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撤回個屁
32.撤回個屁
“你好,一共是 84.5,請問怎麽支付?”
晚九點的藥店幾乎沒人,一聲問詢打破被夜色覆蓋的安靜。
林伺月的注意從前上方的顯示屏收回,對上眼前等待的收銀員,恍惚了一下:“什麽?”
收銀員是女生,見她臉色虛弱,拿來結賬的也是布洛芬這種止痛藥,心下了然,于是耐心重複:“一共是 84.5,您怎麽支付?”
林伺月面露遲疑。
她今天精神不是很好,累得在公交車上睡了一覺,方才貨架上擺了一堆各類包裝的布洛芬,沒有仔細看價簽随手拿了兩盒過來,沒想到這麽貴。
“這個雖然貴,但是效果很好的,是沖劑,服用也方便。”
林伺月看着那兩盒藥的橙黃色包裝,安靜片刻,還是說:“有便宜點的嗎?”
收銀員不禁輕輕“啊”了一聲,瞥過女生身上的旬禮校服。旬禮是滬城數一數二的貴族高中,她還以為裏面的學生,應該根本不會在乎這幾十塊錢呢。
想歸想,她還是轉身,去拿了更便宜的膠囊款。
等待的半分鐘裏,林伺月又一次擡起了頭。
頭頂的顯示屏正在播放本地新聞,是財經欄目,采訪對象正是魏氏集團在創維工業園推進項目的負責人,大談了一通項目前景和合作模式的發展空間。
不是那麽有意思。
但背景板裏有個身形修長的背影,同樣是長長的白色罩衫和口罩,在一堆泛着金屬光澤的巨型機械間,氣質卻極其出衆,戴着乳白色橡膠手套的手指熟稔地擺弄着操縱杆,眉眼沉着專注,只是氣場似乎比從前冷淡了。
“同學?”
又一聲,林伺月冷不丁回神,低頭付完了錢。
臨走前,她最後掃了一眼——新聞接近中程,主持在此刻準備采訪學生代表,徑直往其中一人的方向而去。
林伺月很快拎着塑料袋推門出去,電視裏的聲音被玻璃門隔掉,模糊到聽不清字音。
外面夜色很深,風聲獵獵。
她抓緊圍巾,一鼓作氣往祁炘家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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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炘家是頂樓的大平層,帶一個接近一百平的露臺。
而從林伺月房間的窗戶望出去,正好是一個絕佳的觀景位。據祁炘所說,夏天能看到數萬繁星,冬天如果下雪,也能看到雪一點一點堆起來的場景。
林伺月坐在書桌前,對着這偌大窗外的夜景又一次長長地呵出口氣。
半晌,拿起保溫杯又喝了一口,小腹下的脹痛卻沒見多少緩和,反倒絞得額頭上全是虛汗,熬了十幾秒還是有點撐不住,松開筆倒在書桌上,緊緊捂住肚子。
明明以前很少痛經的。
可能是上次進醫院還沒好全,免疫力下降了。
為了轉移注意,她拿起一旁的手機翻了翻,才發現半個多小時前,文琦在班群裏艾特了她。
【@林伺月 @肖慶宇 @吳越 老莫讓你們明天大課間去他辦公室裏找他一下。】
看見這條,她頓時坐了起來,關掉了手機的靜音模式。
後面兩個人都是班裏吊車尾,那老莫多半是因為最近低迷的小測成績叫的她。
房間裏安靜異常,她喝了口水穩定心神,又把聊天記錄往下翻了翻。
另外兩人很快就回複了,只有她因為剛剛一直沒看手機,還沒回複。所以文琦那條艾特發出來十五分鐘後,又單獨艾特了她一次。
她還是沒回。
【還得是人家勤奮好學,半個多小時手機一眼都不看。】
【你又知道了?】
【真學習假學習啊,都回家了,別是跟祁炘在一塊幹嘛吧……】
【噫,說什麽呢?】
【不然艾特祁炘試試呗。】
說是這麽說,可到底沒一個人真敢艾特。又有人出來刷了點表情,把這一截掩蓋過去。
林伺月松開手機的同時重重呵出口濁氣,用力揉了一把臉,強打精神,重新坐直。
群裏那些話她可以當沒看見,老莫那邊可能比較麻煩。老莫平時就很嚴格,最近這幾天她的小測成績慘不忍睹,一定是讓他失望了。
她一邊想,一邊把這幾天的小測卷子全部翻出來,一張一張捋平,疊放好。
鮮豔的紅叉幾乎占據了全部視線。
她頂住一口氣,攥着筆,一題一題開始複盤。
一時間,房間裏的空氣幾乎緊繃到有些窒息。
直到手機忽然突兀地蹦出一連串提示音。
嗡嗡——
猝不及防被吓了一跳,手裏的筆“啪嗒”掉在試卷上,圓珠筆芯驟然脫落,墨水濺出,糊得試卷一片狼藉。
那一瞬間,仿佛有一層在硬撐的殼一下子崩碎了。
強忍的躁郁感霎時席卷全身。
她盯着油污一片的試卷片刻,冷不丁抓起眼前這張卷子,團進手心,四周響起紙張稀裏嘩啦的嘎吱聲。
在差一點直接丢進垃圾桶的前一刻,又猛地停下所有動作,擡起頭,用力吸了好幾下鼻子,呼出一團一團滾燙的熱氣,竭力調息。
來不及看手機消息,背後的門又被敲響了。
