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給你撐腰
34.給你撐腰
會展廳暖氣充裕。
林伺月和傅思清分開,循着號碼找到了自己原本的座位,在第五排,不算太靠後,還能比較清楚地看見臺上的人。
坐定後沒兩分鐘,觀衆席的燈光就暗下來。
漫長的致辭,感謝,展望。
她乖乖坐着,過了差不多二十分鐘,旁邊座位的人忽然碰了碰她手肘,而後傳來一只手機,指了指第一排中間的某個位置——傅思清正目不斜視地坐在那裏。
林伺月翻過那只手機,屏鎖被取消了,落入眼簾的是一整面長長的便簽。
「便簽你看完了記得删掉,這個手機我也不會再要了,你想要你留着,當個備用機好了。等等,不是說你碰過的東西我就讨厭了的意思,就是……很丢人反正……算了,在你面前丢人,好像也是常态了,這大概也是為什麽那時候,我總是處在一個很讨厭你的心情裏。」
「你應該知道我喜歡祁炘的吧?因為之前雇你寫作業被他發現,我覺得很丢臉,氣都撒在了你身上,還有,我哥,這麽多年,他一直冷淡得不像個碳基生物,我知道在他心裏一直只把你當妹妹,我嫉妒你,厭煩你,可是歸根到底,那都不是最主要的。」
「你剛出現在我們家門口那天我記得很清楚,雪下得很大,小腿那麽深。我原本買了一個很喜歡的展覽的門票,但是雪太大了,爸爸不讓我出去,說不安全。我跟他大吵了一架——是的,我一直給你的印象,是不是都很暴躁?可我從小到大,盡管一直在和爸爸吵架,看起來張牙舞爪,但始終沒有贏過一次,再生氣,吵得再兇,我永遠都是先怯懦的那個,先妥協的那個,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變成這樣,很煩。」
「那天之後,你在我們家門口跪了三天,那麽大的雪,我連出門都被擋了回來,你卻在那裏跪了三天,最後,把原本根本不可能的事情,變成了真的,你真的留下來了。我那時候很難受,好幾天都睡不着,一開始我覺得,是難以消化的入侵感,讓我覺得冒犯和憤懑,後來才慢慢想通,是你的出現讓我……無處可逃。」
「看見你的時候,我會忍不住問自己,很難嗎?真的很難嗎?為什麽,不能對想做的事情再堅定一點,明明你就可以做到,我為什麽那麽容易退縮,所以想要的什麽都抓不住,林伺月,剛剛在外面你問我,還讨厭你嗎?雖然……肢解自己內心的過程很痛苦,但我還是想說,不,我不讨厭你,我讨厭的,是那個和你截然相反的自己,我不讨厭你,我嫉妒你。」
「就這些,沒了,看完記得删。」
會場內光線依舊昏暗,潮水般的掌聲從耳畔淌過。
林伺月往後靠了一些,厚實的按摩椅托着她的背,她把傅思清遞來的手機慢慢擱到肚子上,生出一股很飽漲的、像夏天暴雨過後溪水漫灌的感覺。
轉眼間,又半小時過去,早早心不在焉的聽衆席忽然躁動起來,一個個身影逐漸坐直,目視前方,周圍遍布着細小的交談。
“下面是不是要到傅寒了?”
“底下那個候場的是不是他?”
