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禁地
第31章 禁地
聽完柳嬸的異象後, 闫清久久不言語。
他剛二十出頭,喜怒哀樂都藏不利落。尹辭能看出他的想法——這裏還不如鬼墓,鬼墓好歹把殺意和惡意擺在了明面上。源仙村如同似錦繁花, 花下卻埋了畸形死屍, 露出半只腐爛的手來。
闫清自己糾結半天, 沒想出解法,下意識看向時敬之。
時敬之終于想起掌門的職責,他滿臉愁苦地憋了會兒,憋出個不算主意的主意:“入村儀式在月圓, 離現在還有些時日。找人帶我們出去不太現實,不如再尋尋息莊村民, 說不定有人留住在源仙村了……”
蘇肆:“也是, 還可以順便幫尹小兄弟說說媒,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時敬之的狐貍尾巴又被踩了:“不準,那是我徒弟!我是說, 不能在這種事上浪費時間。集中找線索為好,我保證帶你們離開這裏。”
尹辭拍拍師父的胳膊,嘴裏念着是是是好好好,思緒又飛了出去。
方才村人來訪,尹辭确定了一件事。
“有仙緣的人”極有可能是妖材, 這樣通過容貌篩選也說得通。按這個道理,村人也很可能都是妖材。
問題在于, 百萬人出一人的比例,真能湊出這麽多妖材麽?另一方面, 尹辭見過不少妖材, 正常妖材沒有“三日傷必死”之類亂七八糟的限制,衰老速度也比尋常人慢上不少。
他一時想不透源仙村存在的緣由。
外面不見異樣, 答案恐怕都在那禁地裏。包括他心心念念的嶄新死法。
仿佛跟他心有靈犀似的,時敬之在屋裏踱了幾圈,突然眼睛一亮:“今天先不找人,我們去出殡。”
闫清一驚:“出什麽殡?”
“柳嬸在這走的,我們也算有點關系。村裏人似乎挺中意我,我現在就去求他們。反正咱們也算半個村裏人,手裏也捏了道理,他們還能硬攔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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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越說越覺得可行:“村人會把屍體停在禁地。我們正好随他們正大光明地進去,好好看它一看。”
尹辭欣慰極了,這師父當真好用。
他當即投出崇拜的目光,把時狐貍的毛順了個服服帖帖。
為了證明自己來者極善,出發前,時敬之特地好好打扮了一番,就差扯兩朵花插腦袋上。蘇肆和闫清一左一右,把招蜂引蝶的狐貍擠在前面,有礙觀瞻的尹辭藏在後頭,四人就這麽來到村子中心地帶。
一路上,時敬之被源仙村男男女女扔了不少花朵,還險些被鮮果砸到腦袋。他閃來避去,臉上還要保持微笑,着實苦不堪言。
尹辭則咬着果子,繼續安逸地觀察四下。
今日照舊是晴天,花開正盛,春風微醺,與昨日沒有絲毫區別。出殡的隊伍很好找,衆人都一身赤紅,八百裏開外都看得到。
時掌門憑借一張好臉,硬是扮出幾分仙氣,比那神女還要神仙幾分。村裏人對這種仙氣沒啥抵抗力,時敬之又極為擅長糊弄人。一來二去,領頭的竟被他說通了。
“你們陪着柳嬸走的,這也是緣分。”領頭人暈乎乎道,“我讓人給你們準備衣服,快去換上。”
時掌門笑得愈發熱誠:“多謝大哥,我們去去就回。”
蘇肆本是“女兒身”的事情似乎已經流傳開來。他得了件赤紅襦裙,臉色有些發苦。終究他還是換上了,又把頭發绾了绾。