她很快速地揉了下脹痛的眼,拿着手機去開門,門一開,外面站着的是祁炘。
祁炘這幾天忙着上小課,平時兩人幾乎不怎麽見到,陡一照面還有些恍惚——他站在門前,看見林伺月抓着門把手,抿着唇,喉嚨間微微哽着,面色冷冷,在幽暗的夜燈光裏像個怨氣深重的女鬼。
手機在手裏微微震動。
林伺月低頭看去,原來剛剛那一連串的提示音,都是祁炘在班群裏扣問號。
或許是被此刻發熱的頭腦影響,細小如螞蟻的字跡落在眼裏,晃晃如虛影。
她靜默數秒,冷不丁從祁炘手裏掰走他的手機,噼裏啪啦開始敲字,每一下都下手又重又厲。
班群裏,很快就蹦出幾條來自「祁炘」的回複。
祁炘:【你們都閑得沒有事情幹?】
祁炘:【那點腦容量還是留着多看看書多考幾分吧,別人的事用得着你們操心多嘴。】
祁炘:【造謠死全家。】
發洩似的敲完這幾句後,林伺月就把手機還了回去。
堵在胸膛裏的那一口氣陡然間一松,緊跟着,從頭到腳都泛起一股淡淡的脫力感。
只有祁炘注意到她不自覺顫動的手指尖。
四周似乎和微信群一塊陷入了死寂。
隔了會兒,她才又擡頭,看着祁炘,啞聲開口。
“對不起,我心情不好,頂着你的號說那些話。”
“現在還沒到兩分鐘,我在數秒,你要是嫌不好聽,還可以撤回。”
她話剛說完,祁炘就擡手按住了她的頭,聲音平緩。
“撤回個屁。”
“不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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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炘陪她在門口地板上蹲着,緩了十來分鐘。
等情緒平息得差不多,他才說剛剛上來,是想叫她下去一塊吃蛋糕的。
“我媽對上次拉你去喝酒害你酒精過敏的事情很後悔,這幾天晚歸是找了地方學烘焙,專門給你道歉的。她也是看你心情不好,不能喝酒那就吃蛋糕吧,他們歐洲人腦子直,要麽酒精要麽糖,不過她沒學多久,廚藝一直也就那樣,要是待會兒下去實在不好吃,那就拉倒,少吃兩口意思下。”
林伺月冷不丁笑了下,緊繃的臉一松。
真下去了倒也沒有祁炘說的那麽差勁。
蛋糕坯松軟香甜,邊緣還有點微焦感,奶油輕薄不膩,頂上還放了致死量的草莓,恰好早一批的應季草莓剛剛上市,又新鮮又清爽。
安娜還翻箱倒櫃找出了一盒蠟燭,插到蛋糕上,随手摸出打火機一根根點燃,在三人分蛋糕吃的間隙,不斷鼓動她許個願,字正腔圓對着兩個孩子念:來、都、來、了。
林伺月撲哧一聲。
一絲燒灼的氣息蔓延開來。
蠟燭燃起,湊近一點,臉龐仿佛能感覺到火苗的灼燒。
她擡頭,與祁炘對視一眼,而後望向安娜真摯的藍眼睛,溫柔得好像一潭湖水。
她一下又笑了,嘴巴在晃動的燭光裏長久地咧着,固定着同一個弧度。
随後心也慢慢沉靜下來。
搖曳火光中,絲絲縷縷的甜香中,她合眼,抵掌,一瞬間,任憑洶湧的溫暖和清醒的痛苦同時席卷,然後睜開眼,一口氣吹滅了蠟燭。
十來分鐘的工夫,蛋糕基本就見底了。
祁炘去洗碗,安娜去抽煙,林伺月端着最後一塊蛋糕切角去沙發上吃,自己沒帶手機,借祁炘的,一邊吃,一邊刷最近的熱點新聞。
沒幾秒,屏幕頂部蹦出一條傅寒發來的微信。
她看着那一行字,把最後一大口奶油,統統刮進嘴裏。
回去的時候,祁炘站在樓梯口甩了甩剛洗的手,扯住她袖子,仰着頭低聲說:“今晚就別寫那些破卷子了,先好好睡一覺,明天去和老莫心平氣和聊一聊。”
林伺月:“行,知道。”
祁炘:“你最好是知道了——十分鐘我去敲你的門,沒熄燈你等着。”
她沒再吱聲了,上樓,回房間,門一關上,靜靜地站了好一會兒才去拿自己的手機。
然後,點開微信。
不斷下翻,下翻,滑了好幾下,才翻到傅寒的對話框。
對話記錄還停留在上次出院。
他沒回。
而且也不是沒看到,就是,沒回。
空落感如水蔓延。
她往床上一倒,望着天花板,随後聽見口袋裏有什麽東西滑出來的聲響,翻身一看,是她剛剛,悄悄拿走的一根蠟燭。
十分鐘前,她許的願望是,安穩地度過接下來在旬禮的半年,順利高考。
可是。
“我撒謊了。”
她小聲對自己說,分明在閉眼的那一瞬間,在耳邊一句一句回響的,根本不是那些。
在不用擔心吃穿用度、不用提心吊膽被學校趕走之上。
她還不想被冤枉。
不想就這麽忍氣吞聲背着莫須有的污蔑。
良久,她低頭,重新看向手裏的那根蠟燭。
引線已經被燒得焦黑,上半截蠟膏還帶着一點點餘溫。
蠟燭——她攥緊它,你哪怕熄滅了,冷卻了,也還是一根很好很好的蠟燭,求你,以後吧,以後……
我再也不要被這麽不公平地對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