山玄葉,不盡宗上上下下,身世顯然都蹊跷重重。
但他自己也與他人不同……巫溪蘭與玉蟬衣都對她們自己的身世都緘口不言,他也不會自讨沒趣地追着問。
微生溟沒有窺探他人隐私的愛好。
但此刻微生溟無法控制自己窺探玉蟬衣的欲望,更無法控制自己不将思緒劃向那個令他不敢輕易相信的可能。
——滅?早在八百年前就看過了。
——聽說是很難的劍招,就找來破解破解看看。
——微生溟,你根本不想殺你的弟弟。你那個殺招“滅”的破解之法,恰恰是不攻自破,你分明是給他留了一線生機!
——我不喜歡承劍門的人,我也不想用他們的劍。
若陸婵玑真是她……
微生溟心尖猛地顫了一顫,轉瞬面色慘白。
若陸婵玑真是玉蟬衣,他恐怕犯了大錯。
當年鑄劍崖外,他隔着那道難以攻破的禁制,只看到陸婵玑抵着風卻一步步堅定地朝崖邊走去,最後義無反顧跳下懸崖,待他闖入禁制時,又有一道身影撲到崖邊,洶湧淚水滾滾而落。
是陸聞樞,他那時哭到整張臉都在痙攣。
他以為那是陸聞樞為他不能及時攔住陸婵玑才落下的淚。
他離陸婵玑太遠了,他只能從別人口中,間接地去了解她。
從陸祁口中問出來的消息是,陸聞樞對陸婵玑頗為在意,而陸婵玑,也是心悅陸聞樞的。但陸祁也告訴他,承劍門掌門打算讓陸聞樞與薛懷靈結親。
他曾經以為陸婵玑會跳下山崖,是她為情所困,尋了短見,以身祭劍,可陸聞樞卻薄情到死後并不向任何人提及她的名字她的貢獻,那他流下那幾滴眼淚能算得上什麽?他以為陸聞樞是個該遭唾棄的負心漢。
但玉蟬衣絕對不會是為情所困的性子,更不會自尋短見,她不止一遍對他說過,這世上有很多人求生不得,能活着的就該好好活着,她明明比誰都要更惜命。每次勸他活着,她那雙眼睛沒有眼淚,可看上去也像是要哭了。
一種陰冷的感覺陡然間纏了上來。
若玉蟬衣真是陸婵玑,那他在鑄劍崖上所看到的恐怕并不是事件的全貌。如果陸婵玑不是自己求死,能讓她死的會是誰?
鑄劍崖上,除了陸婵玑之外,就只剩了一個人。
微生溟臉色沉了下去。
玉蟬衣還是頭一回在微生溟臉上看到可以用陰鸷來形容的神情,陰沉沉似乎是想殺什麽人,玉蟬衣心裏一陣緊張,以凡人聽不到的心聲悄聲問道:“出什麽事了?薛铮遠做了什麽?”
微生溟搖了搖頭,走向她道:“沒什麽。”
他張了張口,好多話想問,但又閉了閉唇。
想到玉蟬衣交代他的事,微生溟道:“薛铮遠正在外面的小攤販那買風車,一會兒也要進來點燈。”
玉蟬衣:“點燈?給薛懷靈點燈?巨海十州的修士怎麽會來千月島給亡者點燈,這明明是給凡人祈福用的。”
微生溟心下一震,是啊,玉蟬衣這個巨海十州的修士,又怎麽會來千月島給亡者點為凡人祈福用的月燈?
他面上不顯,壓低聲音道:“噓——他過來了。”
微生溟眼神示意玉蟬衣看向月牆入口那扇矮門,提着一盞琉璃月燈的薛铮遠踏進來,玉蟬衣看向矮門時,微生溟的視線卻依舊停留在她的身上。
薛铮遠雖是一個人進來,卻頗有一番陣仗。
來點燈的大多用的是在月牆外的商販那買的紙燈,他手裏的燈籠卻是不同凡響——在千月島最貴的紙坊定制,由琉璃制成,外殼薄薄的,透着玉一般的色澤,一看就貴不可言。
“躲起來嗎?”在薛铮遠還沒看到他們時,微生溟低眸問玉蟬衣。
玉蟬衣搖了搖頭:“沒有這個必要了。”
薛铮遠并沒有看到他們,他手裏的琉璃月燈吸引了不少人的視線,哪怕玉蟬衣明目張膽地打量他,也沒有引起他的注意。
玉蟬衣注視着薛铮遠走向燈架那邊點燈。
微生溟垂着眼,靜靜看着玉蟬衣,心頭酸酸脹脹。
他忽問:“小師妹,若是有一天,你要換一個名字,你會将自己的名字改成什麽?”
“改成什麽?”玉蟬衣道,“我不知道……”
“但名字裏要帶一個蟬字。我喜歡蟬字。”她特意強調,“蟲單蟬,我現在名字裏這個蟬字,而不是別的什麽婵。”
陸婵玑的婵字不是她真正的名字,玉蟬衣的蟬才是她真正的名字。
她父母給的、她自己也喜歡的名字。
說着話時,玉蟬衣仍然好奇地看着薛铮遠。
他點好了燈,仰頭看着那盞薄薄的琉璃月燈,不知道在想什麽。
玉蟬衣發覺薛铮遠這張臉雖然五官與薛懷靈相似,氣質實在不同。
薛懷靈個性倨傲,總是仰着下巴看人,她生得一張精致面孔,出身又高貴,哪怕傲慢一些,也只會叫人覺得理所當然。而薛铮遠,頂着差不多的面容,卻是神采黯淡,一幅成日裏總是皺眉頭的樣子。
在薛铮遠将燈籠挂在燈架之後,玉蟬衣悄無聲息以靈力探去,發覺這琉璃月燈只是一盞普通的月燈,而不是什麽暗藏玄機的法器。
她怏怏然收回手來,恰此時,薛铮遠轉回身來,視線看向了他們這邊。
“玉蟬衣……果真是你。”薛铮遠走了過來,皺眉問道,“你們怎麽會在這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