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嗔癡
第52章 嗔癡
一切只在一瞬。
疑似嗔主的守山妖襲來時, 一行人正走在崖邊棧道上。異變在極近處爆發,衆人一時退無可退。
空氣裏還彌漫着松樹特有的清香味。暗綠松林襯着山頂灰石,浸入乳白色的霧氣。另一側, 懸崖之下滾着淡薄水霧, 将山下景象模糊成朦胧的青藍。
明明是讓人安神放松的景象, 如今卻變得無比險惡。
尹辭第一個反應過來,摸清了捆住自己的“繩索”。繩索觸手黏滑,像極了血淋淋的肉筋,上面的眼球還在骨碌碌亂動, 在他的掌心中掙紮。
出事的是闫清。
闫清立在隊伍末尾,怔怔看着雙手。他的眼球手鐐瘋狂蠕動, 連着眼球的肉筋朝四面八方射去, 瞬間将所有人捆了個嚴嚴實實。
妖氣從四面八方湧來,卻不見妖物的身影。
尹辭冷哼一聲,直接掙斷了身上的肉鐐铐。闫清頓時發出一聲慘叫, 半跪在地。他的手臂處出現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灰黑的布衣被血浸透,接近漆黑。
時敬之悚然:“阿辭?”
“闫清受點傷,總比全軍覆沒好。那只鵝妖沒示警,八成死不了人。”尹辭一不做二不休, 掌風劈過,把時敬之身上的肉鐐铐也斷掉了。
這回闫清慘叫都沒力氣慘叫了。心魔受創, 痛苦施于本人。他弓起腰,徹底跪坐在棧道上, 更多的血漫了出來。
時敬之:“……”他總覺得自己這徒弟離“老實”這個詞越來越遠, 正身體力行地證明蘇肆“枯山派都不是好東西”這個論點。
只是尹辭的做法雖說殘酷,也談得上合理。
時敬之藥箱一甩, 決定亡羊補牢。誰料他剛接近闫清,又有幾根肉鐐铐激射而出,時敬之一個趔趄,險些跌下懸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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闫清猶如一只失了控的蜘蛛,肉鐐铐蛛網般散射開來,力圖捆住周遭的一切活物。
“心魔異化,這不對勁!”時敬之咽了口唾沫,整個人貼上岩壁。“和尚的目的是趕人才對,這怎麽看怎麽像……”像要殺人滅口。
尹辭沒工夫陪師父聊天,經驗差距在此刻暴露無遺——人頭燈擠不進棧道,只得順着棧道上方的崖頂走。尹辭借着心魔優勢,反過來攀上影手,一把抓住幾根肉鐐,将闫清拉上崖頂。白爺見勢不妙,一口咬住尹辭衣角,借力而上。
離開棧道的狹窄環境,肉鐐的麻煩程度登時減了半。時敬之踏上山石,也跟着爬上崖頂。他剛想緩口氣,一顆心又提了起來。
蘇肆沒有跟上來。
而且直到現在,蘇肆安靜過頭了。
就算兩人鬧着矛盾,見闫清失控,蘇肆不至于冷血到毫無反應。時敬之靈巧地躲過幾根肉鐐,順懸崖邊緣俯視棧道,試圖尋找蘇肆的蹤跡。
一陣黑風沖天而起,要不是時敬之縮得夠快,他的腦袋差點被那股黑風咬掉。
一條巨蛇攀上崖頂,漆黑的蛇瞳中不見情感,連蛇信子都是黯淡的黑色。黑蛇鱗片光滑,肉鐐沒能纏住它,反倒被它掙斷幾根。
它蜿蜒而行,口中嘶嘶有聲,散發着全然的敵意。
時敬之抽了一口氣:“蘇肆?”
那蛇尾無疑是蘇肆的。只不過眼下此人被心魔完全吞噬,理性全無。
又一個心魔異化。
時敬之提心吊膽地看向尹辭,好在人頭燈不動如山,沒有變成怪物的傾向。再開口時,時敬之滿嘴苦澀:“阿辭,你不說他倆吵架沒事嗎?”
