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沙盤

第61章 沙盤

尹辭看着一臉認真的時敬之, 骨縫裏的戾氣也散了開來。

一開始,這人的試探帶着難言的壓迫感,随後又變成半提防半好奇。眼下, 時敬之要光明正大挑戰他, 最初那份戒備卻不見蹤影。

如同猛獸探來一只利爪, 又特地收了爪尖。

尹辭不讨厭這種好奇的探究,唯一一點排斥,也在“對方九成九是小啞巴”的念頭下消散了。有些奇怪,他想。比起剛拜師時, 他們的相處方式好像沒有改變多少。

同是彼此善待,不拘禮數, 如今他卻有種莫名的心安。

“都要知道?那可就難了。”

尹辭毫不在意地迎上時敬之的氣勢。他故意捱近, 聲音帶着難掩的笑意。

“師尊,不如我們比一比,看誰先把誰的底子摸清?”

時敬之慨然允諾:“一言為定。”

過了片刻, 他似乎覺得吃了虧,又補了一句:“阿辭,既然是比試,總得賭點什麽才過瘾。”

尹辭:“……”閻不渡還真是帶了個好頭。

“師尊想賭什麽?”

“要不這樣,若我先探得阿辭的秘密, 你要答應我一個要求。要是你先解開我的病因,我就反過來答應你……要求我還沒想好, 先賒着。”

到底還是年輕人的脾氣,尹辭順着應了。末了, 他順口調笑一句:“就算我要視肉, 你也願意讓?”

“君子一言驷馬難追,自然願意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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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尊那‘物瘾’, 看來也不怎麽嚴重啊。”

誰料時敬之硬氣得很:“你說許為師長命百歲。要是你想要視肉,肯定早找到了治療我的辦法。阿辭啊,你該不會說話不算話吧?”

尹辭陡然有種自己挖坑自己跳的感覺。他幽幽看向時敬之——要把此人揪起來抖抖,肯定能晃出滿身噼裏啪啦的小算盤。

“我确實說過這話。”

時敬之笑得越發開心:“那我也無需杞人憂天。”

兩人一來一回,隐約添了點棋逢對手的味道。

随後時敬之慢騰騰地挪上床。明明身邊還有一打謎團,他卻伸展四肢,徹底放松下來。

時掌門就這樣目光灼灼地盯向帳頂,發了好一會兒呆,一雙眼又斜向尹辭:“阿辭,我還在想閻不渡說過的話。”

尹辭倚在床頭,一頭長發順着脊背淌下,發尾散在素色的布料上。他心情不錯,正賞着窗外明月稀星,答得也利落:“什麽話?”

“宿執的事。”

尹辭思索片刻,只想起閻不渡那滿嘴壞話。作為當事人,他吃不準時敬之想聊什麽,只得無言地看回去。

“閻不渡說‘若不是他把北邊占了,我教也不至于被打得這麽慘’,我先前只當你那祖宗是個魔頭,從沒往這個方向想過。”

時敬之幹脆翻身下床,翻出筆墨紙硯,就着月光塗畫了好一會兒。待墨跡晾幹,他又從瓜果盤邊兜了一碟幹果,把一張小桌拖到床沿。

“阿辭要是睡不着,陪我玩會兒沙盤。”

時敬之在桌邊擺好紙張、放好幹果,殷殷地看過來。

尹辭習慣了他想一出是一出的性子,順勢掃了眼紙張。誰知這一看,他沒能再挪開眼。

那分明是百年前的勢力圖。各門派的重要據點,大允的重要地形、重要城市,與當時的地圖分毫不差。一張圖畫得線條漂亮、歸納利落,甚至能直接拿去軍中使用。

“松子是當時合作的江湖正派,豆子是閻不渡,瓜子是宿執。”

見尹辭感興趣,時敬之在地圖上快樂地堆起幹果。

“赤勾教原先只是北部普通幫派,靠撿拾戰場殘兵過活。陵教崛起不久,赤勾教出現一名叫宿執的教徒。此人一路高升,拿下第三代教主的位置,将赤勾徹底振興——”

他把聚在北方的瓜子堆往西北一拂。

“從此以後,赤勾教的目标不止是戰場殘兵,而是聚集在大允西北的古老陵墓。無論外族還是同胞,沙漠還是泥地。但凡是王公貴族的墓,赤勾教有一個挖一個。”

“靠墓中出土的寶物,赤勾教迅速富足。他們幹盡了損陰德的事,為君子所惡。可宿執頗有手腕、行事雷厲風行,赤勾教與當地百姓相處還算融洽,沒有陵教那樣的積怨……阿辭是宿家後人,這些應當聽說過吧。”

尹辭不動聲色:“師尊究竟想說什麽?”

“只看表面,赤勾教确實只是在普通地發展。可如果結合陵教這邊——宿執每一步,都踩在了閻不渡最難受的點上。”

時敬之把瓜子往一座座城市按。

“這些地盤,每一個都恰到好處,讓陵教食之無味、棄之可惜。陵教總壇在縱霧山,離西北本來就遠,若是強行與赤勾教糾纏,只會被中原武林趁虛而入。閻不渡別無選擇,只得任由赤勾教蠶食。”

“所以呢?”