其他三人則要快得多。
等待蘇肆的過程中,時敬之眼瞟向徒弟,突然覺得源仙村的歧視來得毫無道理。
出殡紅衣非常貼身,任誰都能看清楚,尹辭的身材極好。他那身板既不臃腫也不瘦削,四肢修長結實,線條漂亮地收入窄腰,像是照着最精巧的模子刻出來的。
氣質也不錯。
他這徒弟明明穿着一身紅衣,卻仿佛身在萬丈寒潭。這份沉穩就算毫無來由,也總能讓他安心。
不愧是自己挑的徒弟,時敬之心道。他都沒說半個不好,哪又輪得上別的貓貓狗狗嫌棄。
蘇肆梳了個方便行動的飒爽發髻,一行人再次混入出殡隊伍。
在隊伍正中,他們又看到了柳嬸。
柳嬸雙目緊閉,嘴角不知道被什麽黏過,扯出個怪異的微笑。她身上穿了嶄新的紅緞衣裳,四肢束滿枝條,木枝又被旁人操控,讓她踉踉跄跄跟隊伍一起走。
她的胸口仍有起伏,關節也沒僵硬。猛地看去,柳嬸只是個步伐有些蹒跚的活人。
樂聲震天,也不知道她聽沒聽到。
紅紙漫天飛舞,她活像一位打扮詭異的新嫁娘。時敬之慢慢湊去柳嬸身邊,不着痕跡地碰了她的手臂一下。柳嬸還有體溫,肉身卻觸手綿軟,仿佛皮膚下面裹了一大捧棉花。
可她看起來又沒有腐爛紫脹之相。
時敬之皺起眉,又捏捏尹辭的胳膊做比對,确定不是自己的錯覺。
事情越來越詭異了。
然而唢吶聲震得人耳膜疼痛,時敬之不好和徒弟交流,只得繼續随隊伍前進。
禁地在村子正中,入口處是一顆大樹。村內的孩子們正零零散散湊在樹邊,好奇地看着出殡的隊伍。
這樹不知道生了多少年,許是成了妖。它算不得高,樹幹卻極粗,三十人未必能合抱。樹根附近隆起大門似的結構,那只熟悉的黑狗妖正在門口沉睡。見隊伍過來,它嗚了幾聲,挪開位置。
走入樹門,一眼便能瞧到個巨坑。
巨坑寬得很,差不多能填入一整間民居。它又深得可怕,一眼看不到底。坑周壘了螺旋向下的石階,石頭上生滿青苔,邊緣蕩着朽爛的繩子,看起來不怎麽安全。
出殡的隊伍搖搖晃晃向下走去。
唢吶聲在石壁上打出空洞的回響,一件件紅衣混入陰影,柳嬸溫暖的屍體被衆人簇擁向前。随着隊伍深入,腐朽的繩子一蕩一蕩,一股子難言的怪味從坑洞深處傳來。
源仙村的溫暖氣氛半點不剩,只剩無邊詭谲。
下到一定深度,時敬之的腳步開始猶豫了。
出殡隊伍執着火把,火光搖曳不定,不利于觀察。但通過一個又一個驚鴻一瞥,他大概能在心裏拼出此處的圖景。
衆多白衣怪物吊在坑壁上,猛地看過去,仿佛石頭上黏了無數個大號蟲繭。吊着它們的鎖鏈輕輕晃蕩,仿佛在給哀樂打着拍子。水汽的味道越來越濃,裏頭混了新鮮生肉的腥氣,外加一點微弱的排洩物味道。
石階被陰影徹底吞沒,觸感卻越來越黏。上面不知沾了些什麽,每走一步都會揚起些膿液似的甜腥。
坑洞內壁則挖了一排排整齊的小房間。這些石頭小室結構精巧至極,看起來相當古老,像是千百年前的手筆。
時敬之突然生出個詭異的想法。這裏不像墓地,更像某種扭曲的牢獄。
衆人在坑洞的某一層停下。
并非刻意挑選,而是石階就斷在這裏,下面只有深不見底的坑洞。
“就放這兒吧,在老柳身邊。”有人悄聲道。
人們在狹窄的石階上小心挪動,給柳嬸讓出一條路。兩個村民将她架去單間小室內,讓她平穩躺好。她身邊散着幾件男性衣物,它們濕漉漉的,幾乎和暗色石板融為一體。
“不把她和柳叔葬一起麽?”時敬之低聲發問。
“柳叔已經屍解成仙了,這裏就是他的小間。看,他衣服還在呢。”旁邊有人低聲解釋。
尹辭微微挪了下身子。
只是一個晚上,屍體就消失了?
