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大卡
第51章 大卡
胡梅爾斯是在七歲是認識卡爾的, 在他進入拜仁青訓的第一年,第一天,第一眼。
他的父親老胡梅爾斯就是拜仁青訓的一位教練, 原本分管的是13-15的年齡組,但他特意申請了降低組別, 就為了親自帶兒子訓練。
因為是老爹牽着手進更衣室的, 胡梅爾斯也不像別的小孩一樣緊張,他就感覺有點困,也不懂為什麽要換個地方踢球, 而且時間還這麽緊張,他都不能回家先看動畫片再出門玩了。
他就擡頭和親爹抗|議,然後就被打了一巴掌:
“你現在已經進青訓了, 小子, 和以前怎麽能一樣?天哪, 等你一會兒在球場上被卡爾·海爾曼踢哭了, 你就會知道什麽叫羞恥和着急,明天就老實了。”
踢哭他?胡梅爾斯感覺真是荒誕,立刻反駁道:“沒人比我牛。”
“哈!要真是這樣,那我就謝天謝地了。”
他爹還沒來得及再給他一巴掌, 就已經推開了更衣室的大門。胡梅爾斯第一眼看見一個晃着腿的金發小男孩正在低頭仔仔細細地穿襪子, 他看起來像在發光,好像剛從電影裏摳出來似的,一舉一動都是慢鏡頭, 笑起來時藍眼睛在閃閃發光, 他即刻看傻眼了。
“卡爾,過來。”老胡梅爾斯語調複雜地說,好像又喜歡他, 又有點不喜歡他。
漂亮的電影主角往下一跳,邁着那種胡梅爾斯沒法描述的輕盈步伐向他走過來了。
他就是哪裏和別人都不一樣,完全不一樣。
“這是馬茨。”
卡爾璀然一笑,沖着小胡梅爾斯伸出手。
胡梅爾斯跪在地板上時,發現這個洗漱室的角落放着某種家用香薰,越低,氣味越濃烈,熏得他昏頭轉向。屬于卡爾自己淡淡的香氣從他下垂的袖口中彌漫出來,胡梅爾斯把臉貼到他的手背上,微微冰涼的手,卡爾的體溫莫名其妙的不高,從小就這樣。
“我錯在……我錯在……”
他又被輕輕拍了一下,卡爾提醒他清醒點:“別亂蹭,好好說話。”
“你一點志氣都沒有。”老胡梅爾斯這樣語重心長地教育兒子:“難道爸爸特意降級來帶你,就是為了看你做卡爾·海爾曼的小跟班的嗎?馬茨,你得在心裏和他較勁,你要知道,必須打敗他,你在拜仁才能有個未來。”
在拜仁的未來,對于一個七歲小孩來說,實在是太遙遠了。但胡梅爾斯确實漸漸不和卡爾說話了,一方面是順從父親的教育,另一方面是他察覺到卡爾确實不怎麽在乎他。
這種不在乎不是說卡爾欺負他或是怎麽了,而是卡爾對所有人都一樣好,并不會因為他是教練的兒子而更讨厭他或更喜歡他。
他在對方清透的藍眼睛裏很少能呆上超過三秒。
反而是不理會卡爾時,對方才會偶爾多看他兩眼,畢竟他們依然是搭檔,依然在同一個隊,同一個組別中。只是一年的年齡差也讓他們不斷分開一年、重新彙合、分開一年、重新彙合。
直到父親終于徹底失望:“你是不可能在拜仁得到機會的了,如果能比卡爾海爾曼早生兩年,該多好呢?但這是沒辦法的事。我們去別的俱樂部找機會吧。”
胡梅爾斯說不要,被父親生氣地打了一下:“你難道對拜仁還有什麽指望嗎?”