“若是宿執沒有出現。陵教可以自西南撕破一個口子,把整個西部納入囊中。那樣在正道聯合剿殺陵教時,陵教根本不會那麽狼狽,閻不渡也不至于落到下風,被空石逼進縱霧山。”

尹辭沉默片刻,淡淡道:“或許只是你想得太多。”

“對,我确實沒法确定。這局勢真的很有意思。”

時敬之抓起一把炒豆,抽空往嘴巴裏扔了一個。

“來,你當宿執與正派,我當閻不渡。若是我能沖破你的封鎖,就算我多想。”

尹辭無奈地接過那把瓜子:“是是是。”

“阿辭,待會兒好好布局。你要不認真,我可是能看出來的。”

尹辭一開始沒把這句話當回事——時敬之只是個二十七歲的年輕人,他天資再聰穎,也頂多紙上談談兵,撐不住真實沖突裏的變數。

可這個幹果沙盤沒能迅速結束。

尹辭拿着瓜子,臉上不由地露出一點肅殺之氣。

時敬之眼光向來毒辣,在設局擺陣上亦是如此。他布下一次次奇襲,風格稱得上狠厲,偏偏又滴水不漏,甚至比當年的閻不渡技高一籌。

尹辭本想随便輸掉,敷衍了事。只是時敬之水平不差,自己若刻意遮掩,确實會被發現。

有意思。

三軍易得,一将難求。奇局在前,尹辭被久違地勾起了興趣,索性也不再掩飾——他愉快地放開手腳,與時敬之激戰起來。

“這不是你第一次用沙盤吧。”

時敬之彎起眼:“大哥愛好古怪,常給我出些兵家難題。沙盤用兵,我玩了也有十餘年了。”

“這一手挺漂亮。前些年大允對那羅鸠的邊防戰,決勝的戰法便是如此。”

尹辭撚起幾枚瓜子,随意點評道。

“不過還太嫩,若我在此處伏擊,你的隊伍還是會被斷掉。”

“正合我意。”

時敬之又笑嘻嘻地擺下幾枚豆子。

“阿辭,這樣呢?我集結陵教總壇的人,趁亂來個突圍——”

尹辭一哂,将不久前擺好的瓜子往近處一湊:“将軍了,師尊。”

時敬之撚起一個豆子,趁機塞進尹辭的嘴巴裏:“這就對了,我果然沒想多。當年宿執挑選據點,正是存了壓制閻不渡的念頭……阿辭,你那祖先,似乎沒有傳聞中那樣惡毒嘛。”

尹辭:“……”

他一時吞也不是,吐也不是,只好順勢咽下炒豆。

當初那個只會乖乖聽話的小啞巴,是不是歪得太狡猾了點?

“而且你設陣手段高超,也是祖輩傳下來的?”時敬之看向擺滿幹果的地圖。“好些擺法,我想都沒想過……我果然沒看走眼。”

時敬之“啪嚓”捏碎一顆松子:“經脈不全,掃骨如風,用兵如神。就算宿執還活着,也不過如此了。”

尹辭只當沒聽見,暢快地伸了個懶腰。關于此事,他倒不怕時敬之亂猜。

仙酒駐顏不延壽。宿執不是神仙,哪怕他拿仙酒當水喝,也不可能活到現在。這世上從未有過不老不死之人,時敬之就算猜破天,也猜不到真相。

果然,時敬之緊貼地圖,嘴裏嘟嘟囔囔,猜想越發離譜:“阿辭,宿執是你曾祖?爺爺?……你爹?”

“該睡了,師尊。”

時敬之還在看那地圖:“你先睡,我再看會兒,我總覺得還有轉機。”

尹辭徑直下了床,把師父硬拖回床上:“明天要見方丈,你要青着一雙眼去麽?戲耍就是戲耍,圖的是舒心。你要沒玩夠,我明天繼續陪你就是。”

時敬之聞言一頓:“圖的是舒心?”

“是啊。但凡事有度,過猶不及。”

“那阿辭你舒心了麽?”

見尹辭怔了怔,面色漸漸複雜,卻沒有否認。時敬之心滿意足,學着尹辭的口吻:“那就睡吧。阿辭要是沒玩夠,我明天繼續陪你就是。”

結果第二日,時敬之眼下還是多了點青黑——此人寅時又偷偷摸摸爬了起來,對着一張地圖坐了一個多時辰。

尹辭見到時敬之吐血吐紅的帕子,恨不得揍他一頓。只是看對方那張笑嘻嘻的臉,他又下不去手。

最終他只做了三個人的早餐,托和尚取了份寺裏的素齋,專供時敬之。時掌門捧着見塵寺特産包子,望向其他人面前金燦燦的烙餅,無語凝噎。

尹辭向來狠得下心:“既然師尊不珍惜自己的身體,不如和高僧們一樣苦修,說不定別有效果。”

時敬之咬了口包子,心平氣和:“……阿辭,你這是在關心為師?”

