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客人 “熒惑”以死寂回他
第86章 客人 “熒惑”以死寂回他
不必由風息谷谷主介紹, 玉蟬衣當然知道站在他身邊的人是誰,她只是需要問一問,佯裝驚訝, 以符合玉蟬衣從來沒有見過真正的陸聞樞的經歷。
這一次陸聞樞沒有頂着“殳問”那張泯若衆人的臉過來, 他本尊就站在她的眼前, 仍是一身白衣, 一如初見時的顏色。但在他的指尖,多了一枚法器——玉蟬衣曾在陸子午的手指上看到的一枚扳指。
那是承劍門掌門才有資格佩戴的掌門戒指, 代表着承劍門掌門的身份, 扳指上除了紅,沒有第二種顏色。
扳指裏,是鑄劍崖底岩漿的紅, 令人感到窒息的紅色被束縛薄薄的殼子裏, 濃稠, 卻無法流動。戴在他的手上, 映呈着他一身白衣, 像凝在雪地上的一滴血珠。
除此之外, 發生變化的, 就是陸聞樞的面容。
他變得更成熟了些, 從前若還只是山頭雪,今日便成了隆冬寒, 眉宇間添了肅重,寒意更重。只是有意思的是,那雙過去在他同齡人之間顯得過分成熟的眸子, 一千年居上高位後,與同樣位高權重之人相比,卻多了幾分屬于年輕人的明銳。
但玉蟬衣她已經不會再通過陸聞樞的外貌揣測他一丁點的內在性情, 托陸聞樞的福,不管對誰,她都不敢再以貌取人。
不過是一張人皮,底下裹着的是什麽,刨開胸膛才看得見。
玉蟬衣如同風息谷谷主期待的那樣,露出了一點錯愕神情,然後,她同陸聞樞見禮道:“見過陸掌門。”
陸聞樞卻看向空氣中消散的流螢月影,他伸出去手去,那美麗而又夢幻的流螢落到他的指尖,觸到他的皮膚,卻立馬成了裹挾着劍意的刀片,一瞬間将他的指尖劃出血珠,痛意還在往裏鑽去。
好生兇殘的劍意。
玉蟬衣也看到那一抹紅,她站在原地不動,本不欲多言,見風息谷谷主在看她,于是語氣不耐地出聲提醒道:“劍氣無情,還請陸掌門應當小心避開才是。”她可不想讓風息谷谷主覺得是她故意傷人,明明是陸聞樞自己撞了上去。
“無妨。”陸聞樞仍是神情淡淡,他随手拂去了血珠,靈力将那點細小的傷口拭去,皮膚恢複完好如初。
陸聞樞看向玉蟬衣:“方才離得遠,我還以為你用的是‘碎星’。”
玉蟬衣未答話,但卻從陸聞樞的語氣中,聽出了點古怪的失望的意思。
她用的不是“碎星”,他有什麽好失望的?
玉蟬衣早已分不清他這人身上何為真何為假,懶得去揣測,陸聞樞到底真的是在失望,還是想用這淡淡失望的語氣,給她下什麽套子。更不想去猜,他這故意去碰劍氣所化的流螢,到底是什麽意圖。
在陸聞樞那,這應當是他以本尊的身份,與作為玉蟬衣的她見面的第一面,相當要緊的一面,他所展現出來的東西,能有多少是真的?
玉蟬衣索性一直沉默着,也不搭話,任由陸聞樞那一聲淺淺的試探落到了空處,什麽聲響也傳不回來。
風息谷谷主窺見氛圍隐隐有些古怪,忙打着圓場,熱絡同陸聞樞說道:“你們承劍門的劍招’碎星’,與我們風息谷的’流螢修月’,用出來的效果的确相似,都很漂亮。”
他處事圓融,說完了“碎星”和“流螢修月”,又不忘回過頭來,稱贊玉蟬衣兩句:“玉道友天賦果然非同小可,這’流螢修月’我門弟子想要練好,少說也要花上幾年的功夫鑽研琢磨,你只在這裏待了幾日,就能将它用得這樣好。後生可畏,實在是後生可畏。”
玉蟬衣唇畔提起笑來:“是教我的江道友領會得透徹。他教得好,我才學會得快一些。”
風息谷谷主便笑了笑,又與玉蟬衣說了幾句後,風息谷谷主眼角餘光窺見流芳洞內一道人影站着,再仔細一看,是微生溟抱臂倚在牆邊,往這邊瞧着。
想到之前一些流言蜚語,谷主心中頓時起了思量。
他不是好事之人,怕微生溟與陸聞樞撞上惹出什麽沖突,讓人看了熱鬧。谷主對陸聞樞說道:“不在這裏打擾她練劍了。我們走吧,我帶你去你的房間。”
陸聞樞颔首,谷主親自做領,将陸聞樞帶到了客房。
左右無人,一路沉默的陸聞樞問風息谷谷主:“這玉蟬衣……是何時來的風息谷?又因何事而來?”