他低着頭,沒說話。
父親很器重他,從不認真打他,偶爾幾次全和卡爾有關。卡爾的存在本身好像就是他的一種不幸,但胡梅爾斯卻沒法離開這種不幸的召喚。
“我不走。”他倔強地說,而後又被打了一巴掌,母親來勸架才了結。他的反抗毫無意義,一切塵埃落定,到了多特後爹媽原本非常擔心他難以适應,卻沒想到他像一夜長大似的,挺奮發上進。
老胡梅爾斯自得地與妻子說:“換了新環境終于知道要懂事了。”
胡梅爾斯卻只是想知道自己什麽時候能進入一線隊。
卡爾進入拜仁後的第一個賽季就随隊做客了,盡管是在替補席上。他被裹在複古紅的球衣中,趴在座位上那麽認真地看比賽,和周圍人微笑,和那個八歲的發光的他沒什麽區別。胡梅爾斯坐在看臺上,裹着多特蒙德的圍巾,卻看了卡爾一整場。
他想,卡爾永遠不會想他。
除非他也在場上。
除非他是對手,除非他是隊友,除非他站在他身邊。
對胡梅爾斯來說,這就是永遠的爬臺階,卡爾永遠站在比他高一級的地方,只能他往上去追,不可能是對方下來……十二年來,一直如此。
直到他懷揣着不可告人的情感再次回到拜仁,這一次,換成對方坐在替補席上了,帶着傷和蒼白的臉龐,過于清晰的下颌線能看出他瘦了。
這一次,他終于被注視,被關心,被安撫,被教訓,被親昵地捧住腦袋搓搓頭發……所有童年時就應該得到的一切,他終于得到。
他曾在某個雨天抱住卡爾,聆聽外面沙沙作響,愛像雨點一般柔軟降落,屋內是昏沉的,卡爾累到睡着了,像個孩子一樣縮在他的懷中,忘記趕走他。他偷到了命運。
但他又全都搞砸了。
他仰起頭來,那雙從小到大都沒怎麽變過的藍眼睛正仔仔細細地盯着他看。
胡梅爾斯說:“我不該夜裏出來玩。”
他都不敢問卡爾為什麽也在這兒,反正對方做事總有道理的。
而且如此清明有力的樣子,一看就知道不可能是在蹦迪鬼混。
可怎麽偏偏就把他給抓到了呢。
好丢臉啊,卡爾一定會很失望,覺得他真是個不像樣的東西。
本來今年他和博阿滕競争首發就很難了,現在還搞這出,實在是當替補都當得一塌糊塗。
卡爾還可能嫌他髒。
看他可能也沒喝那麽多,單純就是熬大夜蹦迪蹦昏頭了,卡爾的氣消散了不少,想把人拉起來:“你先起來。”
但胡梅爾斯卻變成了抱住他的腰,滾燙的呼吸噴灑在他腹部左側:“我沒和別人一起,只有我自己,一直都只有我自己。”
“我不在乎。”
卡爾蹙眉說,正試着繼續打撈他,胡梅爾斯就自己站了起來,傾身壓在他身上。
卡爾有點猝不及防,往後退了兩步保持平衡,後背抵在了牆上。
“那為什麽再也不找我了。”胡梅爾斯呼吸顫抖,低聲問,不敢親吻他,卻又情不自禁地把鼻尖抵在他的脖頸上,手掌虛虛扶在卡爾腰側:“為什麽呢?”
“我們去年就談過了……松開。”
“可你二十天前還願意碰我的。”胡梅爾斯摸到他的手,扣住,往自己的身上放:“我哪裏不好?告訴我,卡爾,我什麽都可以改。”
完了,完了,卡爾感覺頭好痛,他是出來搞醜聞大作戰的,結果夜店裏根本沒人認出他這麽尴尬的事也就算了,現在抓到了胡梅爾斯,橫生枝節,本來都快回家了,卻又被對方攀扯起了p/y債。
“不要裝傻充愣。”卡爾才不慣着他,精準卡住他的脖頸,一個用力反過來把他抵在了牆上:“我說了——我們去年已經談過了。”
“……”
胡梅爾斯看着他,眼睛裏慢慢充盈上水汽:“那上次算什麽?”
卡爾就知道人不能糊塗,看看,糊塗了一回就沒完沒了的。
他微微松開了手掌,話語卻特別不留情:“當然是算意外。”
“你好壞。”胡梅爾斯眼神朦胧地看着他控訴。
卡爾忽然感覺一切有點滑稽和荒誕,他們簡直像在演什麽浮誇舞臺劇一樣,可偏偏這裏是個非常普通、燈光還不夠明亮的洗漱室,一時間差點笑了出來。
可看到胡梅爾斯好像是真的很傷心,随時能流下兩滴眼淚慢慢從臉上滑落下去,卡爾到底是笑不出來了:
“馬茨,我們說好了不再這樣的。你盡管出去繼續玩吧,看上誰就419去,我說了不在乎,你的私生活也和我根本沒關系,好了嗎?再說了,你也不是什麽守身如玉的角色——”
“但我在你面前是!我時刻準備着。”
卡爾被他的貞潔烈男發言創得差點找不到臺詞:“……而我們再也沒可能了,結束,不行嗎?”