尹辭冷笑一聲,沒進狐貍的套:“我向和尚們打聽了,他們明日早餐只有鹽粥和煮青菜。”

時敬之立刻閉了嘴,閉氣凝神,老老實實吃早餐。

見塵寺如今的方丈,尹辭聽過幾耳朵,從沒見過真人。他只知道那和尚是覺會和尚的師兄,法號“覺非”。覺非和尚武功極高強,自閉程度也非以往方丈能及。按照江湖中人的說法,除非天下動亂、山河破碎,不然這位方丈是不會下山的。

覺非和尚甚至連數年前的武林大會都沒露面。

這樣一個人,怎麽聽怎麽難對付。尹辭做了十足的準備,誰想——

“啊?空石師叔祖的石劍呀,時掌門要看,随便看就是了。反正那劍放着也是放着,看一眼也不會少一塊。”

覺非和尚盤腿坐在榻上,飲了一碗素酒,又打了一個嗝。枯山派四人在蒲團上坐成一排,誰都不知道該擺什麽臉色。

方丈的房間寬敞,四處都是軟墊。軟墊間隙塞滿花花草草,看着甚是熱鬧,沒有半點出塵之意。

用客氣的話說,覺非和尚生有彌勒之相,耳垂眼看就要拖到肩膀,圓潤的五官滿是喜氣。直白點說,此人胖得有些過分,做什麽都不緊不慢,一副天塌了也懶得躲的模樣。

要不是能感覺到此人深厚的內力,尹辭簡直要以為他們走錯了門——與傳聞中的不同,這位方丈非但通情達理,甚至過于好說話了。

“還有什麽來着……哦,空石師叔祖的遺骨。時掌門,我看咱們也算有點交情了,你就別瞞老衲啦。就憑你換回《無木經》,別說看眼石劍,哪怕讓和尚我光着身子繞寺跑圈,也是看得的。”

時敬之磕磕絆絆道:“……方丈大師,也、也不必如此。”

他還沒從空石大師的影響裏走出來,被面前的方丈震得神志不清,兩眼有些發直。

覺非和尚大笑幾聲,聲如洪鐘,震得幾人肺腑顫動。他用粗胖的手指拍拍膝蓋,一雙眼笑得眯起來,一時讓人分不清他在看誰。

“所以時掌門特地抛出遺骨一事,來見老衲,想必有其他要事吧。”

時敬之做了個深呼吸,調整好了情緒。“晚輩此次前來,的确有兩件事想向方丈大師讨教。若是大師能夠解惑,晚輩願助貴寺尋回空石大師的遺骨。”

“唉,小小年紀,說話怎麽曲裏拐彎的。我看時掌門想尋空石大師遺骨是真,其餘事情只是捎帶——那閻不渡,把線索藏在了師叔祖那裏麽?”

胖方丈微微睜眼,三言兩語點破了時敬之的來意。

“……方丈大師如何得知?”

“師叔祖那石劍,是自個兒回來的。空石師叔祖失蹤後将近一年,它突然就插在了我寺門口——但凡換個人,肯定忍不住來我寺邀功,再不濟也得打個招呼。會這麽幹的,只有那閻不渡一人了。”

覺非和尚輕啧兩聲,看向衆人的眼神近乎慈愛。

“閻不渡此人狠毒精明,不會好心到送劍歸寺,也不會幼稚到以此挑釁,只能是藏了關乎埋骨地的線索。見塵寺寺規甚嚴,你們不便四處打聽。如今來見老衲,也是想知道當年的事,是不?”

“是,晚輩方才妄自尊大,沖撞大師了。”

時敬之立刻換了語氣,态度相當誠懇。

“罷了罷了,願過貪嗔癡,來者都是緣。”覺非和尚揮揮手,“關于空石師叔祖的記錄,我會遣人給你們送去。先說那石劍——石劍在後山塔林下的地宮,諸位可以随便看。若能帶得動,帶走也是可以的。”

這回時敬之真的被驚住了:“帶走也可以?”

空石大師的劍,怎麽看都是見塵寺之寶。高僧大氣不少見,大氣到反常就有蹊跷了。

覺非和尚笑容滿面,雙手合十:“阿彌陀佛,老衲保證不會有人阻攔。”

“只是這劍上由師叔祖親自刻了一百零八句法言,意在問心,‘我執’愈重劍愈重——空石師叔祖自我要求高得很,光是把劍挪去塔林,我寺就用了足足三十人。”

“一百年間,此劍從未覓得有緣人。要是施主真能取走,也不失為一件幸事。”

作者有話要說:

-階段一-

時狐貍:早起練習;尹魔頭:?你有毛病

尹魔頭:準備早飯;時狐貍:徒弟好用

-階段二-

時狐貍:早起練習;尹魔頭:?孺子可教

尹魔頭:準備早飯;時狐貍:徒弟真好

-階段三-

時狐貍:早起練習;尹魔頭:?吐血了還不好好睡覺

尹魔頭:準備早飯;時狐貍:阿辭真好,得想個辦法讓他開心點

現在讓我們猜猜階段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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順便說一句,閻不渡還劍時拿得動劍,不是bug(……

以及根據西游記,那個時候的和尚是可以喝點素酒的,不過葷酒(指用肉做原料釀的酒)絕對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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