現在看來他倆何止有事,已經有事到了經年怨憤的地步。時敬之掄起藥到病除旗,努力抵抗蛇口,又不敢下重手,生怕一不小心把人打死。
尹辭将白爺甩下衣角,輕巧躍起。他把自家師尊逮了個正着,兩人一口氣躍上人頭燈,将異變的闫清和蘇肆甩在腳下。
“不是兩人矛盾的問題。”确定把狐貍撈回來了,尹辭才再次開口。“閉眼,探探妖氣。”
時敬之方才又是找人,又是躲攻擊,出了一頭熱汗。如今被尹辭帶離戰場,這才平心靜氣下來。
他攥緊尹辭的手腕,緩緩閉目。
見衆人中招,守山妖不再壓抑氣勢,周圍妖氣滔天。相比之下,貪蝶的敵意簡直柔和到接近于無。細微辨去,這妖氣分為兩股,強度不相上下。它們透出無窮的惡意與瘋狂,偏偏又零落飄散,無法定位。
“這是……”
“就強度看來,嗔主與癡主都來了。”尹辭低聲道。“蘇肆狀況如何?”
“他給心魔吞了,整個人成了蛇。阿辭,貪嗔癡三主都是大妖,它們各占領地,本不該相見。這絕對不是和尚的手段,要不然我們……”
見時敬之說到一半,自顧自停了下來,尹辭勾起嘴角:“師尊反應過來了?”
時敬之嘆氣:“閻不渡。”
那股惡意與瘋狂,他們在鬼墓中見過無數次。
佛心陣不常開,可守山妖一直在。閻不渡只是讓他們拜訪見塵寺,可沒說線索就在見塵寺寺中。
想來也是,見塵寺的高僧們不是擺設,就算閻不渡再強,也無法在寺中留下能持續百年的線索。然而僧人不染貪嗔癡,見不到守山妖。就算勉強得見,一次也不會招來多個。
把線索藏在守山妖身上,閻不渡玩得好一手燈下黑。
……可這真的是線索麽?
嗔癡二妖被閻不渡處理過,激得衆人心境格外不穩,以至于心魔異化。現今看來,這更像是把人往死路上引的圈套。
時敬之的目光停在懸崖邊沿。闫清跪在光禿禿的崖頂,身上血流不止。蘇肆化成的黑蛇正徐徐逼近,毫不掩飾自己的殺氣。
時敬之剛想下去救人,卻被尹辭拉住了。
“阿辭,放開。他們好歹是枯山派的人——”
“嗔生怒,怒氣遮眼,禍及無辜。癡生怨,怨憎無主,反噬本心。如此說來,闫清犯了嗔,蘇肆犯了癡。”
尹辭聲音沉穩,冷淡不改。
“就算閻不渡動了手腳,也改不了守山妖的本能。這兩人若能抗得過心魔異變,嗔癡二主無法把他們逼死。”
“他倆可不像能抗得過。”
兩個下仆中了招,一個徒弟目不能視。眼看門派要散在眼前,時掌門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
“不管動手腳的是守山妖還是閻不渡,他們的心魔比之前還容易受影響。咱們再這樣旁觀下去……阿辭?!”
尹辭突然抱住身邊的時敬之。他五指攏過微涼的黑發,将鼻尖埋進師父的肩膀,徐徐吸了口氣。
完了完了,一整個門派都瘋了。時掌門僵硬地站在原地,一陣悲怆從心底升起——他那大哥居然還敢嫌棄他不正常,相比這幾位,他簡直正常得令人發指。
“別動。現下心魔易受影響,想必不挑對象,倒也可以為我所用。”尹辭的聲音沉穩依舊。
狀況危如累卵,時敬之呼吸微快,體溫都比先前升了不少。尹辭捉緊手中發絲,努力回憶貪蝶巢前的那個瞬間。
那個霞光破開黑暗,讓他遺忘暗獄之苦的瞬間。
時敬之年紀輕輕,尚能以貪蝶錘煉心神,反控妖主。自己熟知各路心法,又有當下的法術輔助,要是做不到,豈不是引人發笑?
一股熱意自胸口處炸開。尹辭再擡起眼時,雙目之光猶如寒芒。
“二妖之術威力甚大,必定無法遠程操控。它們故意把妖氣弄得零零散散,想來也是不願被發現——它們肯定藏在附近,捉出來便好。”
時敬之當即一震:“你的眼睛?”
“受術法影響,心魔更容易惡化,自然也更容易平複。”尹辭松開時敬之,将此刻心境釘死在腦海之中。“你我二人合力,你來保住那兩人的命,我來尋找妖主,如何?”
