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就如周渡一般
第6章 第 6 章 就如周渡一般
可是裘刀說完這句話後,卻只看到身後寒燼沉默安靜的表情。他沒有跟上來。
萬起怔怔地看着寒燼,覺得,寒燼根本沒有從那日走出來,他好似永遠身處在那日的大雪裏。
永遠蜷縮着清瘦的身軀,躲在屋檐下,意識朦胧地等着一個好心人過來,磕頭,求他們施舍給他一具薄棺。
然後穆輕衣的馬車停了下來,她站在車轅上,衣角上落着幾朵雪花,他還沒有靠近,顫抖着想為她拂下,她就說:“姐姐,這裏有人暈倒了。”
裘刀說穆輕衣早知道。
可。“那又如何呢?”
所有人都是一僵,難以置信地看向寒燼。他說什麽?又如何?穆輕衣是縱容他成藥人的劊子手,他難道就不恨也不怨嗎?
寒燼只是往山門望一眼。又垂眸。
“我從入門起那一刻便猜到了。”
裘刀沉默地看向飛舟上的寒燼。像是第一日認識他一般。
他總是話很少,和從前在宗門內那樣,唯一讓人有印象的便是穆輕衣出現的時候。
他總是注意着他,縱容着她,即使是師兄礙于宗門魁首的身份,不能對穆輕衣百依百順,他也不會在乎其他人的閑言碎語,反而毫無顧忌地為穆輕衣打算,為她付出一切。
穆輕衣不在他便深居簡出,如果穆輕衣有什麽要做的,寒燼也一定是代她去做這件事的人。
所以萬起他們讨厭寒燼,不是沒有理由,可是現在兩兩相對,他們卻生不出更加厭惡的心思,只是為寒燼的選擇感到悲哀。
寒燼感覺到裘刀一直在看自己,他移過目光去看他,便聽到裘刀道:“培養你做藥人的家族,想必極為勢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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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燼眼睫顫了一下,甚至連手指都抖起來,可是他卻只是默不作聲地按住,并沒有去回答裘刀的話。
裘刀站起來:“可是我查閱了劉鎮的記錄,卻極為奇怪,這樣一個人口不多的小鎮,極為出名的家族只有穆家一個,其他所有人,不是出逃便是死在流民暴亂和妖族入侵裏。”
他盯着他:“試問,連當地的大戶穆家都沒有出現一個修仙者,又是何人,會費盡心思豢養藥人,卻又在寒冬臘月将他的母親和姐姐抛棄在街道上?”
裘刀:“你在說謊。”
寒燼挪開按住左手的手指,聲音越發輕了:“我沒有。”
裘刀:“那你如何解釋你會在劉鎮出生,成為藥人,除非劉鎮有別的修仙者......”
裘刀忽然失去了聲音,顯然他明白了什麽,瞳孔驟縮。
寒燼仍然坐在飛舟邊,他的素衣并不華貴,靠近了看寒燼也并不像其他人說得那樣,因為出身高門貴族所以目中無人。
他也好像知道裘刀在懷疑什麽,探求什麽,所以只是停頓一瞬,就輕輕開口:“因為培養我的便是穆家,我是為穆家大小姐準備的藥人。”
他望向遠處,聲音很輕:“她出生前,我便為她活着了。”
萬起難以置信地瞳孔放大,錯愕失聲:“這不可能!”
他咬牙,不知自己在心悸什麽:“世上從未過未出生前便判斷此人無有仙緣的法術!”
寒燼卻像是被知悉了所有秘密,所以平靜了,他也沒有洩露出一絲情緒,這些他們才知道的,對他來說已經是這十幾年必須的信念了。
“即使她并非于修仙無緣,我也會成為她的藥人。”
他擡頭看向他們,慢慢将故事細節補充完整:“你們不知道,穆家對家仆的管控極其嚴格,原本我不做她的藥奴,被趕出去,我母親和姐姐也是要死的。”
可是那一年因為穆家小姐天真爛漫,因為她不知道自己的命運,更見不得世上有人為她而死,于是寒燼被帶過來那一日,她懵懵懂懂地求了父親。
哭着說不要藥人。穆家便放他們走了。
他母親和姐姐抱頭痛哭,帶着他離開讨生活,但還是逢年過節,會去穆府偏門悄悄地磕個頭。
不是為攀龍附鳳,只是單純不知道該怎麽表達自己的感激。
萬起牙齒在戰栗,他不知道自己在齒冷些什麽:“那你還回去!!”
寒燼很久很久沒有說話。
聽故事的人幾乎被巨大的悲傷淹沒了。
也許穆輕衣不願意修仙,她還小,不知道生死是何物,不知道壽命短暫有多可怕那一年,他是真正擺脫了藥人命運的。
他不會再被任何人灌藥,朝不保夕。
可是他求到了從前待過的穆家面前,他重新成為穆家小姐的家仆,他擡起頭看着那個那麽多年前高擡貴手放他,他母親和姐姐一命的主子。
他看着她走下馬車,扶他起來還低低地說一句:“你有地方可以去麽?”
