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積林巷口
4.積林巷口
那晚的雪下到半夜方停。
整個醒山別墅區,一片沉靜,只有偶爾窗檐上積雪猝然滑落的聲響。
以及傅家別墅一樓客卧,床上窸窸窣窣的細小動靜。
林伺月算是半夢半醒,身體有些虛脫,要辦的事情倒是清清楚楚地躺在腦子裏。
一摸額頭,是那種高燒褪盡後反噬一般的、很不健康的低溫,喉嚨裏也很幹,下意識想要找水喝。
手邊空空如也。
她不掙紮了,後腦勺抵着床頭只緩上一小會兒,就掀開被子。
穿衣,穿鞋,摸到外套裏那臺勉強還能開機的手機。
房間裏沒有燈,暗暗的。
她站起身走幾步,居然走得還算穩當,頭也不暈,仿佛幾小時前,那種在大雪中瀕死的體驗,只是一種錯覺。
這會兒醒來第一件事,就是想找個什麽東西拜拜,只可惜傅家好像不迷信,晃了一圈什麽都沒有,最後繞去洗手間,對着鏡子裏的自己,雙手合十。
留下來。
保佑我順利留下來。
拜完,她蹑手蹑腳走出門去,迎面而來的是無比凜冽的寒意,和幾乎将路映得亮如白晝的積雪,像黑夜裏天然的光。
夜班車十五分鐘之後到,林伺月用手機導航确認了下路線,拍拍臉,快步而去。
臨了又在鐵門前的灌木花叢上,抓了一把白淨的雪,塞進嘴裏。
渴死了。
搖搖晃晃的夜班車空蕩蕩地穿越半個城市,從低調奢華的醒山,行至擠擠挨挨的舊城區。
林伺月在車上又睡了一覺,下車時還有些懵,靠着站臺車牌撐了會兒,一擡頭,望見不遠處站在風口裏的朋友,岑舒。
岑舒家裏開網吧,職高念一半就覺得沒意思不上了,回家看網吧,晝夜颠倒的主兒。
淩晨三點,林伺月也只能聯系上她,她手裏還有一把自己家裏的備用鑰匙。
岑舒看見她,立刻攏着件長到腳踝的黑羽絨服蹬蹬蹬跑過來,拽着她往回走。
她身上暖烘烘的,說話間滿是大團大團的熱氣,在朦胧的路燈底下顯得很夢幻,一邊說話一邊把窩在衣服裏的東西掏出來。
“喏,你要的東西,剛去你家裏翻出來的,你真的,兩點給我發微信,我以為你被盜號了。”
“哦還有你兩根水筆,我也給你一塊兒拿上了。”
“我本來還愁你外婆睡覺那麽淺,多半得吵醒她呢,結果好像今晚去醫院陪床了。”
林伺月接過那一塑料袋的東西,順便呵氣暖了暖又被凍僵了的手,撥開袋子看了看。
裏面裝着的,是兩年多前,她的中考成績單。
只看總分很低,離最次的普高也差四十多分。
但細看就會發現,她有一門英語,是零分。
考中考英語那天下午,表弟林嘉洛貪玩走丢了。
外公外婆只記得轟她出去找人,不記得她那天中考。
最後總分下來,她上不了任何一所計劃中的高中,所有的初中老師都覺得可惜,但沒辦法,只能幫忙奔走好歹讓她上了一職高裏的普通高考班。
東西都在,她仔細系好袋口,又問:“這兩天何紅苗有說什麽嗎?”
岑舒嘁一聲,斜眼瞥她。
“你覺得呢?你外婆什麽德行你不知道啊?”
“不喊不叫的,但是整條街逢人就說你自己享福去了,是他們老兩口沒用拖累你了,不怪你之類之類的屁話。”
她邊說邊一腳踹飛路上一顆碎石,好死不死角度一偏,剛好飛到林伺月腳下.
黑燈瞎火,林伺月沒注意,冷不丁被絆了下,一個踉跄栽到面前的雪地裏。
疼飛了。
岑舒怪叫一聲,忙不疊把她拉起來,掀了褲子一看,才發現她兩塊膝蓋腫得像倆包子。
這栽一下能栽成這樣?
她愣了下,福至心靈,下意識問:“你該不會是去傅家搞成這樣的吧?”
林伺月努力爬起來,三言兩語把這兩天在傅家的經歷一說。
“我以為你去那邊真享福了,結果你是這邊挨罵那邊受罪啊?”
“是比想象中多吃了一點苦頭,不過……”
人心是軟的,好人的心更是,所以傅海安最終還是将她接回了家。
林伺月想到這裏,停下了,轉而問:“學校光榮榜裏我的照片你都拍了嗎?能發我嗎?”
岑舒捏捏頭,知道她是故意避着不談,“算了我不問了——照片我拍了,都拍了,每次都不落。”
她雖然自己退學早,但總怕學校裏那堆蒼蠅纏着林伺月,有空了就去接她放學。
等人的工夫就愛去光榮榜那邊晃晃,總能看見林伺月那張漂亮的小臉,白白淨淨地挂在展示欄裏。
看看就舒心。
她二話不說把照片一塊兒全傳給林伺月,順口一問:“你要這些幹嘛?”