他用視線将狹窄的石室刮了一遍,沒發現不對勁的地方。于是他悄然退出兩步,又看向深不見底的坑洞。有一絲風自下而上吹來,那股難言的味道又重了不少。
坑壁凹凸不平,就算跳下去,他也爬得上來。不如假裝腳滑,就這麽——
啪。
時敬之不知何時湊了過來,一把抓住他的手腕:“阿辭,這裏暗得很。你可別亂跑,小心摔下去。”
尹辭:“……是。”
時敬之就這樣掐緊他的腕子,繼續發問:“每個人都能這麽快登仙?”
“有快有慢吧,咱說不準。很少有人接連登仙,平時大家也不會下來。”
“那息莊的人呢?”尹辭順着問下去。
他這問題一出口,幾乎所有人都轉過頭來看他,目光晦暗不明。
“阿辭!”
“師尊,無妨,他們不會拿你們怎麽樣。各位鄉親,我沒什麽惡意,只是見到這場面,我好奇自個兒會被怎麽‘處理’。”
“神女大人說過,那些人在坑下攢仙緣。”引燈的母親——棉姐的聲音傳了出來。“那有一個小世界,就像你們從神祠進這裏,他們從井底去那邊。”
時敬之握緊了尹辭的手腕。
“神女大人慈悲,就算面對罪人,也……”棉姐還想繼續。
“小棉,你說得夠多了。談多了仙家事,小心犯忌。”為首的村人打斷了她。“這位兄弟也不一定要攢仙緣,說不準會有哪個姑娘看上他。”
他這話越來越猶豫,說到後來有點兒自己都不信的味道。
時敬之冷哼一聲,哼出一點兒憤怒,連害怕都忘了。
“阿辭,我們回去。”
棉姐心軟,她三步并作兩步湊過來,悄聲道:“我閨女接你們進來的,你也算我家的有緣人。村裏還有一人得尋親家,你可以和他一起。這樣有個伴,心裏不至于太急。”
尹辭猛地剎住步子:“還有一人?”
火光昏暗,他仍看得清棉姐臉上的猶豫。
“……對,還有一人。那人叫白葦,原來是息莊人士。他最近大半月閉門不出,若是結不了親,就無法繼續住在村裏了。”
時敬之警惕道:“姐姐,聽你這說法,下去‘攢仙緣’不像好事。”
棉姐張張嘴,最終幹巴巴地擠出一句:“源仙村比下面好,這是肯定的。白葦也是和我們有些緣分,唉……”
她輕聲嘆息,又擠到隊伍前面,顯然是不打算和他們繼續講了。
時敬之剛想追上去,闫清拍了拍他的胳膊,壓低聲音:“掌門,我認得白葦,先回去再說。”
脫離陰濕的巨井,再次走到陽光下,倒真有些從人世登仙的暢快。可惜沒人舍得浪費時間感慨——禁地雖然沒什麽大發現,息莊幸存者倒是得來全不費工夫。
三人連住處都沒回,只有一個蘇肆快馬加鞭地回去換了男裝,又把白爺連拖帶拽地抱出來。
蘇肆回歸隊伍時,頭上黏着根鵝毛,白爺還在可勁兒擰他的胳膊。蘇肆活像沒痛覺似的,拿出早已準備好的新鮮白菜葉:“白爺,找人。”
白爺這才松了口,又拿出了酸臭夫子般的目光,嚴肅地審視蘇肆。
“幫我找人。”蘇肆小心地哄着它,“幫我們找白葦,好不好?他好歹算你半個本家。”
尹辭懷疑這鵝是聽不懂人話的——它咔咔吃完葉子,又虐待狂似的擰上蘇肆的小腿。直到蘇肆被擰得倒抽冷氣,它才松了口,氣哼哼地走起來。