話題又被繞回了他的錯誤:“那上次算什麽?”
胡梅爾斯大有一種要把意外不斷複刻下去的意思。
卡爾真開始煩了,他完全不習慣也不喜歡胡梅爾斯長這麽多嘴巴:“算什麽,是我說了算還是你說了算?”
“……你。”
“那你在和我吵什麽?”
沉默又一次蔓延,幾秒後胡梅爾斯忽然垂着頭張嘴說:
“因為我是個slut,卡爾,夠了嗎?我不能離開你,我已經不會再說什麽傻話了,我只是想重新回到你的車裏、你的家裏、你的bed上——我随便你怎麽讨厭我,無所謂,我就是要回去——”
“沒了我也還得有別人的,不是嗎?他們也知道怎麽讓你開心嗎?為什麽不用我呢。”
“因為我有別人了。”
這話給胡梅爾斯造成了一萬點暴擊。
“……你騙我。”
“我懶得對你說謊。”
卡爾已從容地殺死比賽,去洗手整理自己了。
“是誰?”
“我有義務向你彙報嗎?”卡爾挑眉看向擋住門的他:“和我一起走,或者滾開。”
盡管胡梅爾斯戴上墨鏡後一直在默默流眼淚,但他當然還是要一起走的。卡爾出來後發現他們倆莫名其妙就走到VIP通道裏了,不過這一會兒他确實想避人耳目,把胡梅爾斯趕緊弄回去,于是也沒多問。
總經理已體貼地已備好了車,還詢問卡爾需不需要請代價把他們的車開回家。
卡爾感覺今晚真是白忙活一場,嘆着氣把自己的鑰匙遞出去,也說了地址,誰知道另一側的胡梅爾斯卻是一動不動裝死,他直接伸手從他的褲腰帶上扯下車鑰匙,一起扔了過去,報了他的地址。
“我不住在那邊了。”
“那就張嘴說話。”
他就要當啞巴。
誰知道反而是總經理從容地解決了問題:“胡梅爾斯先生可能是喝多了,不過沒關系,我們知道他的住址,還在那兒,沒變過的,請您放心。”
卡爾:……
裝死的胡梅爾斯:……
如果不是有人在,卡爾很确信自己現在已經出手給他一拳頭了。
雖說裝得很假,可他就是這麽擺明了要借着三分醉演到底,知道他真的能幹出賴在車上不走任由司機報警這種事來,卡爾還是不得不把他架起來塞回家裏。
雖然知道他住在這兒,但卡爾就來過兩次,大概是心裏煩着急*,離他這兒近的時候來過,連屋裏什麽樣都記不清,因為一次在玄關一次在沙發上,他都沒進過他的卧室——那感覺太親密了,卡爾不喜歡。
誰能想到第一次進p/y房間是把裝醉的他丢上bed呢,卡爾連連感慨真是只要自己願意折騰,生活處處是怪事,從他勵志退休以來,才快到一個月,遇到的計劃外事情就已經超過之前幾年了。
但凡胡梅爾斯不是這麽酒醉的燒貨,卡爾今晚可能都在他這兒湊活一下了——他現在是真的很困。現在他一心要回家。
司機還在外頭等待,卡爾原本想把他丢了就走,但心裏到底有點愧疚,再加上不确定胡梅爾斯到底喝了多少酒,所以還是去翻找了一下醒酒藥,這東西不在藥檢單上,很多人家裏都會備着。
“藥在哪?”他戳戳胡梅爾斯的胳膊詢問。
對方立刻就要滾到他的手上來,吓得卡爾躲蟑螂一樣往後一個大跳步,自己去屋外尋找。