“傅懷洲,就是傅阿姨的哥哥,他不信我是真的想高考,我得拿出點東西來,說服他們。”
林伺月低着頭,趁着手機為數不多的一點電量,把圖全存下來。
傍晚昏迷的那會兒,她其實沒睡死,迷迷糊糊的有意識,聽見了傅海安和傅懷洲的争執。
底氣是自己争取來的,不是在病床上等來的。
林伺月又看了眼手機,下一班車在二十分鐘後,大概一個多小時的車程,能在天亮前趕回傅家。
岑舒吸氣聲都重了,別過頭去:“得,狠人。”
病還沒好就連夜坐快三小時的車,從城這頭折騰到城那頭,就為了回來拿一份成績單。
沒太多時間可以閑聊了,還得等車。
林伺月打了聲招呼,朝岑舒笑了一下,說:“等在傅家留下來了,我請你吃好吃的。”
她笑起來,睫毛被打濕,漆黑濃密,整個人浸在雪色和夜色中,狼狽淩亂,卻希望滿懷。
岑舒望着她,一肚子話想說,全都堵在喉嚨裏說不出來。
最後擡起胳膊和她抱了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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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天要早起的清晨最難熬。
傅思清昨晚沒太睡好,枕頭底下的鬧鈴響了一遍又一遍,才費勁地從床上爬起來。
換衣服,洗漱,趕着司機鳴喇叭催促的最後一刻咚咚咚下樓,接過劉阿姨早早備好的三明治和熱牛奶。
流程和從前無數個上學的早晨別無二致,只是今早——
她下樓時瞥到一樓餐桌,多了個人。
背影還帶着病色,抿着唇,認真摸出個廉價的塑料袋,遞到姑姑和爸爸跟前,剛想說什麽,猝不及防嗆咳上幾聲。
傅思清不愛看這出戲碼,目不斜視地出門。
外面冰天雪地,這個點臨近日出,晨昏蒙影,地面微明,放眼看有種晶瑩剔透的美感。
只有劉阿姨顧得上出來送送她,她上車前随口問了問:“姑姑跟我爸,在看什麽?”
劉阿姨扶着車門,壓低嗓音:“你爸爸昨晚說不信那姑娘真的想高考,人家連夜回去,拿來了自己的中考成績單,解釋說分低是因為少考一門。”
“什麽?”
傅思清詫異道。
連夜……回去拿成績單。
不是昨天晚飯的點還一副快死的模樣嗎?
瘋了吧這人。
她不禁偏頭,隔着車窗,小院,透過一樓落地窗,依稀能看見她姑姑和爸爸,一站一坐,面上雙雙嚴肅而沉默的神色。
車開出去十多分鐘,傅思清都還五味雜陳地走着神,直到施芮又給她發消息。
施芮:【我靠,我昨晚先睡了,沒看到。】
施芮:【是好好看,病西施一樣,好強的破碎感,誰看了忍心說一句重話啊。】
神經。
傅思清沒理會施芮過于誇張的形容,手機剛要按回去,就見某個萬年不見得回她一次消息的人冷不丁動了。
傅寒:【?】
傅思清想起昨晚不小心把偷拍的林伺月照片發過去的事,嘴角微微抽動,飛快回過去一個“手滑發錯了,你當沒看到吧”企圖混過去。
通常來說,傅寒到這裏就不會再回了。
他很忙。
一堆她聽不太懂的競賽,科研,項目,生僻冷門的專業名詞,他如數家珍,得心應手,樂在其中,聰明的腦子只幹聰明的事。
凡人的事,他從不費心理會。
傅思清通常也懶得自讨沒趣。
可已經在心底徘徊了好幾天的那種煩躁感,持續不斷地挑撥着她,大拇指上的那根筋不停顫動。
那根刺要是只紮着她一個人,未免太不公平。
反應過來時,消息已經發出去了。
還是兩句。
傅思清:【你沒認出來這是誰嗎?】
傅思清:【林伺月,你妹妹。】
哪怕可能性極低極低,她也實在還是忍不住期許一瞬。
萬一呢,萬一傅寒會回複一句“我只有你一個妹妹”之類,來獲得一絲認可和安全感。
手機居然很快震動了。
傅思清的心在那一刻空懸起來,稱得上是緊張,翻過手機一看。
傅寒:【閑的。】
傅寒:【好好上你的學。】
……混蛋犢子。
傅思清惡狠狠翻了個白眼,氣急敗壞地丢開手機,反手降下車窗對着撲進來的寒風用力深吸一口,往後一靠,洩了氣。
她腦海裏慢慢浮現出差不多十年前,姑姑剛帶傅寒回來時的場景。
同樣帶有一點晦暗的雪天。
她還小,沒有太弄懂大人們究竟發生了什麽,只知道從此以後,姑姑和傅寒表哥要和他們一起生活了。
她很高興,躲在爸爸身後,抓着爸爸的腿,聽姑姑強顏歡笑道:“傅寒,快去,那是妹妹。”
可傅寒動也沒動,因為早慧,她沒有搞懂的成人糾葛,傅寒卻懂了。
視線掃過當時在場的所有人,對極力拼湊的合家歡感到可笑,面無表情丢下一句“我只有阿月一個妹妹”就掙開姑姑的手,跑上了樓。
狗東西。
傅思清收回思緒,仍舊忿忿。
不是會說那種話的嗎。
七點一刻,天光大亮,車準時到了旬禮高中學校正門的前一條路口。
傅思清揉揉眼頭背上包,把陳年舊事抛諸腦後,正要開車門時,車窗卻先一步被一只年輕而骨節分明的手敲響。
随即是一道清澈的少年音。
“傅思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