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公孫辰魚瞪了沈靜姝一眼,道:“你再這樣,我就不客氣了。”沈靜姝道:“你不客氣?你是我的伴讀婢女,你怎好與我動手?就不怕我把你趕回去?”公孫辰魚道:“你且等着。”
公孫辰魚回到自己的房間,想到發生的事情,尤其是沈靜姝的無理取鬧,她有些苦惱,心道:她喜歡人家,就以為整個大唐的姑娘都喜歡他呢。我是來學藝的,他好與不好,與我何幹?雖說有些苦惱,但她很快調整了自己的心态。
晚飯後,她從管家那兒領來了筆墨紙硯,把下午背下來的《道德經》的內容從頭開始默寫了下來: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無名,萬物之始,有名,萬物之母。
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
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衆妙之門。
……
沈靜姝由于身體太過疲累,早早地上床休息了。她腦海裏不斷回想起下午的情形,感到心煩意亂,在床上輾轉反側,心道:我這樣對公孫辰魚,是不是有些太過分了?就算她也喜歡師父,那也沒有什麽錯呀。畢竟,師父這樣的人才,誰見了會不喜歡呢?那不喜歡的,恐怕是瞎了眼罷。既如此,我這麽生氣又有何益處呢?只要師父不喜歡她,就沒事了。
☆☆☆
邱長卿晚上不在邱府,他和宋一騎馬去了平康坊王大娘家。
王大娘是一個鸨母,從前也是藝伎出身。年老了,就開了這家青樓,買一些年輕漂亮的丫頭,精心栽培,做人家的假母。白若言便曾是她的“女兒”,也曾是她手下的頭牌藝伎。
如今,鄭若言是這家的頭牌,也是平康坊新生代的名伶。
鄭若言早些時候向邱長卿求新曲,今晚邱長卿是來送曲。詞是現成的,當朝天子李隆基的大作《好時光》。
鄭若言激動得話都說不清楚了,她對邱長卿千恩萬謝,道:“邱郎君,奴何其有幸,能得到郎君的恩惠,奴多謝郎君垂青。”邱長卿笑道:“娘子不必客氣。”鄭若言又道:“奴願為郎君獻唱一曲,有勞郎君彈奏,未知郎君意下如何?”
邱長卿也不推辭,命宋一送上随身攜帶的琵琶,準備開始演奏。曲譜他已了然于胸,故而他微笑着推開了鄭若言遞過來的曲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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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若言站立在一旁,手持曲譜和曲詞,認真聆聽着琵琶的弦樂,随時準備唱曲。
假母王大娘和其他的客人都聚攏了過來,以萬分期待的眼神和心情注視着前面的兩人。
客人中有當朝第一劍客裴旻,此人擅長劍舞。雖說是當朝第一劍客,實際上還是一塊待價而沽的璞玉,他羁旅長安多年,一直在等待一個機會。
裴旻是王大娘家的常客。鄭若言對他一見傾心,而他也不讨厭她喜歡自己。但王大娘不喜歡他,因為他羁旅長安多年,沒有建功立業,還經常拖欠房費。
最糟糕的事情是,王大娘家其他的丫頭都還稚嫩,尚不能頂替鄭若言的頭牌位置。若是鄭若言從良了,定會出現青黃不接的局面,她家的生意定要受到嚴重的影響。
鄭若言打量了這邊一眼。先是注視了裴旻,後者報以點頭和微笑;後又發現王大娘臉上挂着氣度雍容的笑,湊在一個商人耳邊說着什麽。
那商人打量着鄭若言,從臉蛋到身材,露出正在盤算一筆買賣的神情。
鄭若言知道,假母王大娘最近在安排自己初夜權的競标,她微微地嘆口氣,收回了目光。
☆☆☆
伴随着悠揚清脆的弦樂響起,鄭若言一開口就贏得了聽者的敬意。她徐徐唱起來:
寶髻偏宜宮樣,蓮臉嫩,體紅香。眉黛不須張敞畫,天教入鬓長。
莫倚傾國貌,嫁取個,有情郎。彼此當年少,莫負好時光。
她想起自己打小被賣到青樓,做藝伎,勤學苦練,好容易才在長安的藝伎圈中冒出頭來,有了自己的一席地位。然而,青樓這種花錢買快活的地方,藝伎是不配得到尊重的,侈談愛情也是自找苦吃。
想到自己正值芳華之年,卻孤苦無依,要靠出賣自己的色相和技藝來謀生,日後也不知道會流落在哪裏,晚景凄涼,不免傷心了起來。
她心裏想着裴旻,暗自希望他能把自己救出去。她知道這是一個奢望,然而,在情窦初開的年紀,遇到潇灑俊逸的裴旻,她是無法不陷入痛苦的暗戀中的。
由于融入了自己的期盼和感情,故而唱得尤為動情,歌聲從輕快婉轉轉到了惆悵三千,纏綿哀怨。
歌聲與琵琶曲相得益彰,聽者無不陶醉其中,意猶未盡。
不知何時,窗外下起了雨,這在牡丹花開的季節并不多見。明早去溪水邊,将會欣賞到水裏落紅一片的景致。
