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滬城春雪

1.滬城春雪

臨近三月,滬城又下了場雪,雪意濕重,透過窗縫悄然浸沒診室空氣。

林伺月掙紮着從午休醒來,陷在工椅裏緩了數秒,拾起一只絨毛發夾一夾,露出光潔面頰,起身去洗杯子。

離下午開診還有十來分鐘,茶水間裏聚着人在閑聊。

“真的假的,職高?咱們院現在進人門檻這麽低了嗎?”

“真的啦,有照片的,在職高光榮榜上呢。”

“不對吧,我瞄到過一眼她的簡歷,正經的滬大本科畢業,人家努力的呗。”

細細碎碎的交談中,插出一聲笑來。

“職高怎麽考正經名校,你們不知道咱們這一行魚龍混雜,什麽人都有?直接買海外藤校的都有,臉皮夠不夠厚而已。”

“不是,她看着可不像什麽有錢的樣子。”

“你懂什麽啊,女人長得漂亮就是等于不缺錢,不然咱們醫院能天天來人惦記着把臉給整了?”

聽取啧聲一片。

林伺月在門外默數了大概五秒,推門而入。

“聊我呢?”

她臉上堆着笑,一層一層的,比外頭的積雪還厚,語調也輕松自如。

只是長相上冷感重,烏眼仁兒輕輕一沉就像要舉刀似的。

生生把幾張八卦的嘴都給吓住了,默不作聲散開,給她騰出條道兒。

等洗完杯子擡頭,茶水間裏早不剩人了,

地上布滿雜亂的濕鞋印,她甩甩手上水珠,徑直出去。

回到診室,自己的小助理丹丹早點好了奶茶,給她遞來一杯熱乎乎的半糖桂花引,趁着還沒病人來,悄悄續上八卦。

“月月姐,剛茶水間的事兒我聽說了,你不知道,這幾天傳得特兇。”

丹丹是圓臉,一雙眼睛也圓圓的,壓低了聲兒,給她報信。

“是對面陶醫生開的頭。”

猜也是。

林伺月從手邊的抽屜裏摸出一副銀邊的眼鏡戴上,有條不紊地跟手收拾臺面。

對門的陶枝,此前一直是這間公立整形醫院的一把手。

倒不是說技術有多斷層,更主要是人年輕,長得好看腦子活,很會運營,在社媒上熱度很高。

而林伺月自己賺夠了錢,從滬城最大的私立整形機構跳槽過來,圖的就是個清閑,沒想冒尖出頭。

相安無事了兩個多月,終結在一個走錯診室的病人嘴上。

“你們院不是有個很出名的美女醫生嗎?啊?不是這位林醫生嗎?”

“啊?你們院的人都瞎啊?”

病人滿臉不可思議,襯得陶枝蘋果肌上的讪笑愈發尴尬。

原本以為只是個小插曲,結果卻像一根抽不完的引線,火越燒越大。

從那天起,斷斷續續又兩個月,針對她的破格錄用,一直有暗暗的猜測和诟病。

即使本科院校數一數二,但終歸也只有本科,在碩博遍地走的九院實在算不上出挑。

林伺月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當沒聽見,正常上班下班,也很少和醫院其他人接觸,落了個高冷的印象。

沒想到這麽漏洞百出的謠言都已經升級到了買學歷的版本。

“随便吧。”

她把擦拭完辦公電腦屏幕的抽紙丢進垃圾桶,拍拍丹丹的肩加油鼓勁。

“下午還有一場硬仗要打。”

林伺月上周接了一個網紅全臉維護的活兒,要求很高很多,對自己的好幾版方案都不滿意,這次是第三次面診。

連主任都來關心過,囑咐她盡全力做好。

網紅不僅是網紅,還是真正有錢有閑的大小姐,名叫闫妗,重頭客戶。

醫院再佛也需要創收,打進這些大小姐的圈子,好處太多了。

丹丹頭疼地閉了閉眼,可下一瞬又像想起來什麽似的,忍不住給她分享八卦。

“月月姐,我才聽說,原來闫大小姐心心念念的相親對象就是上個月剛回國那個,傅氏集團,傅寒,倆人接觸好一陣兒了。”

“哦,好像傅寒今天也過來。”

“好神奇。我看上周闫大小姐還挺焦慮的,以為他們相親不是很順呢,連整形都能親自來陪着的話,那估計……”

耳邊盤旋着丹丹的說話聲,林伺月仔細翻着闫妗前兩次的面診記錄,精神總也無法順利集中。

最後幹脆放下,轉頭看向窗外。

雪天的下午,半空中壓着密密沉沉的陰雲。

心髒像出現了一個風眼,所有四散身體關節裏的細碎情緒都被牽引出來,朝着某個最陌生又熟悉的名字,無限彙聚。

-

傅寒回國那天是立春。

從各大社交媒體到匿名論壇都短暫地刷了一段時間的屏,連她也躲不過。

名校精英,金融新貴,集團掌權。

加上配圖裏幾乎無可挑剔的皮囊,極端地搶占眼球。

林伺月從事整形行業,對漂亮的臉司空見慣,早該脫敏,刷到時仍舊無意識地停留一瞬。

看背景是在某個峰會上,頂光生硬。

這種光線打在人的面部相當一言難盡——

也就只有傅寒這種天生過分優越的骨相能夠扛住。

配圖裏,他牽着設計簡潔的黑麥,指節瘦削修長,習慣性自上而下的審視姿态,顯得挑剔而刻薄。

林伺月收回思緒,目光重新凝聚到面前的闫妗身上,忽然理解了前幾次面診時闫妗對方案的挑三揀四。

因為她想讨好的對象是傅寒。

“林醫生。”

反複溝通無果後,闫妗的耐心有些耗盡,揉了揉太陽穴,從包裏摸出一盒明黃色的女士煙,叩在桌面上,語氣加重。

“我的要求就兩個,恢複期短,效果好,很難辦到嗎?”