谷主道:“十日之前。由铮遠帶回來的。說是朋友。”
薛铮遠帶回來的?朋友?陸聞樞頗為意外:“少谷主與玉蟬衣……他們如何認識的?”
上一次見薛铮遠時,薛铮遠主動提到玉蟬衣使用鳳凰于飛的事,臉色分明不快,怎麽突然就成了朋友?
“這誰知道?”谷主搖了搖頭,提起薛铮遠,他面帶苛責,語氣憂愁,“這些年他到處亂跑,最近又私下凡間。這回被我逮到,我關了他三十日的禁足,讓他好好反省反省。”
說完嘆了一聲:“什麽時候他才能獨當一面?要是靈兒還活着就好了。我也就能像你母親一樣,退居幕後,只管閑雲野鶴,不用再受這當谷主的操勞了。”
陸聞樞緩聲道:“只是私下凡間,這也不算大錯,何必罰他三十日的禁足?”
“你不用替他講話。”谷主說道,“以往他每回被罰禁足,你都要替他說情。這回,我是鐵了心要讓他吃到教訓。”
“并非替少谷主說話。”陸聞樞道,“只是一來,風息谷承劍門兩派弟子論道的事由他同我商議,少谷主若被禁足,反而耽誤了事情。二來,我知道谷主對少谷主教誨心切。但您若是想早些将谷主之位交付給他,不該頻頻罰他,反倒該幫他在弟子間立起威嚴才是。”
風息谷谷主沉默下來,最後嘆了一口氣:“威嚴?他能有什麽威嚴?總臭着一張臉,明明是自己本事不濟,成天像是別人欠了他什麽一樣。”
“罷了,當是給你面子。你去千蕊苑看看他,若是他有所反省,就讓他出來吧。”
陸聞樞道:“替少谷主謝過谷主。”
說完了情,陸聞樞不動聲色問道:“薛少谷主去了凡界何處?”
“凡界那麽多地方,誰知道他去哪裏鬼混了?”風息谷谷主說道,他擺擺手,“你去問問他自己吧,我真真是一見到他就頭痛,就不陪同你一道過去了。”
谷主說完,就要走了。
陸聞樞道:“慢走不送。”
谷主離去後,房間陷入寂靜。
陸聞樞想起剛才看到玉蟬衣舞劍時劃出的月影,點點流螢恰如“碎星”被用出來的模樣,點點流螢,恰如點點繁星。
而玉蟬衣用劍的身形又一次隐隐和他記憶深處的那道身影重合在一起。
這種相似感仍然讓陸聞樞惱火不已,這次卻又帶來一種隐隐的不安。陸聞樞合上了眼睛,心裏面描摹着,想象着,若是陸婵玑用“流螢修月”,會是怎樣一番場景。終于,阿婵的身影将玉蟬衣的身影擠了出去,他不再想着玉蟬衣。
風息谷谷主說,玉蟬衣學得很快,幾天就學會了“流螢修月”,但若是将劍招交給了阿婵,她才會是學得最快的那個。
“流螢修月”這個劍招,要是阿婵看到了,她一定會很喜歡。
陸婵玑喜歡所有好看的、在承劍門不容易見到的東西。
可惜那時的他忘了将風息谷的這個劍招用給她看看。他本以為,那十三年間他已經極盡所能,将所有他知道的、他所能找到的至好之物都帶給了她。後來常覺不夠,一千年的歲月裏有太多新見到的東西,是讓他覺得好的,想給她看看的,還有一些,就比如“流螢修月”,純純算是他的疏漏,這讓他心裏難免生出一種假設性的幻想來,幻想陸婵玑見到這些會是什麽反應。
可是,早就沒有了青峰。
但是,他一直擁有着“熒惑”。
陸聞樞倏地睜開眼睛,“熒惑”在他手底成形,被他從精神海中取出,提至眼前。
他劃破手指,給正在用震顫無聲表達着自己對玉蟬衣血肉渴求的“熒惑”喂了幾滴他的血。
方才被玉蟬衣劍氣傷到指尖,“熒惑”又一次異動非常。它實在太渴望玉蟬衣的血肉,一次比一次渴望更重,方才又差一點讓他當場嘔出血來,但經過這段時間的閉關,陸聞樞早有應對,生生将“熒惑”的異動壓了下去。
安撫了“熒惑”之後,陸聞樞唇色蒼白了幾度。
喂完“熒惑”後,他沒有直接去千蕊苑找薛铮遠,而是在他暫居的居所院落中,舞起劍來。
舞的招式正是“流螢修月”。
很快,“熒惑”劍底現出流螢,待一招完畢,聚成月影。
陸聞樞嗓音變得無比溫柔,他用在人前未曾有過的聲調,輕聲對着“熒惑”說道:“看到了嗎?”