藥沒找到,倒是看到了很多舊照片。胡梅爾斯莫名把青訓時每年的合照都留着——準确來說也不是每年,應該是他每次升到新組別時的合照,比如他7歲的,9歲的,11歲的……卡爾都二十年沒見過這些照片了。
每一張上當然都是有卡爾的。
他們倆的貌合神離從那時就開始了,拍照都放在一起,但兩個人中間有一條微妙的大裂谷,比別的隊友間的縫隙都大。卡爾看向最小的一個自己,金發燦爛、笑容明亮,好像一萬個太陽挂在了他的身上。
這仿佛沒有被任何痛苦和不幸侵擾過一分一毫的臉蛋讓他自己都恍惚。
8歲的他看起來簡直像一條陽光開朗小笨魚。
雖然其實應該還是比周圍人顯得文雅聰明的,可在快要30歲的卡爾看起來,就是燦爛到讓他震驚。
他自己腦海中,沒有一個自己是這樣笑的。
卡爾已經不記得小時候的自己,父母還沒發生那些破爛事時的自己是這樣的了,他總是很排斥看舊照片。
幸福的回憶像被罩在毛玻璃中,玻璃上落滿了灰,再也擦不亮了。
卡爾把照片輕輕拿了下來,上面一絲灰塵都無,撫摸過後也沒有留下指痕,用的是最好的鏡框,還應該有保潔員日日擦拭。
他看得太專心,沒留神胡梅爾斯已爬了起來,正靠着門框斜斜地沉默依住。
“我以為你走了。”
“我以為你要繼續裝醉酒呢。”
卡爾輕輕把相框放回去,沉默着靠坐在吧臺邊。
胡梅爾斯沖他走了過來,卡爾沒躲開,任由對方再次擁抱住了他……任由對方又一次跪下去,把臉貼到他的大腿上,貼到他的手心上。
卡爾輕輕撫摸他的胡茬,如果咬起來大概會很脆的耳朵,卷成小绺、大概是打了蛋白質所以格外飽滿柔韌的頭發……最後托起對方的下巴,仔細看了一會兒他的臉。
說真的,盡管他和胡梅爾斯在一起*了很多次,但卡爾從不用看愛人的眼神去看他,卡爾從不用看愛人的眼神去看任何人了。
他仔細看着胡梅爾斯,忽然意識到自己已和他認識了超過二十年,對方幼年時、青少年時、剛成名時的臉此刻好像都重疊在了一起。但他們的關系卻一直都是那麽沉默和粗暴,就算是在最靠近的時刻,卡爾也經常不耐煩地打他一巴掌,嫌他在說不必要的話。
“我是挺壞的。”卡爾輕聲說。
昏暗的燈光下,高大的男人跪在他兩膝中間,掀起濕漉漉的眼皮和長睫毛看他,棕色的眼睛好像流淌出的焦糖:“但我确實是自願做你的男表字。”
“以後別再這樣了。”卡爾和他說:“我們可以更正常點相處的。”
“騙人。”
“也許吧。”
卡爾真的感覺有點抱歉了,不光是對胡梅爾斯,好像也是對自己的生活,他回望過去,忽然覺得自己把事情都搞得一團糟,沒人能靠近他,他也不想要靠近任何人。
某種程度上來說,他就連穆勒也怕,怕被對方看見內心,看見徹骨的傷痕。
坐車回到自己家裏時,已快淩晨兩點了,不過就算是這樣,他還是有将近七個小時可以睡,不算壞,如果他能立刻睡着的話。
你害怕愛嗎,卡爾?是沒有人愛你,還是你害怕被愛呢,卡爾?
夏日時心理醫生的話忽然浮現在他的耳朵邊,卡爾微微顫抖了下。他又想到他和胡梅爾斯說清楚的那天,想到對方問他:“你一點點都沒愛過我,對嗎,卡爾?”