不等時敬之回答,尹辭又淺淺一笑:“原來我的心魔是這等模樣……怪不得當初師尊一眼便知道不對了。”
面對山岳一般的駭人心魔,尹辭看起來并無意外。
時敬之有一萬個問題想問,只是人頭燈下戰況不妙,若是他們再閑聊下去,蘇肆就要把闫清當午餐吞了。
他只得迅速點點頭,一躍而下。
闫清還跪在老地方,眼珠肉鐐在他身邊結成極細密的網。他似乎還有意識,想要掙紮着站起來。可惜肉鐐完全不受他控制,肉網也如同十指連心,闫清只要稍稍動作,便會踩上自己的身外身,痛得直不起腰。
蘇肆則完全失了人性,黑蛇蛇口大張,尖利的獠牙扯開眼球,眼珠中的濁液随着鮮血四濺開來,讓闫清的狀态雪上加霜。
有尹辭在一旁協力,時敬之安心不少。他借着下落之力,避過幾十條纏來的肉鐐,徑直給了蛇頭一旗杆。黑蛇發出一聲痛嘶,兇狠地反咬上去。
“掌門,別殺他!”闫清盡全力發出聲音。
“不殺不殺,你先管好你自己,別到處扔肉鐐了!”時敬之躲過黑蛇,語速飛快。“我說你年紀輕輕,人也看得開,哪兒來的那麽大氣性?”
“我……”
“你引來嗔主,你那兄弟又招了癡主,你倆這才變成那副模樣。你要真動彈不得,不如跟蘇肆說幾句暖心話,先把他哄回人形再說——”
闫清精神一振:“真有用?”
時敬之:“戲裏都那麽演,不試白不試。”
闫清一雙眼睛登時黯淡下去,黑蛇趁勢咬碎數十顆眼球。吃了痛,肉鐐的攻勢又瘋狂幾分,險些把時敬之捆個正着。兩人心魔劇漲,四下松林緩緩破碎,景色愈發扭曲。
時敬之:“……”
他踉踉跄跄地躲着,一路跑到尹辭身邊,與對方背靠背防禦:“闫清那小子傷得不輕,光維持意識就夠嗆。蘇肆的蛇皮又厚得要命,我打不暈他,要下只能下死手。”
“嗯。”尹辭沒有主動攻擊,他人雖在戰局中心,卻輕巧地如同落葉,沒沾上半點紛亂之意。“別急,且看四周。”
扭曲的景色中,松林與懸崖一同消失。帶有禪意的風景平凡起來,漸漸化成一處普通至極的荒山景象。
時敬之:“這難道也是……”
“兩人僵持不下,心魔進一步異化。異化速度這麽快,估計有佛心陣的功勞。我說過,心魔歸根結底要他們自己解。你不用終結戰局,逼他們清醒便好。”
“我只能讓他們多撐幾個時辰。人總是有極限的,若不解開此局——”
尹辭答得風淡雲輕:“要是心魔成因現于眼前,他們還拎不清輕重,這種下仆不要也罷。要找閻不渡的線索,嗔癡二主得抓活的。”
時敬之動作一滞。
他有些複雜地看向尹辭。方才複明時,尹辭那絲溫情不似作僞,如今的無情也是真無情。此人似乎将自己封于厚繭、隔岸觀火,四下一切只以道理論斷。
他這做師父的,是否也在這冰冷的“道理”中呢?