……
同時,林伺月的手機上冷不丁接連跳出兩條陌生的短信。
【表姐,我以為傅家那小子多護着你呢,怎麽也背刺你啊?是不是你抛下他轉頭住進別的男的家裏了,沒伺候好他啊?】
【表姐,一口可吃不成胖子,腳踩兩條船小心別翻了。】
她呼吸放緩,熒冷的光不時躍到臉上,直接将這兩條消息删了,将對方拖進黑名單。
下一刻,一束追光從展臺邊緣一下亮起,映亮少年端方板正的側影,他略略寬松西裝褲随腳步不斷掀動,最後站定,扶起細長的話筒支架,聲音穿透整個會場。
——“大家好,我叫傅寒。”
熱烈的掌聲在耳邊此起彼伏。
燈光晃眼,林伺月靜靜地坐了會兒,抓着座位扶手的動作逐漸收緊。
與周圍越發炙熱的氛圍形成映照的,是她越發沉默寡淡的神色,最後低頭給岑舒發了條微信。
【我一會兒就出來。】
岑舒很快回複:【可以,正好我找的館子排號快到了。】
【展會結束了嗎?】
【哦,我看到直播了,他還是上臺了啊?】
岑舒本來還抱着一點點傅寒上臺是謠傳的期望的,她知道,林伺月也和她一樣,抱着同樣渺茫的期望。
瞬間占據心頭的憤慨頗有點不吐不快的意思,她看着直播中傅寒那張貴氣逼人的臉,還是忍不住低聲罵了句粗口。
他爺爺看重他,他甚至不需要低頭讨好,只要釋放一點點願意親近的訊號,就能坐擁大把大把魏氏的資源和財富,誰會和唾手可得的好處過不去。
可為什麽非要在這種時候,她的朋友剛被魏代天潑了一身的髒水,有口難言,他卻這樣。
腦內激烈半天,回消息時還是全壓下來,安慰道:【沒事的,犯不着為他生氣。】
林伺月隔了一會兒才回複:【我沒有生氣。】
偌大的展廳裏,觀衆席燈光已經壓暗,人頭攢動,展臺左側的演講臺打着一簇奪目的聚光燈,衆星拱月的少年有條不紊地連接投影。
林伺月緩慢呵出口氣,緊跟着就起了身,朝出口走去。
而在即将推門而出的前一秒,身後忽然響起一道震耳欲聾的巨大嘯音。
-
傅寒備場前,前排媒體就紛紛聞風而動,從各個角落摸出來,将鏡頭對準臺上。
觀衆的注意從來也就不太公平,傅家第三代,前陣子因為和魏代天糾纏的小明星又沸沸揚揚過一陣,豪門糾葛本就是所有人心知肚明的賣點,好噱頭先騙進來,再用傅寒的項目壓壓收尾,方方面面都照顧齊全,沒見過這麽好出的活兒。
黑壓壓的臺下暗流湧動,攝像為搶個好位置,甚至把外衣脫了,袖子上捋,把肌肉亮在外頭。
擠在最外排的攝像叫阿東。
不受重視的本地臺,機器老舊而笨重,阿東往前去的時候還要注意腳下,以免被機器的線絆到,等再擡頭時,聽委席周圍一圈早就水洩不通。
他從取景器裏看了一眼——勉強占到的位置不好,估計等傅寒上臺了,纏在演講臺前的那一大捧依蘭百合,會把他的臉遮得嚴嚴實實,勉強能拍清楚對方今天的發型。
阿東蓋住臉,蓋不住臉上的憂愁,努力調了調,機子冷不丁往下一墜,吓了他一個神魂皆飛。
等再看進過去時,鏡頭湊巧偏轉的方向裏,卻站着一個人影,身形高,姿态不太雅正,在欄杆上靠着。
阿東腦子冷靜一瞬,認出那人分明就是魏代天,這場豪門糾葛的另一角拼圖,鏡頭記錄下他朝天吐出的連串煙圈,和臉上涼涼的笑。
傅寒即将上臺的準備多一分,他臉上的嘲弄就深一分。
阿東邊錄邊咋舌,感嘆着如仇如敵的恩怨,連最深的血緣都軟化不了。
幾分鐘後,現場場控來提醒,四面八方的掌聲已漸漸響起。
阿冬擰一下取景器,心想別家攝像都在拍傅寒上臺的鏡頭,他拍底下的魏代天,沒準兒誤打誤撞還是個妙手呢。
取景器裏,站着的魏代天已經連抽好幾根煙,微妙的譏笑停留在嘴角久久不散,忽然間,臺上響起一道話筒和音響震耳的尖嘯。
巨大的噪聲之後,整個會場倏忽一靜。
似風暴前最後的沉寂。
一秒。
兩秒。
無數道聚光燈重合下的傅寒,靜靜捏着話筒,擡起的目光掃向臺下每雙茫然的眼,最後手指在觸控板上輕輕一點——
三塊巨型 LED 板組成的長屏驟然切換畫面。
清晰度陡降,固定的視角,灰調的顯色,右下角一行小小的日期标記,統統映入在場所有人眼中。
阿東渾身打了個寒噤,在一股意想不到的直覺促使下,飛快看向自己的機器,只見取景器裏的魏代天分明僵在原地,幾秒後表情劇烈變化,一瞬間暴起,推開眼前的護欄,直直沖上臺。
“傅寒,你他媽在放什麽!”
“給我關了!立刻!你知道這是什麽場合?你在發什麽瘋??”