裴旻走過來,對着兩位表演者拱了拱手,道:“妙極了!某心裏感到甚是愉悅,感覺聽一百遍也不會膩。”
邱長卿淡淡的臉上微笑着,那意思是說,收到了。他準備起身去休息,宋一抱着琵琶,跟在身後。
鄭若言本想介紹兩人認識,希望可以幫助裴旻找到一份好的差事。但看邱長卿的神色,似乎不想和裴旻建立私誼,只得微笑着望向裴旻,道:“多謝裴郎君贊賞。”
然後轉身向邱長卿行禮致謝道:“多虧邱郎君的美意,若言才有機會唱到如此美妙的小曲。”
邱長卿點頭,臉上仍舊淡淡地,走開了。
裴旻注視着邱長卿的離去,臉上挂着笑,道:“不早了,某也去休息了。”
裴旻自然知道邱長卿的大名,他是長安城內人人都談論的貴公子,不僅是要繼承巨額財富的嫡子,而且還常年流連青樓妓院,為青樓藝伎創作新曲。
新曲傳唱度甚廣,且他從不收費。縱使出價再高,只要不是頭牌藝伎,就休想邀到他譜曲,故而長安城內的名妓幾乎都願做他的朋友。
他裴旻也不例外,心裏自然是想結交邱長卿這樣的人尖兒的,可既然人家無意結交,他也絕不會低聲下氣去求人家。他可以忍受清貧,但絕不能失了習武之人的傲骨。
邱長卿其實也知道裴旻。
那是去年的上元節,在一棵巨大的燈樹下面,許多年輕的女子在跳舞,歡樂的氣氛迎面撲來。不經意間,他看到一個年輕的男子在舞劍器,動作利落流暢,忽而淩空躍起,回劍展望,潇灑的氣質令他印象深刻。
雖然有過一面之緣,今晚本可借機認識,但是邱長卿仍在猶豫。他在确定裴旻是個值得相交的朋友前,暫時不想破壞這一份美好的記憶。
☆☆☆
夜漸漸深了,邱長卿和裴旻都在各自的客房中歇下了。
半夜,突然從王大娘的宅院裏傳來一聲尖叫,聲音很尖銳,但似乎更多的是心有不甘。估計整座宅院裏的人都聽到了。
邱長卿向來是不愛管閑事,他被驚醒了,煩躁地坐起來,聽了一下動靜,發現安靜下來了,重又倒下去睡了。
裴旻迅速披上外衣,拿上佩劍,走了出來。看到鄭若言的房間還亮着燈,似乎有人在她的房裏。他迅速趕到房門外,輕輕地問道:“娘子,出了什麽事?”
屋內傳來假母王大娘的聲音,蒼老的聲音假笑道:“裴郎君,沒事,娘子做了一個噩夢,已經睡下了。有我在,郎君不必擔憂,已經三更天了,安心睡罷。”
裴旻聽了王大娘的話,正要轉身離去,似乎又聽到一些奇怪的聲響,于是湊到窗戶外面去瞧一瞧。
王大娘留神外面的動靜,在裴旻用手指沾口水戳破窗戶紙的時候,她把屋內的燈熄滅了。
裴旻又在外面等了一會兒,沒有再聽到任何聲響,便離開了。
當時屋內有一個男人,就是那個商人。王大娘把鄭若言的初夜權以重金賣給了珠寶商人。
鄭若言15歲生辰剛過不久,假母就開始緊鑼密鼓地為她物色願出高價買她初夜的人。
名義上是為鄭若言,實際上賣得的錢都歸了假母的金庫。鄭若言賣身契在假母手裏,她只能默認王大娘的安排,她根本無力反抗。
從她5歲被賣給假母王大娘以來,她的生活就全是假母一手安排的。
現在的藝名是假母給取的,她本來叫什麽名字也忘了。
就連每天穿什麽花色的衣服都是假母說了算。
假母每天都要苦口婆心地細數,要培養一名出色的藝伎,得花她多少錢,她又為此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委屈,但這都不怕,只要鄭若言能夠好好聽話,她相信付出必定是值得的。
鄭若言早知道自己要經歷這一切,只是當這一刻來臨時,對她而言,還是太突然了。
她沒有料到是今晚。
看着屋內的擺設,床鋪已經鋪好,上面放着一條潔白如雪的喜帕,熏香從鎏金卧龜蓮花五足銀熏爐中袅袅升起。
屋內還有一股比熏香更強勁的香味,是來自西域的“薔薇水”,濃度很高,往房中一灑,香味撲鼻,三天不絕。
鄭若言在房內坐立難安,她知道邁出這一步意味着不可能再回頭了。
她想去找裴旻傾訴自己的衷腸,她心裏明白,告訴裴旻也未必能改變什麽,可不告訴,又難甘心。
鄭若言偷偷跑去找裴旻,被假母王大娘撞見了。
假母嘆口氣,勸阻她不要犯傻,道:“裴郎君根本出不起價,你又何必去問,這不是讓他為難嗎?要不是看你的面上,我早把他趕出去了,他已經拖欠了我們三個月的房租,明天再交不上,我就讓他離開。”
鄭若言求假母不要趕他走。
雖然不能在一起,自己也注定只能一輩子當藝伎,孤苦終老,但她不能就這麽失去他。她流着淚,乞求假母,道:“他的房費由兒來負擔,記在兒的賬上,兒來還。”
假母沉重地嘆氣道:“做我們這行的,是不配提情字的。自古多情總被無情惱啊!傻孩子。”
鄭若言站在裴旻的房外,聽着他在屋內的一舉一動,直到他上床安睡,才回到自己的房間。
假母看着鄭若言呆立在門外,嘆口氣,搖搖頭,自言自語道:“在青樓,你就不能妄想有真情,妄想就是自讨苦吃。什麽時候能看破這一點,漫長的人生才能不失望,你才能安穩地過一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