他可以抛棄這一切,重新開始,可是她怎麽辦呢。
他那個時候已經知道周渡,她身邊的那個世家公子是天生仙體,知道穆家小姐這幾日很不高興,然而他什麽都不能做。
裘刀忽然有種感覺:這個時候即使是有人告訴寒燼可以為穆輕衣去死,他也會毫不猶豫去的。
悲哀的是他好不容易離開了那個魔窟,再回去時還是只能靠自己被穆家培養出來的藥人體質起效,藥人從出生起開始灌藥,活到現在的不過萬分之一。
寒燼閉上眼睛:“夫人告訴我,小姐身體虛弱,如果不去投奔仙門,不知能否活過二十歲,她還告訴我,只要我留在穆家,不論如何她也會讓小姐留下我。”
裘刀死死地握着刀:“你就這麽信了?”
寒燼:“穆家并沒有違背承諾。”
裘刀咬牙:“可是這是他們在做局騙你!這是穆輕衣的父母在為她謀算,如果他們真的想要放過你們,為什麽會将你是藥人的事告訴你,為什麽會讓體弱的穆輕衣在那天經過落雪的街道,又為什麽會讓你們三人遍尋都找不到一口薄棺!
你母親和姐姐之死或許不是他們所為,可是他們一定在其中推波助瀾,你到了萬象門這麽多年,難道還看不清嗎!他們就是有意想用恩情将你捆綁在穆家,和萬象門這艘船上,只要穆輕衣不死——”
“只要穆輕衣不死,”寒燼輕輕地接話,他似乎是望着遠處看了很久,然後才說:“我也不算沒能為她做什麽。”
“裘道友,你不明白。”
寒燼表情很平靜:“修仙者歲月漫長,我不需要這麽漫長的歲月,我只是想。”
他慢慢停下來,才開口:“我只是想看着當年的穆輕衣長大,讓她活過二十光景。”
讓他能實現當年那個少年很樸素的願望。
他甚至笑了,很淡的:“你說得對,穆家算計我,算計我的母親和姐姐,讓我從出生起便背負這樣的命運。”
可是怎麽辦呢。
“從又踏進穆家大門那一刻起,就自己選擇了走上這條路。”
出生起成為藥人是穆家逼着他做,可是之後幾年甚至十幾年的藥人,是他心甘情願為穆輕衣做的。
裘刀咬緊牙關:“你就從來沒有問過,她憑什麽這樣對你?”
即便只是一個下人,即便她冷心冷清,可是有一個人為你這樣,你也不該視若無睹十數年,也從來沒有問過,寒燼想不想活。
他有沒有怨恨過,她的父母做下的孽,憑什麽寒燼不僅不能要求穆輕衣還,還要重新回報在穆輕衣身上。
他不該注定是個藥人!他只是一個普通人而已。
寒燼似乎是被這個問題問住了,又似乎真的從來沒有考慮過,但他這樣已是默認了,是他自己選的。
裘刀卻緊緊地握着刀,扭頭不再看寒燼,反而操控飛舟轉頭,厲聲:
“我們回萬象門,去問穆輕衣,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父母做了什麽,又沒有那哪一刻考慮過,怕過,她身邊的人,都像師兄這樣,為她而死,離她而去——”
“裘道友。”寒燼忽然站起身,他似乎也不習慣這樣威懾人,僅有的幾次橫眉冷對,也是因為他們冒犯了穆輕衣。
這次也是如此。
他沉默片刻:“上一輩的恩怨,就讓他們在上一輩了結吧。”
裘刀側過身去看他:“如果能在上一輩了結,你就不會繼續做她的藥人了。”
寒燼盯着他,忽然掌心向上,手中出現一把通體瑩白,寒氣四溢的寶劍。然後,寶劍抵在裘刀脖頸前。
裘刀已經看穿寒燼不是喜歡打打殺殺之人,他個性甚至極為溫和,可是只是因為他要去問上穆輕衣一問,他就祭出了這把劍,指着他,還說:
“若我有一日死于非命,我也希望師妹不要從任何人那裏知道,我是為她而死。”
“裘道友,就讓師妹按照我的心願好好活下去,就只答應我這一件事,不好麽?我并未要挾過你們什麽。”
他靜靜地看着他們:“這是我唯一的請求。”
裘刀心裏發寒,聲音更厲:“即便和師兄一樣,即使死在她手下,也看不到她背負任何罵名,為他傷心半刻嗎!”
寒燼看着他,忽而輕聲:“就如周渡一般。”
我心如此。不曾轉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