“跟着它!”蘇肆當機立斷。
白爺帶領衆人,搖搖擺擺扭了小半個時辰,一路走去村子西南角。眼見那裏只有零星幾間房,目的地近在眼前。它又轉過屁股,一頭紮進附近的水塘。
“房子不多,一間間找吧。”蘇肆顯然習慣了這樣的待遇,“它只是……”
他緊張兮兮地看了眼鵝屁股,壓低聲音:“它只是只鵝,沒什麽腦子。”
“白葦是教書先生的兒子,我以前在教書先生那做過工。他比我大個四五歲,人還算不錯,至少沒因為鬼眼躲着我。”闫清一邊找人,一邊沖衆人道。“他長得端正,又很會講故事,很受村裏小姑娘的喜歡。”
她們甚至不嫌棄鬼眼不吉,讓在書塾做工的闫清代送小禮物。闫清賺了些剩菜剩飯當跑腿費,連帶着對白葦本人的觀感好了不少。
只是當衆人推開白葦的門時,見到的不是山中風流才子,而是一具活骷髅。
白葦院內一片狼藉,到處都是撕碎的紙頁。院子主人木木地坐在院內,衣衫滿是灰塵,整張臉只有兩只眼睛還是幹淨的。就這副尊容,別說讨小姑娘的喜歡,不把別人吓哭就不錯。
闫清第一眼硬是沒敢認,還是白葦率先認出了他們。無他,闫清一雙紅瞳特征實在明顯。
“閻家小子。”白葦嘴唇嚅動,“……你沒死啊。”
随後他自顧自收回目光,又自言自語起來:“人要不行了,幻覺都快出來了……”
蘇肆不确定地開口:“白葦,真是你?”
白葦細細地打量了蘇肆一陣,目光停留在他的淚痣上:“蘇家的杜鵑劫,看來我真是花了眼……你呢,你是來接我的仙人麽?狐仙也能接人?”
時敬之:“……”
時敬之:“抱歉,我是人。”
随即他大步上前,號過白葦的脈,又把藥箱一開:“這人衰弱得很,挺長一段時間水米未進。來,張嘴,這是蜂蜜。”
白葦搖搖頭,別過臉去:“我沒胃口。”
時敬之:“哦。”
他幹脆利落地點過白葦的穴道,硬是把那瓶蜂蜜倒了進去,又給他塞了碗水。
“你一心求死,我不攔。但我們剛來這裏,還想出去——看你的樣子,似乎知道些什麽。你若願意幫忙,我可以讓你死得痛快些。”
聽到這句話,白葦突然繃緊身體,攥住時敬之的衣領,爆發出吓人的力氣:“我不想死,誰說我想死?我只想救阿露,救我們的孩子。至少再見他們一面,我……”
他又艱難地喘了喘氣,像是被這個念頭灼痛了:“我……”
“慢慢說。”闫清安撫道,“別着急,這裏沒有村民。”
尹辭默默露出一張假臉,好證明闫清所言非虛。
白葦艱難地爬起,從桌上掰了塊幹餅,強迫自己吞咽下去。他定定地看着四人:“息莊……息莊人都沒了吧?”
“那是他們自作孽,自作孽!……我又何嘗不是作孽呢。要不是我,所有人都能好好活着。”
他笑得和哭一樣,目光裏浸着危險的瘋癫。
“你們來得正好。我本來打算明天去求神女,讓她送我‘攢仙緣’去。”
作者有話要說:
時狐貍:?怎麽個個都覺得我徒弟找不到對象,好的我來娶。
尹魔頭:?
尹魔頭,臉能藏住,身材藏不住,可惜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