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白棘
第53章 白棘
時敬之突然有些難過。
雲游世間, 時敬之鮮少與人共情。他人的喜怒哀樂都像隔着一層紗,來來往往,他看不真切。心中不知春, 他又向來走馬觀花, 只見人欲, 喜怒哀樂都到不了眼底。
然而在這一刻,他的殼子被面前的景象剝下,生出幾分切膚之痛。
易地而處,自己會不會留下?尹辭呢?
塵緣羁絆, 是如此傷人的東西嗎?
心魔幻境中的蘇肆哭得太過痛苦,時敬之不知他是哭父母的欺騙, 還是隐隐預感到了自己究竟放棄了什麽。
“他從未跟我說過……當初讓我藏好, 他再跟太衡走不好麽。”闫清聲音有點抖,臉上不見半點血色。
時敬之沉默良久:“他哪怕幾日後跟太衡走,你活得下來?……他舍得了唯一的玩伴, 舍不了唯一的親人吧。”
天地之間,只有那麽一個人會跌跌撞撞追着馬車,對他說那不是好地方,你不要去。
短短一個日升日落,蘇肆多了一個親人, 也只剩這唯一一個親人了。
黑蛇停在半空,蛇頭微微垂下。它的殺氣弱了幾分, 狀态有點恍惚。
闫清努力朝它的方向挪了挪,聲音愈發苦澀:“可是我寧願死, 也不想當他的心魔。”
時敬之旗子一橫, 擋住闫清。這回他沒有刻意作勢,舉手投足間也生出幾分掌門氣勢:“好不容易穩下來, 你先別動……他的心魔未必是你。”
兩人心魔相纏,場景再次變化。
蘇肆長高了些,闫清雙頰也添了肉,有了點健康清爽的模樣。兩人衣着簡陋卻幹淨,似乎不在村子裏。此刻四下昏暗,俨然是一個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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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譚叔誇了我的手藝。】蘇肆卷起袖子,炫耀自己的細胳膊。【他說等我再大點,就正式收我當徒弟。不過我才不要學殺豬,将來我當了大俠,大家臉上都有光。】
闫清一張臉稚氣未脫,眉間卻仿佛要起皺紋:【你先脫了罩衣,我和今天的衣服一起泡上。待會兒譚家奶奶要睡,我得去給她洗腳換衣……譚叔才收了咱們半年,好心讓咱們住他家裏,你還是收斂些吧。】
蘇肆嘿嘿一笑:【你不懂,我可是能進太衡的大人才。】
【人家說練武越早越好。你要真想去,我們明天就可以往弈都走,去太衡看看。】闫清猶豫了會兒,語氣認真。
【他們到處追殺閻家人,真要進了太衡,你不得天天裝瞎子?再說,萬一你進不去,我總不能把你丢在外頭。現在咱們還小,等幾年也不打緊——至少等你不是這麽小不丁點,能養活自己再說。】
兩人同齡,然而闫清長期營養不良,和蘇肆一比,他完全還是六七歲的稚童模樣。被蘇肆戳到痛處,闫清氣得直噴氣:【我下個月就十一歲了!等我長大了,絕對比你高。】
他想了想,又找到了絕佳的報複方式:【阿四,今天的書背了嗎?将來要當大俠,不識字可不行。】
蘇肆霎時吱哇亂叫:【哎喲喂小祖宗,你說你年紀輕輕,怎麽跟老酸儒似的?】
時敬之瞬間反應過來——十一歲,那就是十年前了。
按闫清的說法,闫清父親死後,兩人相約逃出村子。眼下正是相依為命幾年後,兩人徹底失散的那一年。
見闫清板着臉拿出書本,蘇肆頭大如鬥。他轉轉眼睛,捉緊外套:【我今晚還得出去,鎮北邊有個集,熱鬧得很。】
闫清臉色變了變:【你早上答應過我,今晚不出門。】
【你玩的那些杏核?三子诶,平時也就算了,今晚是正事,就甭管兇不兇吉不吉的了。】
蘇肆把玩着錢袋,故意讓裏面的銅幣叮當作響:【集上的東西又多又便宜,我給你買糖吃。】
【別去,要不帶我一起去。】
【你要走了,誰照顧譚奶奶?她老人家不高興,譚叔也得生氣,咱倆都沒好果子吃。】
蘇肆一通威逼利誘,闫清還是不買賬,把蘇肆的衣角攥得死緊:【你答應過我不出門的,我感覺很不好,真的。】
【早知道就不讓你裝瞎子出去玩了,改天見着那教你算命的老和尚,我絕對要打他一頓。】蘇肆咬牙切齒,【行了行了,就幾個杏核,糊弄人的小把戲而已,看把你吓的。】
蘇肆把闫清的手指小心掰開:【我去去就回。快過年了,附近啥都貴,好不容易趕上一個集……】
闫清抿着嘴,兩人僵持了好一會兒。