卡爾因為愧疚,而無法發出聲音。
然後太陽升起來了,就和每一天一樣。在那個陽光照耀的時刻,看起來冷靜無情、無聲摧毀着戀愛者的卡爾其實很脆弱,就像一塊拆開包裝後又被遺忘、所以在空氣中吸水太久的餅幹,被人輕輕一碰就會斷裂成帶着黴菌的碎塊。
但沒有人發現了這件事,就連卡爾自己也沒發現,他只是不懂為什麽自己看着對方濕漉漉的睫毛時會感到那麽難受,他當時粗暴又胡亂地把原因歸結為自己不喜歡看一個二十幾歲的成人頂着狼狽的胡渣做蠢事,把本該默契的、不言語的尴尬的一切全部撕開來擺放在臺面上,逼得他自己鮮血直流。
直到現在,他才遲鈍地醒悟過來自己當時為什麽會感覺像有一萬只蝴蝶在自己的腹部震動,它們翅膀煽動起的氣流此刻仍沒停歇,也許會一直起伏,直到他死亡,然後穿透棺材飛出,于是所有人都能看到卡爾·其實和每個普通庸俗的年輕人一樣,在很多時刻中都渴望回應一份愛,渴望承認那是愛,無論它是不是完滿真誠的。
這世界上根本沒有完美的東西,就算真的有,他也毀滅過一份,卡爾再也不指望能夠得到它了。
他回想親密,回想安定,回想溫熱的肌膚相貼時那種思緒暫停的感受,回想胡梅爾斯在小夜燈下輕輕讀冷笑話的聲音,那時他只會不耐煩地按住他讓他不許說話——卡爾根本不想被他逗笑。
但他現在就是在回想偶爾回到家時他客廳裏的燈光是亮着的,穿着寬大白毛衣的胡梅爾斯坐在沙發上,卷發還泛着水光,回頭懶洋洋地沖他笑——也許很多人會覺得這只是p友關系,就連卡爾自己都是這麽想的,但現在他卻還是一遍又一遍徒勞無功地翻動記憶,像一個把糖果數了一遍又一遍的流鼻涕小屁孩。
說到底,他又該如何再得到更好的關系呢,他像個在地震後站在廢墟上的人,對于如何重建自己的世界毫無知覺。光是從坍塌中走出,就用了他很多很多年。
時間從不治愈,只是麻醉了痛苦,而且這一款麻醉劑生效的時間比卡爾想象中漫長多了,與其說是時間麻醉了他,不是說是人體終于放棄用疼痛來喚醒一些反應了。
卡爾只是想要一點點親密而已,就那麽一點點,像他蜷縮進諾伊爾懷抱中時的那種親密,像嬰兒靠在父母臂彎中的那種親密。但他從胡梅爾斯那得到的是“不合時宜”的,所以他還是把它們抛下了。
比起抛下巴拉克,抛下胡梅爾斯顯然容易多了。
屬于拜仁明星隊長的空間越大,責任越重,工作時間越長,屬于卡爾的一切就越發小、越發少了。
卡爾又想到他曾在車裏,在外面望向屬于自己的房子,隔着柏油路,隔着高大的鐵門、栅欄和園丁保養的花園,幾十米外的房子在暗淡天色中沒有一絲光亮,只靠着窗臺邊的射線燈打出模糊的輪廓,顯得那麽冷漠。
這扇門像永遠都不會打開。
如果是卡爾的話,根本就不會有勇氣像胡梅爾斯一樣在外頭等一整夜——他很久很久以前有過,但早就被損耗光的勇氣。
他再也不是那個耐心等在哭泣的媽媽門外坐幾個小時,就為了讓她看看自己的成績單、哄她開心的小男孩了。
卡爾現在驚訝的就是,他怎麽會這麽麻木呢?他為什麽要對生活這樣麻木呢?既然他是下定決心要好好生活下去的,為什麽事情還是變成了這樣呢。
第二天正常恢複訓練,假日非常段,但沒辦法,畢竟10月1日他們就要做客柏林赫塔。
等到這一場客戰過後,就能再過一段一周一賽的正常日子了。
今日卡爾走進俱樂部裏時受到的歡迎程度依然可想而知,許多與他朝夕相處的工作人員都不由得來特意和他握手打招呼,贊嘆他的品德和沉默的善舉,就連門衛都特意向他脫帽致敬。
自從他想要退役開始,每次歸隊都伴随着重量級美聞這件事,卡爾已感覺這是一種詛咒(…)是命運喜歡對着他捂嘴眯眼偷笑的直觀體現(…)
他試圖用夜店醜聞來進行對沖,誰知道因為經驗實在是太匮乏了,而且不巧遇到胡梅爾斯,反而陷入了淩晨兩眼一睜睡不着覺的大反思環節,命運可能已不是捂嘴眯眼偷笑了,而是直接像看小醜一樣哈哈哈哈地指着他。
或者把他的照片打印下來貼在牆上,自己扮演湯姆貓右手一指,主打一個“都來給我看笑話”。
卡爾告訴自己不要着急,鬥争是艱難的,道路是曲折的,昨晚是不成功的,今晚要去拍廣告也是玩不了的,但明天、後天,只要他肯奮鬥,未來總是光明的。
烏爾裏克,昨晚就當是你運氣好……我不是不想叛逆,是叛逆了,但慕尼黑市民們就嘴上說說喜歡我,實際上我頭頂掉個色他們就認不出我了……
他默默地想着,走進更衣室,被隊友們也充滿敬佩地摸一遍。今日再看到胡梅爾斯時,他的心态就有點猶豫,不知道要不要和他打招呼。
雖然說他情感上确實意識到了自己的不對,對對方也有點愧疚,但真在現實生活中相處,他又感覺變化的話很古怪。說到底,從小他對胡梅爾斯不錯時,他們也從不講話(…)
某種程度上來說忽然和對方和顏悅色地問好才是對他們關系的一種背叛吧!
