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難以控制
36.難以控制
A 科大會的事在旬禮被談論了好幾天。
據說連魏氏股價都接連受到影響,老魏總那邊已經撤了魏代天名下分公司總經理的職務,整個公關部焦頭爛額,惹得怨氣橫生,而沸沸揚揚一陣後,也漸漸淡去了。
相比而言,緊湊的學習節奏才是纏纏綿綿的噩夢。
期末考還剩半個多月,林伺月自覺元旦之後的狀态都太差,鉚足勁準備趕回來,次周周一就又提前半小時去了學校。
到校時天還沒亮,整個崇禮一片悄然,只有寥寥幾聲清脆鳥鳴。
她在常去的天臺上背書,一直到地平線盡頭無知無覺地躍出朝陽,遠處的校門口開始有人進出,才合上書,起身,回教室。
教室後兩排的窗子都開着通風,困頓的晨間,哈欠聲交織。
林伺月從後門進,還沒有坐到位置上,就冷不丁被一個男生擋住。那男生不敢看她,聲若蚊蠅,憋好半天才幹巴巴開口:“林伺月,上周對不起,我不該在班群裏胡說八道。”
林伺月和他不熟,話也沒說過兩句,只點點頭。
“算了。”
這個男生走了後, 她剛坐下,翻開書,就又冒出來一個人從背後戳戳她肩膀,也為上周群裏的八卦道了歉,緊跟着是第三個,第四個……
前座女生剛到,見她屢屢被打擾顯然微微有些煩了,放好書包就轉過頭來,悄悄告訴她:“是傅寒,他在下面樓梯口堵人吶,上周在群裏胡說八道的,他一個個堵了讓過來給你道歉。”
林伺月愣了兩三秒,耳根燥了下,在女主八卦欲強盛的目光裏胡亂塞好書包,而後飛快摸出手機,給傅寒發微信。
【別堵人了,或者你不要在樓梯口堵人,好多人看着。】
傅寒秒回:
【愛看看。】
【快了,最後一個。】
最後一個男生是個犟頭,覺得被傅寒嘴了非常沒面子,來到林伺月眼前時語氣別別扭扭,不情不願一聲對不起,剛要走,就被也回教室了的傅寒逮住,硬是按着又重複一遍。
“對、不、起。”
到這兒,傅寒才算是滿意,拍拍袖子坐下,丢給她一塊奶芙。
“心情好點沒?”
“……“
她還是有點心虛,忍不住觀察四面八方的眼神,覺得好像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假裝整理筆記,握着水筆故意沒看傅寒,低聲說:“是不是有點張揚……”
“這就張揚了?”
傅寒反瞥她一眼,行雲流水地把自己手機丢給她,“你再看看。”
傅寒的手機只套了最簡潔的純色原廠殼,也是頂配,墜在手裏沉甸甸的。她猶豫了下,還是聽話去看,發現,他們高三 A 班原本的大群,群主從文琦變成了他自己。
然後,他把群直接解散了,重新拉了一個。
“聊天記錄太多,懶得爬,不幹不淨的東西,直接消失拉倒。”
“而且,你仔細看,新群,你跟我的頭像是緊挨着的。”
眼見着林伺月一聲不吭把手機還回來,頭越埋越低,兩只眼珠子恨不得死死黏在筆記上,耳根卻越來越紅,傅寒懶洋洋靠着椅子,在某個瞬間噗嗤一下笑了。
真好逗啊。
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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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又到周六。
傅思清已經不來上課了,徹底下定決心去留學,先去上語言班。今天就走,林伺月一塊去機場給她送行。
她從薩洛庭過去,祁炘家裏司機開車送,祁炘本意也是想來送送的,但被傅思清拒絕,只好算了,在停車場裏等。
到機場和幾人彙合後,傅寒陪傅思清去辦登機了,她靠着牆發呆,遠遠地能看到傅海安和傅懷洲坐在貴賓室裏,她不敢過去。
走神之際,身後來了人,一瓶熱飲貼在她臉頰上——傅寒繞過來,問:“想什麽呢?”
林伺月回頭,接過熱飲,捧在手裏沒喝,搖了搖頭。
“沒什麽。”
“還沒什麽,”他循着她眼神的方向看過去,“是不是怕跟我媽碰面?”