彼時蘇肆比闫清高一個頭,闫清被對方目光壓得死緊。在蘇肆輕松的目光下,闫清的表情從堅定轉為猶疑,最後變成“這是不是無理取鬧”的不自信。
蘇肆使勁揉了把他的腦袋,趁熱打鐵:【別鬧了,乖,不然我要生氣了。】
闫清皺起臉,終于猶猶豫豫地放了手:【那、那你早點回來。】
蘇肆出門後,闫清呆呆地望向自己的手,慢慢咬住嘴唇。
他飛快伺候老人洗漱入睡,随後便坐上門檻,忐忑地等待蘇肆回家。夜色逐漸暗沉,闫清在門檻上一動不動。他緊緊盯着院子大門,把那幾顆杏核攥得死緊,細瘦的拳頭有些發白。
就在這時,時敬之身邊的成年闫清抖了一下,肉鐐上的眼球瘋狂旋轉。時敬之微微皺眉,似乎意識到了什麽。
那一日,蘇肆終究沒回來。
闫清眼淚汪汪地等了一宿,等到天亮了,他在鎮子附近一遍又一遍尋找,始終一無所獲。怕蘇肆找不到自己,他又乖乖回到譚家等待。
可惜沒了蘇肆這個天生神力的幫手,譚屠戶不願單養一個“瞎了眼”的小厮。沒過多久,闫清被掃地出門。
他拎着行李發了很久的呆,最終轉過身,獨自向太衡的方向前進。
另一邊,蘇肆的心魔補全了闫清記憶的空白——
那一夜,蘇肆掏出大半積蓄,在集市上買了個簡陋的長命鎖。他特地讓商人用紅紙封好,珍惜地揣進懷裏。
然而他還沒走兩步,牛車驢車擠成一堆,商人們抱着貨物,彼此擁擠踐踏。人們高聲尖叫,火光映紅了夜色。
赤勾教和陵教在附近起了沖突,兩夥人纏鬥不休,一路波及到了集市。
蘇肆到底還是個十一歲的孩子,沒有大人做倚靠,被混亂的人流撞了個七葷八素,差點一頭栽進刀光劍影。
最終赤勾教占了上風,将陵教教徒殺了個幹淨。打掃戰場時,其中一人咦了一聲,從屍體堆裏拎起昏頭昏腦的蘇肆:“這小子面相正,體格也不錯,是塊殺人的好材料。”
蘇肆衣着粗陋,又在泥裏血裏滾過一遭,一看就不是大戶人家的孩子,很是方便下手。
被人一拎,蘇肆恢複意識,登時努力掙紮起來。可惜赤勾教不比太衡,哪會講道理——那人一掌下去,蘇肆再睜眼時,已經被帶遠了不知多少裏路。
周遭景物越來越暗,逐漸失去條理。慘象四起,無數面孔或譏諷或痛苦。顏色混作血淋淋的一團,各類事物扭成在一起,組成了一張巨大的老人面孔。
老人居高臨下地望着,壓迫感令人窒息。
黑蛇垂下腦袋,瑟縮成一團。
時敬之認得那張臉,那是烏血婆的臉孔。在這失控的心魔之中,烏血婆的聲音依舊喑啞難聽:【老身從未看錯過人。你這性子,天生就該入我神教。你願意跑便跑,逃得掉算你的本事……】
心魔景越發扭曲,幾乎到了崩潰邊緣。四處畫面瘋狂輪換,越來越難看清——
蘇肆真的逃了,他苦練武功,一次又一次破開守衛,逃去江湖最肮髒陰暗的角落。
可是作為第一魔教,赤勾教也不是吃素的。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蘇肆每次逃不了兩三個月,便會被再次抓回來。烏血婆并不在意他的忤逆,就她看來,這似乎是某種頗具成效的訓練手段。
抓了又逃,逃走再抓。蘇肆這一逃就是十年,從未停止。
【這麽多年,江湖的腌臜角落,你還沒看夠麽?你那不知死活的朋友,還有那所謂的太衡夢,快成魔障了……罷了,你若輕易放棄,也不配這個位置……】
【小子,你是老身親自挑選的少教主。總有一天,你會自願回來……】
聽清這句話,闫清整個人呆在原地。他的心魔徹底被壓下,蘇肆那邊的黑暗鋪天蓋地而來。
即将崩潰的心魔景中,烏血婆的聲音越來越響亮,如同頭頂雷鳴、山岳崩傾。
【世上根本沒有天理輪回,終歸是善無善報、惡無惡報。舉頭三尺無鬼神,肆意妄為便好,你應當比誰都明白……】
人心是會留疤的。世間種種險惡,但凡親身滾過一遭,那些碎掉的天真與期待,便再也拼不起來了。
十年光景,足以将一個人碾成齑粉。
而世間名門正派,憑的大多是那一腔熱血、一顆未見裂痕的拳拳真心。無論蘇肆如何年輕,他見識過太多惡意,骨子裏沾了不可控的陰暗猜忌,注定再與太衡無緣。
黑蛇長嘶一聲,兩行血淚蜿蜒而下。它突然發瘋似的朝亂石摔去,像是想要借勢削掉身上的鱗片。可惜狂亂過後,鱗片仍牢牢地長在它身上,它只得到了幾道鮮血淋漓的傷口。
時敬之不再護着闫清,他看向無數慘象拼出的巨臉,一臉空白。
癡生怨,怨憎無主,反噬本心。
蘇肆的“癡”,究竟是善惡不分,還是熱血已冷,卻舍不下最後一點對于“天理昭昭”的妄念,不願沉入惡道呢?