卡爾成功說服了自己,扭過頭去,決定還是逃避一下。比賽離得近,今天時間緊任務重,感覺自己重獲新生的安切洛蒂早早就紅光滿面地進來了,給大家送了他新發現的好吃小餅幹,一人一塊,而後安排了今天的訓練計劃,傍晚還要加半小時戰術課。
瓜迪奧拉的戰術課是經常要延長的,但安切洛蒂現在是把時間砍短了,他現在已妥協,決定不對球隊的4231老本陣型做改變,把戰術課的重點放到分析對手上。
而且安切洛蒂還有一個苦惱的問題就是他感覺全隊上下除了卡爾以外,別的人雖然眼睛瞪得很大、氣勢很足很專心,但實際上都不是特別聰明啊。
給嘚國人上課的感覺真是奇怪,他們也不像意大利人或者西班牙人那樣直接就講小話、做小動作、或者幹脆流口水睡過去,而是全都沉默着專心致志地撐着下巴看主教練,聽完還喜歡認真發言反駁,感覺很聰慧的樣子,讓安切洛蒂心中緊張,但相處這麽久下來,他發現其實他們一點也不聰明,腦回路還經常十分清奇。
他從來沒見過拜仁這樣這麽像狼群或者狗群的隊伍,如果等級和領導體系不夠明确,就會一起亂叫打得很兇。看起來全是綠眼睛,實際上走近一看又經常清澈愚蠢了。
大概就是在恐怖片和黑色幽默片之間來回切換。
他意識到了自己必須拿出做頭狼的氣勢來,喂完零嘴後,立刻就拿起更衣室門後不知道為什麽放着的小木棍增加氣勢,挨個輕輕打他們的屁|股,把他們敲出去,卡爾除外,他只空揮了空氣。
訓練課他全部交給助教來帶,但自己站在場邊巡視,有讓他不滿的就立刻叼出來,啊不是,喊到旁邊單獨訓話,把他和隊伍隔離幾分鐘,懲罰完再放回去。
很快,被懲罰的人就自然滑落到了隊伍今日食物鏈的下層,而一直零失誤的人驕傲了起來。
悉心研究了兩天《人與自然》《動物世界》《比比西:我們的星球》這類紀錄片後,他的教學改革初見成效,今天無需卡爾操心,大家的訓練也很是老實,并且下訓後又得到小餅幹時,每個人都吃得挺迅速。
雖然基米希耿直地告訴安切洛蒂“要是能換個好吃點的就好了,它為什麽這麽綿軟,上面為什麽不撒鹽”時,安切洛蒂差點又因為嘚佬吃不來細糠而兩眼一黑滑倒,但客觀來說一切還是很圓滿的。
卡爾都輕松得不習慣了——以前瓜迪奧拉在的時候,他不用管紀律,但也很累,一邊要去消化主教練源源不斷的話,一邊又得替因長不出腦子而沉默紅溫恨不得和足球弄個你死我活出來的隊友們努力長腦子,硬是把本該是體力勞動的足球事業變成了體腦雙透支。
隊裏今天風平浪靜,也就是諾伊爾的門将教練這一件事還懸而未決了。他對此的态度就是訓練時不聽安切洛蒂帶來的意大利教練的話,假裝對方口音太重自己聽不懂意式英語或意式德語,主打一個自己練自己的。
隊裏就這一個大爹,正兒八經的世一門,再踢個幾年沒準要競争史一門的,安切洛蒂再煩心諾伊爾也不可能像穆裏尼奧廢掉卡西利亞斯一般把他丢上替補席,現在只能安撫自己的助教,讓他低一頭受受氣。
所以諾伊爾今日的訓練甚至是他自己制定的,門将教練就是他的發球器罷了,還要因為發得不好被他揮手抱怨。
卡爾沒管他,但下訓回更衣室裏時看他還要責備新人不小心弄掉了白板裝不回去,就不慣着他了,笑着推了他一把:
“你今天多大火氣?對我是不是也有什麽不滿的地方?”
