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噩耗
十年忍耐,一朝誅心。
大概就是這一刻了。
黑暗的房間裏,女人站在還未關閉的門前,長廊上慘白的燈光為她鍍上了一層淡淡的光影。
“別開燈。”
賓館的房間裏響起了陸歧路的聲音,他沉甸甸的一屁股坐在了床鋪上。
陳怡的指尖貼着開關按鈕停了許久。
那唯一的一道光也被掩蓋在了緊閉的房門後。
肩上的包鏈滑下去,女人站在門前仍一動不動。
此時此刻,陸歧路的腦海中仍是一片空白。
他望着窗外昏黃的路燈,周身安靜極了,唯能聽見自己的喘息。
他覺得自己好像在不斷的奔跑、奔跑……
朝着那棟廢棄醫院大樓……朝着瀕臨涉死的裴小芽。
陳怡聽着他的喘息聲漸漸變哽咽,無聲無息默默走到他的身前,遮住了那道昏黃的光。
纖瘦的腰肢被男人的大掌緊緊一抓,隔着襯衫還能感覺到陸歧路溫熱的淚水。
他坐在床邊一動不動,将臉埋在女人的腹部許久……
— — —
轉眼,窗外已變得微微發白。
秋天的太陽升起偏晚,外面的路燈熄滅了天還只是微白。
一夜未睡的兩人感受不到任何的疲憊。
陳怡感受到陸歧路輕輕推開自己的腰肢,低垂着頭,聲音悶悶的,不過已比昨夜平靜許多,問她:“你還記得公子嗎?”
“嗯。”陳怡淡淡應聲,不忍打破這樣的沉靜,低聲回他:“怎麽會忘記呢,那可是學生時代的情敵。”
“哼……”歧路黯然一笑,搖着頭若有所思的又問:“那你還記得‘1113’案嗎?”
陳怡不說話,只是輕輕點頭。她的舉止可以被清晰的感受到,雖然陸歧路看不見她的表情,但不難猜出她會是何種模樣。
“那都是過去的事情了。”許久的沉默之後,陳怡忽然帶着些安慰與隐忍對他道。
然而,陸歧路卻搖頭,不以為意:“我也以為它過去了,可今天才發現,其實什麽都沒走……那個孩子……那些人……一直一直……在我腦海深處……出不去。”
“發生什麽了嗎?”陳怡的聲音聽起來也有些緊張。
其實那樣的現場,別說是陸歧路這樣的人,就連她這個法醫看了也覺得觸目驚心、記憶猶新。
當年作為一名剛剛實習的法醫,1113案的現場是她第一次去的地方,也是這麽些年她所見到過的最殘忍的案發現場。
和其他死去的人不同,裴小芽的案子重點在于他是被虐殺致‘死’。
之所以對死保持疑問,是因為至今那個孩子的屍體仍無所蹤。
其實,陳怡也想不明白,那樣一個天真的大男孩,究竟惹到了怎樣的人,才要讓他如此慘烈的死去。
— — —
時間仿佛又靜止了,兩人都有些壓抑。
天色漸明,陸歧路的一句話打破了所有平靜,就像沉悶的海面忽然從底部掀起了一股巨浪:“我見到他了。”
“誰?”陳怡掌心微微出汗,有種不好的預感。
“威脅我的人……還有……”陸歧路頓了頓,扭過頭盯着身邊的女人,一字一頓道:“崔立民。”
他看見陳怡神情明顯一僵,頗為尴尬道:“這麽……這麽巧。”
“他出來了。”陸歧路聲音平靜,繼續道:“他什麽時候出來的?他竟然出來了……我該怎麽辦?該怎麽告訴他?他要知道一定會瘋的,我不敢想……可是我不能讓他出獄後找不到人,不能讓他失望、落空!不能!”
陸歧路說着說着越發激動。
“你冷靜點!”陳怡一把抱住他的身體,抓住他瘋狂捶打自己的雙拳,身體微微顫抖的勸道:“他們本身就不是無期徒刑,出來是遲早的。”
“可是太快了!快到我不服!”陸歧路變得十分不安、迷茫和暴躁!
只要一牽扯到過去那件事,他就會這樣。
陳怡有些無奈,安慰他:“也許是他在獄中表現良好,提前釋放?你不用這樣自責的。”
“我怎麽能不自責!是我!是我勸他要忍!是我口口聲聲說法律會給他一個公平公正的答複!是我給了他希望,又讓他感受到絕望!是我的錯!我不該受人威脅就妥協!我不該讓他這樣活着!如果十年前,他不顧一切的殺死那些人,也許大家都不會像現在這樣痛苦!”