“這就是‘流螢修月’。”陸聞樞道。
“熒惑”以死寂回他。
“喜歡嗎?”陸聞樞問。
“熒惑”仍以死寂回他。
陸聞樞面無表情,靜靜等了片刻。
他沉默着,片刻逐漸延續成許久,什麽都沒有等到。陸聞樞悵惘的臉上卻陡然浮現出一抹笑來。
一千年來,“熒惑”總是這樣回應他的,永遠沉默也好,歡欣回應也好,都比那天在鑄劍崖上恐懼地哭喊要好。
真摯的笑意抵消了那點悵惘,令他的面色再度平和起來。陸聞樞收起了“熒惑”,往千蕊苑走去。
到達千蕊苑時,夜色已至。薛铮遠坐在花園中的涼亭中翻着劍譜。
陸聞樞踏進禁制時,故意弄出了點聲響,驚擾到正在翻看劍譜的薛铮遠。
一擡頭,看見來人,薛铮遠面上露出喜色來。
“你怎麽來了?”薛铮遠合上了劍譜。
“來找你父親商議一些事情,順便來看看你,商量之後兩門弟子論道之事。”陸聞樞走進涼亭,到薛铮遠對側落座,“聽說你是去了人間被罰,這是去了何處,被罰得這樣厲害?”
薛铮遠道:“去了座叫千月島的小城逛了逛,那裏是凡人正經生活的地方,我只是随便找了個地方去散散心。我爹他疑心病重,非覺得我是荒唐去了,說了不是他也不聽。反正……罰一罰我他就開心了,我就當在這裏被關一個月,是我在盡孝了。”
陸聞樞卻是指尖一顫,低聲喃道:“千月島……難道,你是在那兒遇到的玉蟬衣?”
陸聞樞話音轉急。若是知道當時離開不盡宗的玉蟬衣是在千月島,他無論如何也要前去千月島一趟,而不是輕易放過。他習慣了未雨綢缪,事事盡在掌握,極其厭惡這種錯過而又無法彌補的感覺……而比這更重要的是,玉蟬衣到底有沒有去千月島?陸聞樞緊盯着薛铮遠。
薛铮遠一怔:“你怎麽知道玉蟬衣?難道……你見到玉蟬衣了?”
“見過了。”陸聞樞道,“我知道她是你帶回來的。告訴我,你是在千月島遇到的玉蟬衣嗎?”
薛铮遠還是頭一回聽到陸聞樞這麽急的語氣,陸聞樞語氣一向不疾不徐,從容不迫,哪怕是很小的年紀裏,也沒有心思浮躁着急過。
再一看陸聞樞的臉色,薛铮遠心中更覺得古怪,但他從來沒瞞過陸聞樞什麽,本能地想應下來,順便還能向陸聞樞吐槽一下凡人給他起的“雲中仙”的綽號,以及微生溟那壇千年老酒的酒力……腦海裏無數念頭閃過,卻冷不丁想起微生溟提醒他的話,瞬間生出猶豫,話到喉嚨,全部咽了回去。
薛铮遠道:“是在凡間另一個地方,我沒注意具體地名。”
頭一回,薛铮遠向陸聞樞撒了謊。
一旦開始撒謊,他的話不自覺變多了些:“凡間大大小小的地名太多了,你知道的,我不像你和靈兒記性那麽好,實在記不住。見諒,見諒。”
他不想讓陸聞樞問太多關于千月島的事。薛懷靈死因或許有異,這件事他一直沒讓任何人知道。
這個任何人,也包括了陸聞樞。
倒不是他想對陸聞樞有所隐瞞,只是薛懷靈死因有異,不過是他一個無妄的猜測,薛铮遠想,這種妄想一般的事情,還是他自己查出來之後,再告訴陸聞樞就好。
這七百年間,他也不是沒想過讓陸聞樞來幫忙,陸聞樞能力比他好太多,說不定他覺得棘手的,放到陸聞樞那,輕輕松松就迎刃而解了。但總指望着陸聞樞,他這個做哥哥的,未免太窩囊……
再說了,成為掌門和正道魁首後,陸聞樞就成了巨海十州正道門派的話事人。壓在陸聞樞肩上的事情太多,擔子太重,恐怕,靈兒也不想因為她的事麻煩陸聞樞。
薛铮遠考慮了很多,唯獨沒想到七百年過去,他還真就沒查出什麽名堂。
但這次多了玉蟬衣和微生溟,能讓他知道陸婵玑可能不是兇手,已經是重大突破,也許他離着真相只剩下一線遠。在陸聞樞面前,他已經閉口不提七百年,更沒必要在這個當口提及。
在陸聞樞面前撒謊薛铮遠實在有些不擅長,說話時,薛铮遠心虛錯開視線。
陸聞樞掃過薛铮遠的整張臉,沒有錯過他任何一個細微的表情。過了半晌,陸聞樞問:“玉蟬衣會在這裏待多久?她來風息谷,來做什麽?”
“待到我禁足結束吧。”薛铮遠道,“等我禁足結束後,要和她一起出去一趟,回來又要被關禁足也說不定。”
“什麽地方?”
薛铮遠沉默了片刻,突然笑了起來:“你個大忙人,怎麽突然關心起這些來了?”
陸聞樞繃緊了臉色,只等着薛铮遠的答案。
薛铮遠嗓音故作輕快,說道:“當然是做好東道主,帶他們四處逛逛啊,總不能怠慢了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