“……”
林伺月低頭,嘬了口飲料。
那天之後她還是住在祁炘家,期間傅寒倒是有意無意地提過,問她想不想搬回去住。
她覺得不太好,畢竟祁炘和安娜對她也很照顧,加上當時從傅家被趕出來的陰影還心有餘悸,所以一直沒有正面回答過傅寒。
一次兩次過後,傅寒像是心裏有數了,後面就很少再開口。
然而眼下又是不得不面對,早點把這個事說清楚也好,省得天天惦記。
傅寒頓了一會兒,才說:“昨晚我媽去逛商場,給思清準備出國的行李,可一天逛下來,不僅很多東西一模一樣買了兩份,還有好多衣服是照着你的尺碼買的,你比思清高一個頭。”
“她最近三天兩頭經常來問你在祁炘家過得好不好,估計也是想讓你回去,但是不好意思開口。哦,你是不是還不知道,跨年那天晚上祁炘出來找你,也是我媽事後拜托的。”
林伺月默不作聲聽着,握飲料的手越攥越緊,頓了好久,才問:“你希望我回去嗎?”
“……”
傅寒沒說話,只是轉過身來,伸手摁她腦袋,“我和我媽想法不是最重要的,你自己怎麽想才是。”
林伺月又不說話了。
她從包裏慢慢摸出一個手掌大的挂墜,是漂亮的浪花形狀,被傅寒眼尖看到,問:“這什麽?”
很難說。
林伺月望着手裏晃來晃去的挂墜,欲言又止。
不值錢的小東西,還是跨年前無意間看到,猶豫再三買下來的,原本是想送給傅阿姨當一個小小的跨年心意,結果根本沒有來得及送出手。
“沒什麽。”
說話間,已經臨近安檢。
傅思清狀态倒是還好,同樣來送行的施芮反而哭得稀裏嘩啦,拿着她的手機反複檢查确保每一個社交平臺都有自己的聯系方式,一會兒叮囑一定要每天聊天打電話,一會兒又叮囑記得算時差她最近有點失眠在調養作息可別打擾她休息了。
“你等着,等暑假我就去倫敦找你。”
最後不到航班廣播提醒,傅思清就為了耳根子清淨提前入關了,臨走前手夾着機票朝所有人揮手,眼神比以前自信堅定了許多,中間對着林伺月點了一下頭。
送完傅思清,一行人往回走。
中間傅寒接起一個電話,接完後低頭對她說:“我媽,還有舅舅,有話想跟你說。”
他一邊走一邊指了下貴賓休息室的方向,最後呵出口氣,鄭重其事囑咐她:“不管怎麽樣,你要記住你自己的想法才是最重要的。”
林伺月心靜一靜,點頭,徑直而去。
道理總是說起來很容易,冠冕堂皇,道貌凜然,實際從她邁進貴賓室的第一秒,他的心就已經懸了起來。
傅寒低頭看了眼,發現自己手都攥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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貴賓室暖氣烘得人心火燥熱。
傅海安已經用濕紙巾将眼前的茶幾來回擦了五六遍,手指尖沾滿淡淡酒精味,在看見林伺月推門進來,就坐起來些,囑咐傅懷州:“叫人添點熱水吧,茶有點涼了。”
傅懷洲應一聲,擡手招人來。
眼見林伺月進門,掐着前額呵出口氣。
女孩埋在圍巾底下的臉甚至比剛到他們家那會兒還瘦了,心下生出幾分不忍,和慚愧來。
其實海安表面不說,背地裏已經在偷偷找技術人員查驗錄音的真實性,他知道對海安來說,這已經是非常難得才邁出的一步,可沒想到傅寒不聲不響地就拿到了證據,還忍了這麽久抓住最好時機大鬧了一通,監控在現場被曝出來的時候,他們都在二樓看臺的貴賓區,尤其是最後看見魏代天被架走的那一幕,他恨不得能上去添一腳。