“我知道!我知道!可這不是你的錯啊!你是為了他好,害怕他受到傷害!”
“我是為了我自己!我不想他受傷,是因為我愛他,我自私的覺得裴小芽死了,不在了,他就是我的了!我更不想自毀前途,更害怕和那些人鬥!是我太自私了!”
“不是的!”
“是的!如果我知道他能把自己活成這樣……說什麽……我也讓他死在十年前!至少還能痛痛快快!”
“你冷靜點!”陳怡的聲音忽然提高,恨不得将陸歧路揉在身體裏。
她抱着憤怒到抓狂的男人,捂着他的頭,安慰着他,她聽見男人喃喃自責道:“給我一把刀……讓我殺了他……或者殺了我自己……我害怕他知道有人已經出獄了……我知道這些年他為什麽去當兵……十幾年的時光,不這樣打發還能怎麽辦?就算他不說我也知道,他在等……等着他們出獄的那一天幹掉他們……可是……可是那個人卻提前出來了!我找不到他!找不到……該怎麽跟他交代……”
“別說這些傻話了。”陳怡心疼他,可是這種事她卻不知該如何安慰。
陸歧路直起身,臉上并沒淚水,甚至帶着些悲憤,一把抓住女人的雙手:“你幫幫我,好嗎?”
“只要能幫的我一定幫你!”
“幫我……幫我查一查……查一查餘下四人是否還在牢裏。”
“我會的!我會讓爸爸幫你的,別擔心了,這對他不是難事好不好?”
陳怡跪坐在他的面前,反握着陸歧路的手,輕輕揉搓着,這雙手冷冰冰、汗津津的。
“對不起……”陸歧路聲音低沉暗啞:“我不該再麻煩你的。可是除了你知道當年的事,除了你……在這裏……我再也沒什麽值得信任的朋友了。”
那天他一直在賓館呆到第二天晚上,陳怡白天就離開了,兩天後她帶來了一個噩耗。
— — —
她看着床鋪上坐着的男人,衣冠不整,胡子邋遢,仿佛在短短兩日內經歷了滄海桑田。
女人安靜地整理着淩亂的房間,幾次想要說話安慰他,可都說不出口。
陸歧路目光呆滞滑坐在地,夾着煙的手顫抖着,仿若得了帕金森的老人。
火機打了好幾次都未點燃。他的腦海中一直重複着陳怡的話:“崔立民是最後一個出獄的,就在三個月前。其餘四人,分別于入獄的第三年、第五年、第六年同時出獄。他們……已經不知所蹤了。”
所有的身份信息陳怡都托人去打聽過、查過,但是那些人就像消失了一般,再也沒用過自己的身份在任何地方出現過。
那些人本就是市井的亡命之徒,丢棄自己的身份,只能隐藏在黑暗的角落。
可是,那裏不屬于陸歧路。
陳怡将東西收在垃圾桶裏,轉身時那個男人輕輕站了起來。
這好像是從那夜起第一次看見他離開那張床。
他仿佛離了床就沒有站起來、沒有活着的力氣一般。
嶄新的香煙被丢在地上,陸歧路套上西裝,目光無神。
陳怡擔心地盯着他,一邊低聲問他:“你要去哪?”
“G吧。”
他的聲音平淡甚至冰冷,陳怡側眸盯着陸歧路有些不解,但轉念卻放松道:“是啊,別太壓抑了。如果那裏能讓你快樂,你就去吧。”
“陳怡!”就在陸歧路走到門前時,忽然轉頭,無比認真的對她道了聲:“謝謝!”
陳怡心頭微微一頓,然後回給他一個由衷的微笑,輕聲細語道:“不客氣。”
就在陸歧路站在電梯口時,陳怡忽然追了上去,不顧安危地擋在了電門中間。
陸歧路吓了一跳,趕忙按開電梯門,詫異道:“怎麽了?”“我……我本不想說的,因為出于自私來講我希望你永遠找不到他。可我知道你跟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在打聽那件事的時候,我順便幫你打聽到了那個人的下落……”
然而,女人的話沒說完,陸歧路的目光瞬間黯然下來,截斷她的話道:“不!”
他斬釘截鐵,盯着陳怡:“我不想知道他在哪裏了。如果知道,我會忍不住去見他!見他,就會告訴他那些混蛋早就出獄了!你知道,我很難對他撒謊。我怎麽舍得看他痛苦!看他這麽多年的辛苦,現在的辛苦,全都白廢……我一定會找到他們的!”陸歧路直起身板,扣上最後一顆襯衫扣,昂起下巴,像一位高傲的戰士,沖陳怡淡淡一笑:“在他出獄之前……我會一個不落,全都找到!”