諾伊爾還真有:“你都不陪我練點球,我不想理你了。”
他這個人好就好在和卡爾說話時總是很可愛,發脾氣也不說重話,而是說小孩話,像撒嬌,配上很大的體型,就有種反差的親切。
卡爾有時會反思自己不該把在別人面前其實很威嚴很可怕的諾伊爾當成無害的大玩偶熊,可他還是忍不住。
他也總是更樂意哄他,感覺沒什麽壓力:
“好吧,那我錯了。”
他走過去替新人一把将白板重新安好了,拍了拍他的肩膀送他“大赦”,向諾伊爾展示:“明天陪你練,好嗎?”
周圍大家都笑了起來,穆勒開朗地說曼努埃爾怕是想讓你守門、自己踢點吧,差點被諾伊爾扔了臭襪子。
不過氣氛還是重新融洽了起來。
卡爾感覺他不讨厭這樣小小的拌嘴和小小的矛盾,這很好玩,他讨厭的是會牽扯到利益矛盾的那種。可麻煩就麻煩在更衣室中真正的矛盾總是牽扯到利益的。
全收拾完了,他們還不能走,而是全換上灰色毛呢外套和短褲,白襪子和黑皮鞋,做一群胡子拉碴的小男孩,去拍今年啤酒節的大合照。
這是卡爾第十三次拍這樣的照片。
第一次時,他還站在左邊最邊上,赫內斯和當時的主帥馬加特坐中間——赫內斯那時還很喜歡參與到這種大合照裏來,就像他那時還要随隊比賽一樣,很多事他都親力親為。
施魏因施泰格和他中間隔三個人,還硬要舉杯和他碰,結果一不小心全撒赫內斯稀疏的禿頭上去。
也就是他和卡爾犯事,換別人恐怕已被主席當場按住腦袋瓜拍皮球一樣毆打。
現在則換成了他坐在第一排正中間,諾伊爾坐他旁邊。
高管和教練都不會參與合影了,這樣的攝影活動更多是服務于營銷,而球迷們愛看的當然只有球員,這不再是什麽內部大家庭的合照。
新仁們都往上站,高個也往上站,防止擋到後面人,穆勒從來都搞怪,不要坐下面所謂的“權力排”,而是也站到最上面去。
他的另一邊,則是他自己特意讓萊萬坐。如果他不提的話,波蘭人自己也不會主動提,他固然會在中間,但可能是站在後面,或者是坐在第一排偏左,位置不是很能固定。卡爾知道羅本和外貝外反而因為拍了多年照片了對座位已不那麽在乎,坐下不會煩得開始摳腳都不錯了,所以這兩年索性就把萊萬固定在了自己旁邊。
雖然萊萬不說,但卡爾知道他是高興的。
活動場裏人很多,他們從排隊往座位上去開始就一直被閃光燈刺,還有個主持人拿着話筒指揮站位、活躍氣氛、主持流程。
卡爾想着,如果停留在這個13數字上,還挺不吉利的,真是不巧呀。
剛剛還在更衣室裏和他拌嘴的諾伊爾這會兒又殷勤替他拿酒杯了,生怕卡爾擡擡胳膊累着手似的,借着嘈雜的人聲輕輕詢問他:
“你昨晚和馬茨一起泡吧去了?”
卡爾:……
“誰拍到了?發出去了嗎?沒拍到我單獨的?”
卡爾現在甚至有種變态的歡樂(…)他就像個頻頻碰壁的優等生一樣,一邊在心裏告訴自己這方面我不熟不要着急,一方面又恨不得大喊為什麽我會這麽失敗?為什麽?