他朋友多,已經聽說,魏代天他爸老魏總已經撅了他名下的好多私産,這一遭魏代天絕對算得上是元氣大傷。
而寧城那邊,傅宗镕上回病危在重症室裏躺了好幾天才緩過來,知道家裏把那女孩送走是後來的事了,勃然大怒,連打了好幾個電話來訓斥兄妹倆,叮囑兩人一定要好好善後。
“傅叔叔,傅阿姨。”
傅懷洲思緒拉回,與她點點頭, 朝前望了傅海安一眼,輕嘆出口氣。
“伺月,先前那個事,我們都對不起你。我爸病重,對方又是魏代天,當時所有證據都擺在那裏,我被氣得沒了理智,那天對你說了很多過分的話,還不由分說就把你趕出門,是我的錯。”
他頓一頓,從另一旁取出一個軟牛皮密封袋,語氣誠懇。
“還有,思清往你房間裏塗油漆的事情,她不懂事,我們也都教育過她了,也會送走她,重新給你一個更好的環境。當然這幾天也一直在想,該怎麽彌補你……然後,清清用自己這麽多年的零花錢壓歲錢給你投了一個 100 萬的重疾險,就當為你以後的健康添一個保障。”
頗有分量的牛皮袋落到手上,林伺月怔了怔。
她的确沒想過還會有這樣一份補償。
之前和何紅苗他們生活在一起時,那個狹小的陽臺上不光要放她的小床,還要放一些開過口的農藥,直到某次初中老師家訪發現了,鄭重其事地告誡老兩口,絕對不能把這些跟一個發育期的小孩放一起, 不然就報警,讓警察來管。
老兩口這才不情不願地挪走了農藥袋子,事後不要說補償,反倒怪她沒有在老師家訪那天把東西藏好。
等回過神,她才注意到傅思清還在等她回應。
她猶豫了下,到底還是覺得這個補償太貴重,有點想要推回去,可下一瞬,傅寒悄然無聲地過來,動作尤其自然和連貫地把保單朝她懷裏一推。
“拿着。”
他說完這兩個字就在邊上的座位坐下,朝着手背呵兩口氣,不再說話了。
好一會兒,還是傅海安開了口:“伺月,既然那件事是場誤會,你要不要再回家裏來?”
她緊跟着補充:“你的那間客房之後就先不住人了,可以搬到二樓來,就在我的主卧旁邊,面積更大一些,朝向也好。”
貴賓室裏一時更加沉默。
好半晌,林伺月才勉力笑笑:“傅阿姨,我很感謝您之前收留我這個麻煩,現在的話,我暫時還有地方可以呆,就不繼續打擾了。”
傅海安斂下神色:“伺月,我沒有當你是麻煩。”
“是不是的,麻煩本人可能更清楚。”
“伺月——”
林伺月回頭,她已經起身走出去了半步,卻被傅海安下意識地伸手拽住了袖子。
第一次這麽近距離地觀察傅海安,驚異地發現,她眼裏也是會有疲态的,往日沉靜穩重的雙瞳微光孱孱,晃動出幾分急切又姿态低微的懇求。
也就是在這麽一個安靜得恍如世界緘默的瞬間裏,林伺月站在原地很久,然後轉身,回握住傅海安的手,停頓了好幾秒,又把牛皮紙袋還回去。
“這個,還是不用了,以後我一定會好好照顧好自己的身體。兩位長輩,我很謝謝你們這麽看得起我,很貴重,很舍得,可越是這樣……對不起,我有點透不過氣。”
傅寒在邊上,立刻給她遞了杯水。
她一口氣全喝掉了,再擡起頭時,有些失态地笑笑,額發垂散淩亂,看向傅海安。
“我其實,一直很想和你說,在我走投無路來找你的時候,除去所有所有的外在考慮,還有就是因為,因為,我對你還有,一種近乎于媽媽的迷戀,和信任。被趕出門的那晚我很難過,除了又一次無家可歸,也還有就是,我發現這個想法好像也挺傻的,哪有媽媽會丢孩子兩次呢?”