如雷的擂動聲順着木地板震蕩到腳邊。
傅寒偏過頭去,背光的視角,将魏代天臉上一道一道的溝壑拓印得清晰分明,一股淡淡的煙味從他身上飄過來,像鏈接記憶的錨點,那個冷冰冰的上午的一切,重新在眼前浮現。
魏代天抽完煙,喜歡将眼頭碾在一切能燙出焦痕的地方,再長長地拖出去一條。
他在他媽媽傅海安的小腿上,看到過這樣的傷痕。
那一年他們離婚,争吵得幾乎天崩地裂,失了控的男人推倒傅海安,将猩紅的煙頭碾上她的小腿。
而一周以前,他又在第一醫院那個略顯陳舊的樓道牆壁上,看見了他這輩子都忘不了的相似的痕跡,随即就是找到醫院,調取監控。
監控畫面裏,兩個局促畏縮的老人擠在最角落。
何紅苗盯着這個把他們老兩口叫出來的男人,他的派頭很足,仰頭也只能看見他的下巴,戴着金光璀璨的表和檀香幽幽的手串,哼笑着同他們說:“五萬怎麽樣?不行十萬?”
“撒個小謊,然後消失一陣都行,反正外孫女嗎,總是要給家裏弄點錢的,她不幹,你們不得想想辦法?”
監控最後定格在何紅苗皺巴巴的眼睛上。
偌大的會場陷入無比的死寂。
洶湧的信息量撲蓋到眼前,圍擠在臺下的媒體紛紛醒神,争先恐後地按下快門。
被安保攔住的魏代天雙眼充血,兇光畢現。
傅寒望着他,手攥在話筒上,一道道閃光燈交錯在眼前,字字擲地有聲。
“我當然知道這是什麽場合,我等的就是這麽一個場合,不然,也根本就不會回到這裏。我要的就是成千上萬雙眼睛看着,你的行為多低劣和敗壞。”
“魏代天,你十幾年前背叛婚姻,欺騙妻子,抛兒棄女;十幾年後刺激曾經的岳父,害他命懸一線,收買老人誣陷親生外孫,僞造錄音、僞造轉賬記錄,讓無辜的人白白受冤,承受不明不白的污名和羞辱。”
“這麽多年,你吃準了我媽自負自傲,不會不顧體面變成一個和你不死不休的潑婦,她對當年失敗的婚姻心有餘悸,更對被欺騙這種事極度敏感,所以你利用她的弱點,得寸進尺有恃無恐,十年了還在斷斷續續地騷擾。可我不是我媽,你有多惡劣,我就有你一半,我是你的兒子,我也不會不承認,我今天就在這裏明明白白地告訴你,什麽臉面,體面,我都不放在眼裏,你任何一點風吹草動,我都會不計代價地反咬回去,還有當年的事,你最好好好活着,等我找你算總賬——”
說得好!
阿冬扛着機器擠在摩肩接踵的人堆裏,忍不住叫好,這一段太有沖擊力了,跟演電視劇似的。
他将鏡頭對準魏代天,男人明顯被徹底激怒,原本還顧忌他身份的保安被連着踹了好幾腳臉色都發白了,眼看勢态越來越嚴重,紛紛抛開心理負擔死死控制住了魏代天。
現場沸反盈天,他拍完了臺上的魏代天又想補補現場的情況,機子一轉,整個會場本來井然有序坐着的觀衆幾乎都站了起來,舉着手機拍個不停,來不及打字直接用語音分享這個荒謬又炸裂的驚天八卦。
“卧槽卧槽!傅家那個事情反轉了!不是那個女孩聯合起來騙人,是魏代天花錢給人潑髒水!”
“怎麽不是真的啊?魏代天親口說的!沒想到被醫院監控拍到了!這還能有假的?”
“對啊,聽說那個姓林的女孩還天天不死心想去學校要監控想問清楚銀行卡的事,傅寒更狠,直接把這一茬大庭廣衆曝出來了!”
……
一片雜亂無盡的喧嚣中,只有一個女孩長久地怔在門口。
手機嗡嗡震動。
岑舒:【你好了嗎?早點出來,我們號要到了。】
岑舒:【你還好嗎?出什麽事了嗎?】
岑舒:【林伺月!】
林伺月呆呆起身,僵了半晌,一動彈,酸麻感瞬間浸透四肢,像千萬根細針密密麻麻地紮上來。她朝向昏暗的出口,搭上門把手,背後就又傳來一聲——
“林伺月,我看見你了。”
擴音器将音量放大,越過人群,不像方才那般鋒刃畢現,而是沉靜下來,猶如溫水。
“我永遠相信你,永遠在乎你,永遠站在你這邊。”
“我說過,不要忍,我會給你撐腰。”
黑暗裏,林伺月握着門把手緩慢蹲了下去,而後伸手摸了一下臉頰,摸到一大片淋漓的濕潤。
她猝然笑出聲。
——這好像是她人生中第一次,沒有先鼻腔發酸,就痛痛快快地流了一次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