不過這想法僅僅持續了一瞬。
尹辭是對的。他與尹辭引不來嗔癡,無論是找線索還是救人命,闫清和蘇肆都得活着。
時敬之停在闫清身邊,一面藥到病除旗旋得淩厲非常,雖說動不了戰局,肉鐐也無法近他的身。時敬之翻動藥箱,連潑帶塞,給闫清塞了滿嘴的藥,姑且止住了汩汩鮮血。
少頃,山頂的景色終于穩定下來。
時敬之認得眼前光景,那是息莊附近的荒山。
雜亂的肉鐐與巨蛇間,多了兩個小童。一個精致可愛,眼角帶着一點淚痣。另一個活像墳墓裏挖出來的幹屍,瘦得只剩骨頭,只有一雙赤眸還帶着點光。
是蘇肆和闫清。
巨蛇和肉鐐幾乎同時停在空中。
年幼的蘇肆将魚肉烤熟撕碎,一點點喂給闫清——後者仿佛餓死鬼,吃得飛快,仿佛要活活噎死自己。時值冬季,闫清的胳膊卻露在外面,上面全是橫七豎八的血口和淤傷。
【他又沒分你吃的?我都說了,你把我給你的肉藏好,別給他。】蘇肆邊喂邊不滿道。【你就該把他給餓死。】
【……那是我爹。我只有我爹。】闫清停了嘴,悶悶地說道。
蘇肆龇牙咧嘴,看他的表情,很想接一句“你爹不是好東西”。只是看這場面,兩人不是第一次發生這對話。這話出口,八成沒有過什麽好結果。
【等我走了,你不得餓死?】蘇肆轉而嘆氣,又喂了闫清一點魚。【他給你那點吃的,喂貓都不夠。】
闫清立刻停了嘴。他瘦得眼窩深陷,一雙紅眼睛顯得格外吓人:【你要走了?】
【我偷偷聽見了。前幾天村裏來了人,願意一兩銀子買我,說要帶我去城裏享福。】
蘇肆坐在石塊上,搖晃着兩條腿。
【我就知道,爹娘還是疼我的。我吃得多,又會自己找吃的,他們不管我也正常。你看,現在有好機會,他們還是惦記着我,沒送哥哥們去。】
闫清松開爪子似的手,小大人似的皺眉:【去城裏享福?】
【嗯,什麽南風還是北風館。今早我爹跟我說,只要跟去,頓頓都能吃飽飯。】
闫清使勁搖頭:【你別去。我在白先生那邊聽說過,那、那不是什麽好地方。】
蘇肆愣了會兒,顯出幾分怒色:【別瞎說,你肯定聽錯了!我爹還能騙我不成?】
【我識字的!我也看到過,那是下九流的行當,要遭人罵……】
【那你倒是說說,下九流是啥,又怎麽招人罵?】
闫清見朋友生氣,急得一張臉都紅起來:【我、我不知道,可是不好就是不好,書不會騙人。】
【我爹娘也不會騙我!】蘇肆提高聲音,【你就是不想我走,對吧?】
闫清一雙手抓着蘇肆的衣擺,使勁搖頭,卻又不知道怎麽反駁。蘇肆見他一副要哭的模樣,自個兒消了氣:【等我過上好日子,肯定會回來看你。】
【別去,求你了。】
【人家銀子都給了……你聽着,我在山上晾了一大堆幹肉,夠你吃上一年半年。你偷偷吃,別傻乎乎地拿去給你爹了。】
【求你了。】闫清只是不斷重複。
兩個孩子的身影驟然消散。
下個瞬間,山頂仍是山頂,人卻變了模樣——闫清打了個小包裹,堅定地跟在蘇肆後面,大有變成人形鐐铐的趨勢。蘇肆則換了一身新衣,正跟一個肥頭大耳的中年人往山外走。
看到闫清,他哭笑不得:【別跟着我啦,要你爹發現你曠工,回去又要打你。】
【我不管。】有中年人在一邊看着,闫清小心地閉着眼。【你不留下,我就要跟着你,跟到你同意留下。】
【別鬧,我們一會兒要坐馬車。】
【我不管。】
闫清挺直不高的脊背,仿佛用盡了所有底氣,一字一頓道。
【你要去的不是好地方,我沒有騙人。】
中年人把蘇肆一扯,不以為意:【行了走了,管他做什麽。】
小馬車裏堆滿山貨,蘇肆蹲在一堆幹藥材中,朝車外望着。闫清真跟在後面,瘦小的身影跌跌撞撞,卻一直沒停。看了一會兒,蘇肆像是不忍,放下了布簾。
“我記得。”此刻,時敬之身邊的闫清嘆了口氣。“我到底沒能留下他,只能遠遠跟在後面。”
“你跟了一路?”時敬之嘶地抽了口氣。
“不算。”闫清閉上眼,身周肉鐐安生了幾分。
兩邊景色互相傾軋,終歸是蘇肆那邊的心魔占了上風——下個畫面中,只有幼小的蘇肆和那中年人的屍體。
那中年人并沒有把他成功帶出山。
【龌龊之徒,膽敢犯我太衡。】施仲雨垂劍而立,劍尖還滴着血。她看着比鬼墓下年輕不少,還是少女模樣。一位十四五歲的女弟子躲在她身後,臉上還帶着淚。
她安撫完那女弟子,轉向吓呆的蘇肆,口氣柔和下來:【你可知他要帶你去哪?】
蘇肆結結巴巴:【他、他跟我爹娘說,帶我去南風館吃飽飯。】
施仲雨摸摸他的頭,語氣中多了絲不忍:【可憐,那可不是好地方。】
聽到這話,蘇肆眼圈一下子紅了。他手足無措,卻咬住嘴唇,倔強地不落淚。
稚子心中,父母為天。闫清時常被打得只剩一口氣,尚敢抱有一線希望,又有幾個孩子願意直面天塌地陷?