“就是剛剛,剛剛那一下,我好像徹底感覺到了,你不确定,你在心虛,因為你知道你根本不愛我,在拼命地用物質來彌補,用超出應有的物質來增添和我對話的底氣。你永遠,也沒辦法完全像愛一個女兒那樣愛我了。”
“但是我也不該這麽奢望的,都是我的錯,我們本來就是陌生人,靠很不堪的誤會才強行綁在一起,所以,很感謝您當時收留我,也感謝,您當時趕我走。”
她輕輕頓一頓。
“阿姨。”
那是一聲無聲的淩遲,所有人緘默不語。
只有角落裏的加濕器在不知疲倦地噴薄着茫茫水汽。
好半晌,傅懷洲擡手,黑長雙眉帶着倦意一松,推了下傅寒,啞聲說:“傅寒,你先帶她出去吧。”
站在一旁沉默了許久的傅寒聞聲回神,繃直的肩背倏然一松,靜靜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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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咚——
兩瓶溫熱的咖啡從自動販賣機中掉出。
傅寒拿在手上捏了捏,将其中更熱一點的那瓶遞給林伺月。
此時此刻,她靠着候機大廳的一面柱子,目光空怔。
傅寒停頓了瞬才過去,把飲料瓶貼到她臉頰上,将她喚回神。
“謝謝。”
“沒事。”
傅寒擰開咖啡喝了幾口,好些話翻來覆去倒了幾遍,到嘴邊只剩下一句:“一會兒怎麽走?”
“祁炘和司機在停車場等我。”
傅寒背着臉一時沒應聲,隔了會兒才接上:“……行,那到家給我發消息。”
對話到這裏就幾乎沒了。
林伺月喘一口氣,盡量不再去回想剛剛在貴賓室裏的一切,想着早些回家,洗個澡,複習刷題,回頭卻看見傅寒沉悶的神色,頓一頓。
她知道傅寒一直在等她回家,猶豫着想再說點什麽,哄一哄也好,再度表明态度也好,剛醞釀了一句,傅寒就飲料蓋子擰回去,忽然俯身一把抱住了她。
厚實溫熱的重量壓在兩肩,緊促的呼吸充溢着膨脹的冬裝,她慢慢擡手,攏住他的後背,聽見他不斷深呼吸,輕聲重複:“我沒關系,沒關系。”
比起說給她聽的,更像是說給自己聽的。
她一下心頭很軟,輕呵口氣,故作輕松開口:“我們白天在學校還是同桌,我會經常找你說話的,還有晚上,你的項目是不是都結束了?之後有空嗎?我可以經常打視頻給你問題目嗎?”
隔好久,他才松開手,手停留在她頭頂慢慢揉着,終于一笑。
“……好。”
他送她去停車場,車門關上,車位燈漸漸遠去。
空空蕩蕩的四周有風不斷吹起。
他很快回神,攏了攏外套,腳踏冷風,維持許久的柔和面目頃刻間煙消雲散,眉眼冷澀,邊走邊掏出手機給祁炘打去電話。
“喂?怎麽了?有事兒啊?”
“沒什麽,找你是想說,之後她就住你家了。”
“?”
“幹嘛?我當然知道啊,還用你說。”
傅寒握着手機,沉沉呵出口氣,“你,去前面副駕,不要和她坐一起。”
“……你跟有病似的,我們現在在高架上。”
“你管我有沒有病?”他腳步沒停,每一步都又重又實,語氣很沖,“你的房間是不是也在二樓?她住你們家二樓客房是不是?你不要住了,你搬下來,搬去一樓,晚上不要和她碰面,不要一起吃飯,不要一起上學,你也不準和她說話,總之什麽都不準……”
“你他爹的真有病,無理取鬧。”電話那頭的祁炘懶得理他,“滾,挂了。”
電波訊號戛然而止,耳邊的風聲也仿佛在一瞬間同時收束,手機一不留神滑脫了手,咚咚咚地滾了好幾圈出去。
他站在原地,胸膛反複起伏,隔了好半天才附身去撿回了手機。
幾條裂紋匍匐在屏幕上,沾着細小的灰塵。
他擦了好幾下屏幕,心底那股躁郁不由分說地沖上頭,禁不住擡腿用力地踢了好幾腳牆,反應過來後,又煩躁地捂住了臉,覺得這一刻的自己愚蠢又難堪。
眼睑是熱的,臉也是熱的,腦子更是,漲熱消解到底,變成無窮無盡的失落,和不斷膨脹的、難以控制的欲念。
世界上為什麽不能有一個地方。
只有他,和她,單獨在一起,永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