林伺月無奈地松開了手裏的簽字筆。

又不是拔個火罐,三天就好。

雙眼皮要修複,鼻綜合要重做,還加上輪廓固定,至少兩個月才能放心見人。

而這位大小姐的要求是下個月全部恢複。

女娲都接不了這種活。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

今天的闫妗,脾氣格外大些,吃了槍藥一般。

而對面,闫妗從煙盒裏敲出一支細長的女士煙,煩躁地吐出口氣。

傅寒真是純王八蛋一個。

之前怎麽約都約不出來,不知道是哪個嘴碎的告訴傅寒今天自己在九院,這人反而态度一轉說會過來。

過來個屁。

過來看她打針抽脂墊鼻子嗎?

是怕她不夠尴尬?

這人就是故意的,而且現在都還沒到,不知道是不是在耍自己。

本來還以為傅寒跟圈子裏其他混吃等死沒心沒肺的二世祖不一樣。

她心緒浮躁地點起了煙,才吸兩口,就瞥見對面的林伺月不經意擰起了眉。

林伺月是很有中式韻味的外雙,眼裂長而寬,眼皮偏薄,開扇的線條弧度漂亮,眉形細長清淡,皺眉時也是個美人。

美得天然而毫不費力。

“闫小姐,抱歉,這兒禁止吸煙的。”

闫妗不禁嗤笑了聲,當着她的面直接把煙頭碾在桌面上。

原木色的桌面霎時被燙出一小塊焦黃,伴随着淡淡的枯糊味。

“禁個屁,煙比你有用多了,要禁也是先把你這個廢物給禁了。”

她将煙屁股随手一丢,朝後一靠,逮着林伺月這個好死不死撞槍口上的發洩郁火。

“林醫生,我今天過來才聽見你們醫院其他人議論,你的滬大學歷是買的?實際上是職高大專出身?還有照片呢,難怪這麽一無是處。”

整個診室霎時陷入死寂。

丹丹氣不過,可還沒來得及說點什麽,闫妗就已經頭也不回地拎起自己的包,直奔門口的服務臺。

九院向來口碑在外,一號難求,即便工作日也人滿為患。

人來人往的服務臺前忽然出現一個氣勢洶洶的女人,高跟鞋砸在地面瓷磚上的聲音格外刺耳,霎時吸引了一衆人的視線。

服務臺接待的小護士更是吓得坐直。

“女士請問……”

“我要換醫生。”

闫妗感受着四面八方投來的目光,心底冷笑一聲,擡高嗓音。

“你們九院的林伺月醫生,職高畢業,頂着一份來歷不明的滬大學歷,招搖撞騙,面診三次都給不出一個完整的方案,看來你們九院也不過如此。”

話落,不光是候診的人,連醫院走廊上經過的護士都忍不住駐足。

林伺月追出來時,被迫接受了一場龐大又難堪的注目禮。

一片好奇之中,還夾雜着某些隐晦的目光,難以抑制的幸災樂禍。

她捏了下眉心,維持冷靜,不卑不亢走到闫妗身前,開口道:“闫小姐,您有不滿的話,可以移步我或者我們主任的辦公室,我們會盡力滿足你所有的要求。”

誰知闫妗聽後只是輕佻地笑了一下,轉過身來,憑借着高跟鞋所帶來的身高優勢,居高臨下地望向林伺月的臉。

“我的要求嗎?”

她擡起手,指向不遠處那一牆的醫生介紹板,“首先我要求換醫生,我來這裏不是浪費時間的,其次,我要求你——自己過去,把你個人簡介裏的滬大劃掉,寫上你的野雞職高。”

醫院大廳落針可聞,一衆圍觀人都不禁屏住呼吸。

而人群最中間的林伺月眼神依舊,輕輕呵出口氣,雙手緩慢插進白大褂兩側的口袋裏,脊背挺直。

“闫小姐,抱歉,這個要求我沒辦法滿足。”

“我的确是滬大畢業,學信網可查,如果您想的話,我當年的高考成績您也可以去查。”

闫妗唇角微勾,壓不住的譏諷,傲慢地環起挂着奢侈品包包的雙臂:“林醫生,你說笑話,高考,你的職高,怎麽參加高考?”

走廊那頭,主任已經略帶急躁地趕來,壓着嗓子扯住林伺月衣袖,試圖息事寧人。

周圍來來往往都是慕名而來就診的人,自然而然地更願意站在闫妗這頭。

闫妗唇邊笑痕愈深,正要開口施壓,卻冷不防聽見背後,一道玻璃隔門被感應開的清脆提示音:

“叮——”

與此同時,林伺月也循聲望去。

第一眼,她注意到那只一塵不染的鞋尖,泛着低調卻昂貴的光澤。

視線就此向上,筆挺西服褲包裹的長腿從玻璃門後步出。

來人緊致的面部骨肉傾瀉着一種無機物般的鋒芒,漫不經心的嗓音在大廳裏一點一點擴開。

“這麽巧,在這兒也能碰到,高中同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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