施仲雨見他懂事,語氣又輕柔了幾分:【你骨相不錯,面相也像有資質的。我正缺個侍劍小童。你願不願随我走,入我太衡?】
作為正道魁首,就算閉塞如息莊,也是知道太衡的。
蘇肆只有七八歲,哪裏經過這等大起大落。他呆呆地看了會兒太衡派的白衣大馬,魂不守舍:【真的?進了太衡,能吃飽飯麽?】
施仲雨失笑:【自然能。】
蘇肆看着施仲雨劍尖的血,集中全身氣力,哽咽着提問:【那、那我能變成姐姐這樣的大俠麽?】
【只要你想。】
蘇肆的三魂七魄這才歸位。他胡亂抹了幾把臉,眼中多了點人氣:【嗯、嗯。我想,我現在就能幫上姐姐的忙!山路難走,我對這裏比誰都熟……姐姐,太衡這麽了不起的門派,為什麽要來這荒山野嶺啊?】
【追殺壞人。】施仲雨蹲下身,給他披了件暖和的披風。【你們村裏有沒有紅眼睛的人?那不是人,是惡鬼,必須得清除才行。】
雖被披風裹着,蘇肆卻更僵硬了幾分。他努力撐住了搖搖欲墜的一點笑意,做出一副乖巧模樣。
【……沒有。】他抽抽鼻子。【全村人我都認得,沒有紅眼睛。】
蘇肆的表情有些扭曲。只是他年紀尚小,施仲雨只當他剛知曉被父母遺棄,控制不好情緒,也不疑有他:【待會兒我跟師父說一聲,且給你挂個名。等到了莊子裏,也好跟你父母打招呼。】
【我……】
【什麽?】
【姐姐,我還是沒法跟着你走。】蘇肆語氣平穩,眼淚卻越來越多。【我得照顧弟弟。如果沒有我看着,他會餓死的。】
施仲雨有點驚訝:【你……】
【我先回去了。】蘇肆站起身。
【你可以跟我們一起——】
【不,他不放心我,肯定還在跑山路。】蘇肆帶着哭腔道,【等我長大了,安頓好他,我一定會去太衡,當大俠。】
施仲雨搖搖頭:【我知你驚慌害怕。你先随我回營,明日我騎馬帶你,你回去得也輕松……等等,你跑什麽?】
蘇肆甩掉了暖和的披風,沖進不遠處的樹叢。山勢奇詭,他這一跑,瞬間把施仲雨甩在身後。後者要照顧身邊師妹,終究沒有追上來。
闫清在山中摸爬滾打了一天半,摔得身上滿是傷痕。就在他撐着樹枝,打算繼續向前時,蘇肆跑了回來。
【太衡要來抓你。我順捷徑回來的,多少掙了點時間。】
剛見到闫清,他便啞着嗓子開口。
【你先藏起來,我回去告訴村裏人。他們怕傳壞名聲,肯定會幫忙藏着你爹……你爹沒有鬼眼,好躲。你、你一定要藏好。】
闫清腦子還停在“幫蘇肆逃出火坑”一事上,給這一席話砸得暈頭轉向。但見這人自己跑了回來,他只是抱了抱對方,繼而聽話地藏了。
在他看不見的角度,蘇肆的眼圈一直通紅着。等闫清藏好,四下無人,蘇肆終于扯開嗓子,在夜色中崩潰大哭。
他最終還是沒能放下自己唯一的友人。
當年的孩童或許察覺不到。可時至今日,他們長大成人,心裏清楚得很——此事成為心魔,簡直理所當然。
有那麽一刻,時敬之甚至不忍轉頭,去看身邊闫清的表情。
若在那一日,蘇肆跟了施仲雨,他的苦難将永遠終結。有天生的底子作保障,十幾年過去,蘇肆在太衡的地位必定低不了。
只是在那一日,他回過頭去,松開了他生命中唯一一線希望,奔向未來的無盡黑暗。
從此白衣仗劍、悠游江湖,成了一個遙不可及的夢。
作者有話要說:
說好的六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