誰也逃不掉!
電梯門漸漸關上,透過門縫他看見女人憂心忡忡的神情。那神情就是他的心情。
他不敢想若裴攻止知道這個噩耗,會是怎樣的情景。
這個消息對于自己來說已經是晴天霹靂,于裴攻止便更不用想了。
他沒臉見他!
他不敢知道裴攻止在哪,那樣只會令他更加自責。
他還有時間。
三年多不長不短!一定夠的!就算不夠,就算掘地三尺,上天入地,不惜一切代價!他也會找出那幾個人來!
而現在唯一的線索就是從臧西西那裏取走貨物的崔立民,或是那個交付他貨物的男人……
— — —
前往G吧的路途很長,但又很短。
短到不夠他想事情。
這麽多年,陸歧路始終有一點不能明白。
那就是當年裴攻止究竟招惹了什麽人,以至于對方如此痛下殺手。
若非裴小芽,慘死的大概就是裴攻止了。
當年的事,裴攻止三緘其口,無論怎樣問他,那個男人就只有一句:最後跑了一趟車,中途被警察追擊,幾個人四散之後,從那時起他便被人盯上了。
再多的事,陸歧路也想不起來。可他相信裴攻止。
那個男人一直是個非常謹慎的人,從不會亂說話,‘金口難開’是所有人對他的印象。
他記得裴攻止最常跟自己說的話就是:“道上混,指不定哪天、哪件事兒,惹了誰。可誰也不知誰後面站着誰。少說多看、多做少問,就能平平安安。可也不能叫人欺負了咱,我生就沒什麽牽挂,所以不知道怕,不會怕……幹什麽事兒都已贏了一半!”
不知道怕,所以,根本也不會知道自己惹到了誰。
陸歧路還記得自己無數次的勸過裴攻止,但那個人總是一笑而過,從不回應。
可直到有一天,裴攻止忽然對自己道:“知道嗎歧路?有些人天生就是吃這碗飯的。比如我。也許你不信……可我站在那堆人渣裏的時候,就覺得親切。我覺得這是骨子裏流的東西,誰也改不了。你知道大煙嗎?毒品?”
那個時候陸歧路還是個學生樣,然而,裴攻止看起來卻非常世故。
和現在很不一樣。
陸歧路看見那個少年抽着煙,沖自己笑的時候酒窩很迷人。聲音因為煙的緣故而有些沙啞:“那些人就是造毒的,而我就是‘吸毒’的。”
“你吸毒?”
“不是真的吸毒。”裴攻止忽然揉上他的碎發,笑他傻,一邊又道:“意思就是一沾上,就離不開了。就是那種……你看見一個小姑娘,第一眼,心裏就驚呼着‘诶呀!就是她了!’你這麽聰明一定明白。”
少年笑着,縱身一躍跳下了雙杠。
裴攻止走在操場上,陸歧路盯着他的背影,非常能夠理解那種歸屬感。
就像他自己,不停的做到最好,學習或者各方面,上學的時候極力做一個讨老師喜愛的學生。
只有力争上游,徘徊在上等人的社會裏他才會覺得安心一樣。
其實,縱使這麽多年的情義,他對裴攻止幼年的一切仍所知無幾。
但他依舊記得那天傍晚的草場上,一顆足球劃過頭頂的時候,他下意識躲了一瞬,就是那個時候,在他驚恐的瞬間,裴攻止再次說了話:“我是個雜種!”
那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他和他談起自己的故事。
那天是陸歧路的畢業典禮,也是最後一場家長會。
很多人都有父母,裴攻止從校外找了個夥計,足夠當他們‘老爸’的老夥計,來冒充陸歧路的爹。
看着裴攻止和那種人稱兄道弟,的确很奇怪。
也許因為看着別人都有父母,心裏覺得難受,所以才說出了那句話吧。
陸歧路曾經問過育林院的老師,裴攻止是怎麽來到那裏的。
得到的答案卻很有意思——自己跑來的。
聽說警察查了好久,但無論怎樣努力都沒有關于他一絲一毫的訊息。
沒錯!他是個黑戶!
無名、無姓,無家、無根……
這個世界上他仿若從未來過,但又是真實存在的。
攻止這個名字是後來在育林院的時候老校長起的,裴是育林院裏很多孩子的姓。
他們和育林院的創始人一個姓。
具有時代性,也具有标志性。
也許世人不知,他們身邊很多姓裴的人,或許都是孤兒。
裴攻止是個謎,也正是他那不為人知的過去,令他有一種神奇的魅力。
傍晚起了風,陸歧路坐在車中看着車水馬龍的街道,漸漸地找回了一點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