闫清雙手抓入山頂泥土,山頂多碎石,他十指鮮血淋漓,臉龐有淚滑下。
肉鐐終于不再攻擊蘇肆,它們糾結成團,向自己的主人殺氣騰騰地轉過頭來。
上有世間萬惡鑄成的枯幹面孔,周遭是綴滿赤紅鬼眼的肉鐐之網,俨然一副地獄圖景。地上血淚橫流,一片狼藉。心魔景潰散的裂縫之中,卻仍透着一絲藍天。
幹淨剔透,無情至極。
時敬之雙手拄着旗杆,突然有些窒息。
“你不是他的心魔,他怨的是邈邈天命。”
時敬之喃喃道,并未看向闫清。
塵世險惡難測,闫清非但不是蘇肆的心魔,他更像他最後一絲天真。
“闫清,你正相反……你所憤怒的不是天道不公,而是無能為力。”
從起初到現今,明明參與了對方每一次命運轉折,他卻沒能挽回任何東西。十年過去,塵世變遷,依稀還是舊時模樣。
閻家鬼眼依舊惹人生厭,闫清自己仍是過街老鼠,只能憑借瞎子的身份茍活于世。他明明進了世上最公正的太衡,可人生仍如逆水行舟,光粉飾太平就花盡了力氣。
他的怒火自十幾年前燃起,從未熄滅過。經年怨憤指向自身,已成沉疴。
聽到時敬之的話,闫清胡亂抹了兩把淚,突然笑起來。
他踩着自己的心魔,搖搖晃晃站起身,仿佛失了痛覺。一個又一個赤紅眼球在闫清腳下爆開,發出稠血似的黏膩聲響。
闫清走向遍體鱗傷的黑蛇,緩緩擁住了它。
肉鐐自四面八方裹來,将兩者束在一起,誰也沒法動彈。
“結果到了最後,還是物以類聚。”闫清閉上眼,擁住蛇身。“你我一樣,不過是早已認命,偏偏又心有不甘……阿四,今後我會陪你的。”
他們都還活着,哪怕只是無望地掙紮,也不需要一個人繼續了。
黑蛇的鱗片終于松動些許,黑鱗滑落,露出蘇肆血肉模糊的上身。肉鐐徹底靜止,沒有收回,卻也不再胡亂襲擊旁人。
時敬之嘆了口氣,緩緩收了手中旗杆。
他走近氣息奄奄的兩人,看向裹滿鮮血,雙目半阖的蘇肆:“蘇肆,你還能聽見麽?”
蘇肆擡起眼,有氣無力地點點頭。
時敬之臉上沒什麽表情:“我且問你,若你能回到最初,回到初遇施仲雨的那一刻,你會不會跟她走?”
蘇肆怔了怔,随即露出一個疲憊的、近似于無的笑。
他極輕地搖了搖頭,沒有絲毫的猶豫。
時敬之靜立片刻,而後向面前兩人低下頭,行了個鄭重的禮。
“多謝兩位解惑。”
遠處的尹辭察覺到了不對,一個旋身接近:“嗔癡二主還沒現身,你為什麽要點醒他們?”
心魔既解,嗔癡俱散。沒了目标,妖主會自行離去。閻不渡留的線索也會不了了之。
“因為不需要他們了。”時敬之背對着尹辭,聲音有些強忍情緒的呆板。“他們本來就受傷頗重,提前歇歇也好。”
尹辭看着那背影,敏銳地察覺到了一絲不對:“你怎麽了?”
