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人心

第60章 人心

見塵寺地處回蓮山正中, 建于孤峰之上,臨近一簾巨大的瀑布。

寺院烏瓦赤牆,莊嚴古樸。周圍怪石嶙峋, 雪松傲立。再配上雪練似的瀑布, 哪怕不聞鳴鐘誦經, 人也不由地平心靜氣。

入了中央孤峰的範圍,佛心陣的效用便消失了。四人一鵝振奮不少,一口氣爬上曲折石階,到了寺前。

正如衆人先前的推測, 見塵寺還念着時敬之歸還《無木經》之恩。就算枯山派衆人一個賽一個狼狽,和尚們還是打開寺門, 邀請四人進入寺中。

領頭的甚至是個老熟人。

鬼墓下那個年輕和尚來接引他們, 他剛沖時敬之“色即是空”完,瞥見尹辭,一句“空即是色”卡進嗓子眼, 險些嗆到。

“你、你你是那個殺了陸逢喜的白……”

“阿辭是我徒弟,并非惡人。”時敬之把尹辭往身後一帶,“其中自有苦衷,小師父莫慌。”

真的能不慌嗎?別說陸逢喜,這位施主甚至帶着鄭奉刀的白玉發帶。年輕和尚甚是懷疑地打量着兩人, 只覺得這枯山派比陵教還邪性幾分。

好在過了貪嗔癡三主,尹辭是看起來最體面的那個。盡管攢了一肚子問題, 小和尚不好為難貴客,只得作罷。

“阿彌陀佛。濯經會剛開始沒多久, 前輩們都在忙, 還請見諒。”

年輕和尚對四人行了一禮。

“外有佛心陣,各位出陣辛苦。貧僧先領各位去歇息……等忙完此日, 覺會大師會親自接待各位。寺內有素齋,各位要是吃不慣,也有客廚可供使用。”

聽到這話,時敬之差點潸然淚下。

先不說這幾日,都是他下廚湊合,或者冷飯熱吃。心境之中,他與尹辭也算是一個月沒吃東西,嘴巴淡得能鑽出一窩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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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時敬之魂不守舍,尹辭心神領會:“我們自己做。”

年輕和尚還是對“白衣人”尹辭有些戒備。待領人到了客房,小師父撤得飛快,想必是去和覺會報告此事了。

不過見塵寺無意視肉紛争,枯山派又有恩在先,尹辭倒不擔心高僧們嚼舌根。他正大光明地入了客廚,做了一桌素齋。

時敬之則往客房榻上一倒,多日緊繃的神經松懈下來,他一根指頭都懶得再動。

見塵寺作為天下第一寺,寺內客房相當清雅大氣。

枯山派共四人,和尚給他們準備了兩室客房。衆人正聚在外間,就算是下人間,房內布置也不減用心。

外有流水修竹,內有淡淡檀香。蒲團被褥用料樸素,但都造型雅致、柔軟幹淨。窗棂潔淨,随便從哪個窗戶向外看,園景山色皆可入畫。

午後的陽光斜斜灑入室內,沒有蛇鱗肉鐐,不見白荊棘人頭燈。一切溫暖柔和,恍若仙境降臨。

闫清在窗邊盤點行李,平了心中隐嗔,他比先前還沉穩幾分。那雙赤眸被寺院陽光一照,竟顯得幹淨剔透,沒有半點邪煞之氣。

蘇肆則一臉深沉,在室內不停轉圈圈,将難得的靜谧破壞殆盡。

時敬之被他轉得眼暈:“蘇肆,你有話不妨直說。”

蘇肆猶豫片刻:“等尹兄弟回來,吃飯的時候再說吧。”

這無疑是個錯誤的決定。

素齋上桌,色澤明亮,香氣四溢,令人食指大動。時敬之一筷子下去,整個人幸福過頭,差點原地坐化。時掌門周遭飄蕩着成佛的氛圍,蘇肆半天才把他的魂叫回來。

“掌門。”蘇肆咬牙切齒。“你聽見我說的話了沒?時掌門!”

心魔景一過,赤勾教少主的身份徹底暴露。他不再費心遮掩戾氣,不滿全寫在了臉上。此時他盯着專注于細嚼慢咽的時敬之,看着很想以筷為匕、犯上作亂。

時敬之徐徐咽下嘴裏的豆腐丸子:“蘇肆啊,食不言寝不語。”

尹辭不動聲色道:“師尊,方才蘇肆說你身上有仙門禁制。”

可憐時敬之一代掌門,險些敗在一顆豆腐丸子手下。眼看時敬之要被丸子噎死,尹辭順手推了一杯溫茶。

時敬之将茶一飲而盡,腦子終于回到正事上來。

“仙門禁制?”

