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饕餮惶惶

第62章 饕餮惶惶

“汪汪汪……汪汪汪……”

夜半時分, 村口的狗接連吠到村尾,此起彼伏,差點把整個大隊吵醒。

陶鐵氣得又從村尾走到村口, 将所有嚎得撕心裂肺的狗教訓一遍, 吓到它們瑟瑟發抖不敢動,這才氣呼呼跑回家。

一群沒眼力勁的笨狗, 以前曉得躲自己遠遠的,今天咋毛病兮兮罵自己。

哼, 沒要到房子, 連狗都知道他心虛了來欺負自己!

陶鐵越想越委屈, 恨不得轉身去山裏湊合一宿。

到了家門口, 院門果然關上了, 陶鐵也不意外, 他兩腳一拐,挺有經驗地翻身上牆。

四周黑通通一片,“砰”, 輕輕一聲,陶鐵輕巧跳下,腳踩泥地。

“咔——”

拉電燈的聲音在寂靜的黑夜中顯得好清晰。

下一秒, 正中間的堂屋霎時恍如白晝, 亮得都晃陶鐵眼睛。

他心一驚,再一涼, 然後見到了丈母娘。

陶鐵:……

王素芬木着臉坐在堂屋四方桌前,冷冷掀過眼皮, 聲音不大但卻殺氣四溢:“回來了?”

陶鐵被血脈壓制吓得一哆嗦, 點點頭:“嗯……媽你、你還沒睡吶!”

王素芬并不鳥陶鐵的話,垂眸掃過桌上自己精挑細選的粗棍子, 問:“房子拿到了?”

陶鐵跟着看過去,一暈:……這比當初打倆小舅子的還粗,結實!

陶鐵下意識兩腿一夾,心虛搖搖頭:“還、還沒有……”

王素芬立馬要拿棍子。

“不過廠裏答應幫我找個房子,免費的,租金他們付。”陶鐵急急說道。

王素芬的手放下了,輕擡下巴示意繼續。

陶鐵擦了把腦門上并不存在的汗,心裏涼津津地編瞎話:“廠裏最近家屬房緊張沒名額,不過媽你別着急,領導們說我資歷深,貢獻大,家庭情況又困難,決定幫我租個房,不要錢走公賬。媽,你說這樣成嗎?你要是覺得不行,我現在回去找領導說我就要房!”

“哎等等……”王素芬連忙喚住陶鐵,臉色比剛才緩和不少,卻還是冷硬說:“房子啥時候租下來?你別一拖拖個兩三年糊弄我!”

“媽,你放心,曉得我為啥這麽晚回來不?我壓着領導租房去了,地方就在八大彎那裏,妥妥的小洋房,我看了,比家屬房那破樓不知道好多少。”

陶鐵把丁愛山對自己講的地址說出來,其實他還沒見到,也不知道房子到底長啥樣,不過他心裏估摸着應該不咋樣,不然為啥住洋房的有錢人還出租房掙錢,肯定不是啥好住處!

也不知道老丁頭托誰找的?奇奇怪怪不靠譜。

“八大彎的小洋房!”王素芬驚了。

“對呀對呀,那洋房可漂亮了,媽你看了絕對喜歡,等我和小言安頓好了請你去住。”不管房子長啥樣,大餅先畫夠。

“你們小倆口過得好就成,帶我一個讨人嫌的老婆子幹啥。”王素芬笑得合不攏嘴,哎呦,這一輩子她還沒住過小洋房嘞。

陶鐵趕忙擺手:“不嫌不嫌,媽你盡管去住,明兒我帶小言去瞧瞧,她要是不滿意我讓領導再找。”

“小洋房還不滿意,我看她是想上天!”王素芬眼睛一瞪,想起女兒平時的做派,立刻和陶鐵站在一處推心置腹:“以後有事你也硬氣點,小言她就是個死犟脾氣,你跟她好好說,像這小洋房是一定要住的,你別學她假清高。欸,這房子真不要你們出錢吧?”

“不……要,廠裏全出。”

“那就好、那就好。”王素芬拍拍自己跳得過于激動的心口,好好揉了把臉清醒一下,“時間不早了,你快點回去睡覺,明天早起和小言去看房。”

“好嘞!”陶鐵聲兒答得挺大,心卻暗暗發慌,慌得麻爪。

一個下午能租到什麽好房子?明兒洋房要是破破爛爛有問題,難道要跟小言說他審美不夠,或者被屎糊了眼,還是天黑沒看清?

陶鐵回房的路走得更惆悵了。

——

“喔喔喔!”

大清早,公雞準時打鳴。

以往陶鐵最喜歡天亮了,因為可以吃早飯。

可今天他卻很不歡喜,愁得連早飯都不太想吃。

他昨晚一夜沒睡,想了一晚上的理由,覺得等會兒見到小言先表明自己見識太少,眼光不好,給她做好心理準備。

懷揣這份小心思,陶鐵慢騰騰爬起身,又慢條斯理穿衣裳。

旁邊,直到現在還擠在一張小床上的小哥倆睜開眼,每日例行一瞪占了房間又占床的便宜姐夫,然後各自掀被子穿衣服起床。

關磊暗戳戳拿眼暼着今天動作格外緩慢把頭發捋了七八遍的陶鐵,腹诽:扭扭捏捏扭個啥,又不是大姑娘上轎要出嫁!不就是去看房嘛,搞得像舍斷頭發要出家!

“你啥時候從我們屋搬出去?”關磊忍不住問。

陶鐵放下被自己撸得油光水滑的毛發,看向兩個小舅子說:“急啥,跟我住虧待你啦?”