他現在迫切地想得到一點肯定和正反饋,想知道是誰抓到他的。
雖然和胡梅爾斯一起被拍到算失敗,但好歹有人拍到他了啊。他要趕緊記下來是怎麽回事,吸取珍貴的成功經驗,争取下次複刻。
他這番反應卻被諾伊爾當成了他對胡梅爾斯本能的掩護——巴不得被拍到自己的,都不想是雙人的,這什麽意思啊!
諾伊爾又要開始生氣了,哼了一聲問他:“你不是去抓他的嗎?”
“你在那個夜店裏有認識的工作人員?”
“有個朋友就在那兒打工呢,他還以為是我泡吧被你逮捕了,急得像什麽似的,我他爹一看根本不是我——我有那麽瘦猴嗎?”
能把胡梅爾斯那身板說成瘦猴的也就是諾伊爾了,畢竟穆勒在他眼中是紙片人,他平時玩鬧都不和穆勒使勁的,原話是怕穆勒沒有肌肉和脂肪保護,直接就骨折了。雖然他非常自戀,但考慮到他的胸圍、大臂維度都偉大得很客觀,連卡爾自己都會偶爾羨慕這種天賦,卡爾也就不糾正他的拉踩言語了。
哎,怎麽不是狗仔呀。
一個都沒有嗎?就連一個狗仔都沒有嗎?
卡爾重新失落起來,随意應付他兩句:“別告訴別人。”
“那你去參加俱樂部那個綜藝,我們去湖邊玩一天。”
“托馬斯還真說動你了啊。”卡爾吸氣:“都沒事忙嗎?這麽願意去。”
“有事啊,如果你去了,不就是我們一起玩一天嗎?這不叫事?”
諾伊爾滿臉疑惑地反問。
另一邊的萊萬好像聽見了一點,也探頭問他們願意去拍那個嗎?
卡爾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反駁他,“玩樂”好像不算事,但他确實很久不和大家聚會,會參與的都是俱樂部官方的活動,私下裏就啥也沒有了,昨天在馬場待了大半天,穆勒就開心得像什麽似的,但諾伊爾是沒有這大半天的。
他這樣期待聚會玩,并不掩飾。
想到這裏,端水的本能就讓卡爾很頭痛。
萬幸閃光燈解救了他,工作人員們呼喚他們一起微笑看鏡頭了。
盡管幾天前他們還在巴黎的長桌上上演《小時代:拜仁風雲》,但現在,又是一群眼睛明亮笑容腼腆的人對着鏡頭微笑了。
大家穿着一樣的衣服,看起來都很開心,風華正茂,美好得很。
看到的球迷們很快就會把“嗚嗚嗚嗚嗚嗚我永遠愛拜仁慕尼黑”“今年啤酒節一定要玩得開心啊”打在評論區。
而閃光燈和大瓦數的補光燈終于熄滅時,卡爾想到了問題的答案:
“如果那天我們幾個不去拍綜藝,自己出去玩呢?”
他這麽詢問諾伊爾。
後者明顯一愣,像是沒想到卡爾會忽然這樣提議。但過了兩秒後他卻忽然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搖頭說不行。
卡爾問為什麽?
“除非只有我們兩個人。”諾伊爾湊近他輕輕說:“不然我肯定要和托馬斯打起來的。”
他們還沒來得及繼續談下去,忽然就有啤酒不小心澆到了諾伊爾的頭上來。
“啊,對不起!”
穆勒的聲音從他們頭頂傳來:“我只是一個沒拿穩!!!”
諾伊爾閉了一會兒眼睛,卡爾趕緊按住他的手不讓他亂動,替他拿了濕巾來擦。諾伊爾忍耐了一會兒,一睜眼就是語調特委屈地告狀:
“你看到了嗎?你看他!”
他寄希望于卡爾會說:“不要生氣了,那就我們倆出去玩,不帶他,讓他自己拍那個綜藝去。”
結果卡爾說的卻是:“不要生氣了,好了,那個綜藝我也去吧,就這麽說好了。”
萊萬非常自然地再次融入談話:“那我也考慮一下。”
卡爾高興地說:“好。”
諾伊爾:……?????
明明達成了最初的目的,但不知道為什麽,他卻感覺自己像是輸了,而且輸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