“是。”蘇肆沉聲道,“貪主之前,您與尹兄弟……尹前輩專注戰鬥,沒發現也是正常的。那禁制只閃過一瞬,我在旁瞥到一眼。”

“我還在赤勾教時,曾學過點皮毛,也見過類似的陣法。那都是些惡毒至極,控人神智的迷陣。此類陣法複雜,一般人是做不得的。”

“掌門,你當真沒得罪過仙門之人麽?”

時敬之聽到這裏,反而沒有最初那般吃驚了。自己記憶缺得蹊跷,頭疼來得莫名,毫無疑問,有什麽人特地封了他的記憶。

蘇肆幫他排除了其餘可能,現今看來,做手腳的人與“仙門”宓山宗脫不了幹系。

時敬之稍作思忖,換了話題:“你急着提出來,難道想借見塵寺的力?”

“不錯。”蘇肆果斷承認,“佛心陣、破魇法,都是作用于人心五感的法陣,見塵寺一向擅長這類術法。反正要問空石與石劍的下落,不如順道請教高僧們。”

時敬之摸摸下巴:“挺好,就這樣吧。”

蘇肆吐了口氣:“還有一事。你們都見了我的心魔景。我……只談名義,我确實是赤勾教少教主。”

他放下筷子,正襟危坐。闫清聽到這話,也鄭重地放下碗筷,看向時敬之。

還算舒緩的氣氛逐漸緊繃起來。

“不過我不認這個身份,也不會回教內。如果掌門覺得不合适,我也不會強行帶走三子。最近這段時日,我……”

蘇肆咬緊牙關,面露掙紮。他從不是喜歡低頭的人,一通軟話卡在喉嚨裏,上不去也下不來,甚是狼狽。

時敬之掃了他一眼,面色如常:“哦這事,這事不急于一時。來來來,都吃飯。阿辭好不容易做的飯菜,冷了就不好吃了。”

蘇肆吃了一驚,當場憋住一口氣。他與闫清猶猶豫豫對視一眼,只當巨石将傾,一頓飯吃得食不下咽、心驚肉跳。

然而時敬之老神在在,繼續認真地吃飯。

“我說時掌門,你難道真不介意?”

素齋吃完,飯後茶點上桌。看到時敬之吃了個肚兒圓,還打算慢悠悠地喝飯後茶,蘇肆終于承受不住了。

“路上麻煩事多,你們不硬問,我很感激。但現在不一樣——現在你們該知道,赤勾教不會放棄追蹤我。枯山派這樣留我下去,等于和赤勾教公開叫板!”

蘇肆的語氣甚至帶了點微妙的恨鐵不成鋼。

“那又如何?”

時敬之雙手捧着茶碗,悠然回話。

“只要我們攥着兩顆寶圖佛珠,就是在和整個武林公開叫板。我不是說過麽,烏血婆本來就看我不順眼。虱子多了不咬,無妨。”

“再說自家少教主在小門派當下人,烏血婆想必說不出口。名不正言不順的,以赤勾教的德性,只會暗着使絆子。咱們少走暗處,總歸有辦法。”

被這樣輕描淡寫地放過,蘇肆目光複雜:“……時掌門如此庇護在下,想必不是‘單純心善’吧。”

他不再掩飾那些陰暗的想法,直接将它們扔上明面。

“那自然不會,本掌門可是個現實的人。你武功頗高,定然派得上用場,更何況還不要月錢,這樣的好事哪兒找?”

時敬之答得理直氣壯,偏偏還不像說謊。

蘇肆:“……”

他滿心擔憂撲了個空,一腔疑問也全成了無力。敢情仙門禁制在身,不會影響時掌門吃飯喝茶的心情。天下第一魔教的怨恨,在此人看來,也重不過幾百文的月錢。

相比之下,烏血婆的邏輯都更像個正常人。

算了不管了,蘇肆皺起臉。橫豎他仁至義盡,大不了等這瘋子門派散夥,他直接把好友打個包跑路。

想到這裏,蘇肆也佛了下來。枯山派四人各自坐定,喝茶吃餐點,一派出離塵世的平和。

入夜後,這份平和被前來拜訪的覺會和尚打破。

覺會和尚仍是那一副苦大仇深的幹癟相。甫一進門,他的視線在尹辭身上停留許久,終究還是緩慢挪開,什麽都沒問。

“阿彌陀佛。諸位施主不顧佛心大陣,特地在此時攀山,可是有難處?”

面對外人,時敬之仍是滴水不漏。他笑着見了個禮:“在下此次前來,還想借空石大師的石劍一觀。”

“……哦?”