“阿辭,我不問你的心魔。我只想問你一件事——為什麽對于‘我沒有心魔’這件事,你沒有吃驚?”
時敬之的聲音裏藏了一絲顫抖。
“你早就看出了我的狀況,對不對?”
先前他還心道尹辭冷淡。如今看來,割裂于世、隔岸觀火,自己何嘗不是如此。
時敬之胸口隐隐作痛。
心魔異化,本就以心力為柴薪。闫清與蘇肆早已到了強弩之末,心結一朝被點破,心魔景象即刻崩塌。渾濁的碎片飄飄搖搖,仿若一場黑色的大雪。
嗔癡二主攜了閻不渡的法術,讓人心境不穩。這的确是條飽含惡意的死路,可它同樣能是引人頓悟的機緣。
前不久的心魔中,幼童的哭聲凄厲,訣別的絕望深沉,時敬之卻生出一點莫名的羨慕之意。
一瞬之間,有生以來諸般景象在他的腦中閃過。
從幼時的迷茫、讨好與戒備,到朦朦胧胧中的紅葉翻飛如蝶,再到滿天星鬥下的發絲相纏,最後止于佛頭上的欣喜與恣意。
鮮豔的漩渦之中,只有時敬之孤身一人立于正中。他對于“他人”的記憶,模糊一片。
是了,自己想要一個徒弟,感受一番塵緣羁絆。
徒弟是誰都可以。
只要目的達到了,自己的愛護、依賴和擔憂,給誰都可以。
他高高在上,只想專沾那一點甜意,淺嘗辄止。可惜塵緣羁絆,到底是塵緣羁絆。既不願親身惹塵埃,又談什麽塵緣?
入陣之後,時敬之其實隐約有所察覺。
他積攢多年的思緒,不知來處,不見出口,也從未展露人前。久而久之,他自己都無從分辨那些壓抑的情緒,只當它們都是“絕望”。
苦楚懵懂混沌,本願也渺渺茫茫,自是不會有凡俗魔障。
尹辭不顯吃驚,是因為看穿了他的本質嗎?對于這樣的“師父”,尹辭又是怎麽想的?……不知道另一個人的想法,原來是如此讓人心神不寧的事麽?
先前那些親昵試探、提心吊膽,此時通通付諸流水,只剩難以言喻的空虛。貪主替他拂去遮眼浮雲,欲求散盡,露出的只有一顆空懸的本心。
也許是時候邁出第一步了。
繼續孤身一人、置身事外,到底生不了心魔,也觸不到情深。
時敬之轉過身來,他看向尹辭,面帶笑意,眼眶卻一點點紅起來。
“阿辭,你繼續找嗔癡二主。”他輕聲說道,“現在有我在,它們不會走的。”
尹辭沒有動彈。
時敬之不需要多加解釋——就在他話音落下的那一刻,無數慘白的荊棘自他腳下激射而出,瘋狂蔓延。
《無塵言》要他問天問己,莫問蒼生。眼下他偏要怨天怒己,愛恨嗔癡交纏,張揚地加于蒼生之上。
荊棘絕望地伸展,帶着不甘離世的眷戀,以及不擇手段的決意。它們纏上山石,纏上搖蕩的“禿枝”,纏上巨大的人頭燈,仿佛要就此吞噬萬物。瞬息之間,荊棘便攀上遠近山峰,鋪滿天地,銳利的尖端直指蒼穹。
在這個瞬間,時敬之那長久的防備土崩瓦解。他當着尹辭的面,将一顆心親手砸入塵世,摔出一地平凡的委屈、不甘與解脫。
如同群山落雪。
心境不穩,嗔癡頓起,心魔即成。
時敬之握緊一根心魔荊棘,尖刺劃破他的掌心,黑紅的血慢慢滴落。
“快去找吧。”時敬之重複了一遍。
他面色青白,笑得很難看。聲音也有些抖,帶着一絲不甚明顯的哭腔。
尹辭還是沒有離開。
不知道為什麽,比起貪主面前的驚鴻一瞥,眼下時敬之明明狼狽不堪,卻又鮮活了幾分,鮮活到尹辭不忍抛下他一人。
尹辭小心越過荊棘叢,就像眼還盲時那般,一把抓住了時敬之的手腕。
“師尊只是生了心魔,又沒被心魔反噬。”
他動作堅定,聲音平淡。
“若要找,一起去找便好。”
作者有話要說:
狐貍的心魔,來了!
稍微小修了一下_(:D」∠)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