覺會和尚擡起頭來,幹癟的臉上終于有了點表情。

“空石師叔祖遺骨未歸,施主如何知道,那慈悲石劍正在寺中?”

“我得了空石大師遺骨的消息。那劍不在他埋骨之處,許是被貴寺尋回了。”

苦臉和尚看了時敬之一會兒,半晌才笑道:“阿彌陀佛。寶圖佛珠一出,天下豪傑為那閻不渡的消息争破了頭。誰料百年過去,還能掘出空石師叔祖的線索。”

時敬之:“空石大師一代英傑,此番也是天意。”

覺會低下頭,沖時敬之鄭重地合十道:“施主于我寺有恩在先,觀看石劍的要求也不算過分。只是空石師叔祖一事,事關重大,貧僧做不了主,須得方丈定奪。諸位先在這休息一晚,待我明日禀告方丈師兄。”

“麻煩大師了。”

是夜,見塵寺內安谧非常。夜景靜美,時敬之披了睡袍,靠着內室窗戶觀賞。

怪病、視肉、本欲、塵緣。一切都在歸于正軌,可時敬之琢磨來琢磨去,總覺得心裏不是滋味。

剛出心境,尹辭行為反常。時敬之只當他見了空石閻不渡的末路,心有所感。只是幾日過去,他這徒弟還是那副周到的模樣。

近幾日,尹辭确實對他很好。時敬之看得出,那些關切并非虛情假意,甚至有點過頭,近乎某種詭異的嬌縱。

自己本該就此滿足。可時敬之總有種感覺,那份好是我行我素、自上而下的。

……就像尹辭擅自落定塵埃,決定他們只需走到這一步。

時敬之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麽,但他清楚,自己想要的絕不是這種程度的東西。

念頭閃過,時敬之突然有點想笑——真是天理循環、報應不爽,他最初給了尹辭一份莫名其妙的好意,如今對方以同樣的形式還回來,他這個“被珍視”的人反倒全身不自在,絲毫不覺得快活。

人心原來是這樣複雜的麽?

“阿辭。”

時敬之突然開口。

尹辭正在保養吊影劍,聞言擡起頭:“怎麽?”

“起初我毫無緣由地對你好,你是否覺得此人腦袋多半有問題,行為莫名其妙?”

“……是有點。”

“以阿辭你的能耐,估計早已使出諸般手段,探查我的身世與情況了。”

這回尹辭不答了。時敬之這句話并非問句,他否認也沒用。

時敬之笑着走近,他背對滿窗月光,捉住尹辭一縷發絲。

尹辭皺起眉——哪怕背着光,那雙眼睛也明亮非常,亮到讓他有些不舒服。

“阿辭,你聽好。現在我要做同樣的事。尋找視肉的同時,我會盡全力探查你的身世、來歷,以及你的心魔。”

糟糕。

尹辭陡然意識到了自己的疏忽。小啞巴早已不是當年的小啞巴,時敬之對他小心翼翼地敞開一點心扉,卻沒有同時丢掉那深沉的城府。

他到底是情難自禁,走歪了一步棋。

百年來,面對此種境況,尹辭總會臨時編出點身世,阻斷對方追根究底的想法。就像在源仙村時那樣,謊話從來是信手拈來,對他來說不算難事。

然而一通關于“飲過仙酒”的鬼話沖到嘴邊,卻被尹辭自己咽了回去。

他看着那雙明亮的眼睛,沉默了許久。時敬之是故意說出來的,他這師尊很清楚自己在幹什麽。這只狐貍,到底還是察覺了麽?

……察覺到無論理由為何,自己再無法像過去那樣搪塞他了。

對方将一顆心堂而皇之地放在自己手裏,他能給出的答案只有一個。

“怎麽,師尊要來捉我?我現在就能答應你,無論你的結局如何,我必定會陪你看到最後。我對師尊的喜愛,也并非謊言。”

尹辭把吊影劍放下,微笑着應道。

“就算師尊知道了真相,現況也不會改變。”

見尹辭沒再随口搪塞,時敬之笑得越發燦爛,一雙眼睛彎了起來。

“怎麽不會?”

這回他反客為主,把玩了好一會兒尹辭的發梢。

“人心多面,眼見為實。心境一個月,我對閻不渡的了解都快比你多了。”

“阿辭既然見過我脆弱不堪的一面,我也想看看阿辭的。你是個怎樣的人,又為什麽走到這一步,我都想知道。”

“我都要知道。”

作者有話要說:

狐貍:當兒子是不可能當兒子的,這輩子也不可能當兒子的。

魔頭:可是你已經當過了。

狐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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