虧不虧待另說,這人老是三更半夜回來,每次都把關義扔他床上,一下子得罪兄弟倆,誰都很嫌棄他。

昨夜又被扔的關義誠實道:“嗯,我們都不太想跟你住一屋。”

陶鐵:“……”這日子沒法過了,誰都嫌棄自己!

覺得在屋裏呆不下去的陶鐵氣咻咻跑出屋,擡頭遇見王素芬。

王素芬倒是臉色不錯,對他态度也比往常好,還溫聲細語問了一句:“今兒是想吃糁子粥,還是紅薯粥?”

糁子粥是用磨玉米面時剩下的粗玉米糁在水滾燙時邊攪邊倒入,這樣可以節省口糧煮出一大鍋;紅薯粥顧名思義是用曬成的紅薯幹熬煮的粥,也是為了節省口糧。

其實按照關小言家的條件,在隊上怎麽說也是數一數二,用不着像沒家底的窮苦人家天天這麽摳搜,但誰讓如今家裏來了個飯桶。

即使是當初再讨厭的時候,王素芬也做不出一家人吃細糧,單給陶鐵吃粗糧的事兒,更何況那時人家還打了不少野雞帶過來,一大家子吃人嘴短,她王素芬可不就拿人手軟。

跟王素芬一塊兒走到廚房,陶鐵路上邊琢磨邊道:“還是吃紅薯粥吧,甜甜的我愛吃。”紅薯幹硬邦邦難嚼,跟啃樹皮似的,他一點都不喜歡。不過這樣他可以慢慢嚼拖延時間,晚死片刻。

“行。”這點小小的心願,王素芬還是願意滿足的。反正家裏去年存的紅薯幹都快長毛了,馬上又要有新紅薯下來,等會兒給這孩子多盛點紅薯,正好把米盛給小寶。

“媽,我來燒火。”進了廚房,陶鐵搶先坐到竈後頭,麻利地點草引火,幹活一把好手。

王素芬動作沒陶鐵快,站在竈邊,笑眯眯看着接替自己幹活的陶鐵,不吝啬誇獎:“依媽看這屋裏頭就屬你最省心,小言他們三姐弟都是懶貨,媽現在最看得上你。”大概是有小洋房了,王素芬看人也覺得順眼。

陶鐵點點頭,表示自己懂,好女婿就要嘴甜手勤快!

——

早飯,是關家人聚得最齊的時候,有什麽事也都會在飯桌上說。

聽着耳邊“呼嚕呼嚕”喝粥的聲音,桌上小菜也少了大半,極有經驗的王素芬自覺時間差不多該宣布了。

只聽她清清嗓子,又放下碗,在發出“咚”的一聲響後,所有人目光不約而同望向她。

這是他們家老伴(親媽、外婆)宣布事情前的慣常操作。

“咳咳,小言,我有一件事要跟你說。”王素芬假裝先咳嗽兩聲,這是跟關鐵正學的,每次隊裏開會講話前他都這樣裝模作樣,王素芬也有樣學樣。

關磊、關義小哥倆識趣低下頭,既然是找姐的,就不關他倆事了,他們抓緊吃飯。

被點名的關小言似有所感暼了眼陶鐵,然後望向王素芬問:“媽,什麽事?”

王素芬勉強繃了一早上的嘴角終于忍不住咧開,高聲大笑:“當然是好事!陶鐵他廠子給他租了個小洋房,還不用自個兒花錢,一會兒去瞅瞅,沒啥問題趕快訂下,抓緊點,別被別人搶走了。”

關小言扭頭看向陶鐵,神色意外:“小洋房?!”

“對、對呀。”陶鐵回答得中氣有點弱。

“哪裏的?”

“八、八大彎。”

關小言聞言眨了下眼,心裏更詫異。他們這裏一直流傳一句話“金疙瘩,銀疙瘩,不如八大彎的土疙瘩”,意思就是八大彎那地方寸土寸金。

八大彎是個地名,因為一大片各式各樣精美華貴的小洋房而聞名,過去那裏一直是有錢人的标志,後來房子被國家收上去充作公用,最近倒是聽說政府好像開始歸還。

關小言默默想着,倒是不覺得陶鐵能胡謅出來這麽一個好地方,不過廠裏幫租還不要錢的,她不信。

“行,等會兒去看看。”關小言回答得挺痛快。

要想發現貓膩,不親自去看看怎麽找得到 。

陶鐵扯了下嘴角,幹巴巴一笑:“好、好的。”

這“好”字那麽心虛,關小言更加确定裏頭有問題。

——

吃完早飯,不等陶鐵找借口去拉個屎拖延時間,關小言直接把兒子往他懷裏一丢,先一步走出家門。

拉屎計劃沒得逞,陶鐵恹恹瞅着懷裏跟個小炮彈的胖崽子,讪讪跟在後頭。

陶鐵步子大,沒兩步就追上關小言,“小言,幹嘛把娃帶過去啊?天那麽熱,把他曬化了咋整?”

關小言語氣淡淡,像個後媽:“沒事,你們父子倆皮厚。”

“……不是小言,話不能這樣說,我們也是怕曬的。”

“哦。”關小言平淡應一聲,并沒有多餘感情。

“……”陶鐵心一下子涼了。

本來他打算好了,等會兒房子不合小言心意,他先說自己眼光不行,一旦小言不相信,他就抹眼淚說自己被騙了,可現在臭崽子跟過來,他還怎麽有臉哭得出來!

他颠颠手裏的重崽子,怨氣一時上心頭,把崽子放地上,冷漠教訓:“都那麽大了,自己走。”

“抱着。”關小言語調比剛才更冷,活像冬天裏一捧雪,把陶鐵凍得透心涼。

做賊心虛的陶鐵趕緊把兒子抱起,再也不敢讓那雙矜貴的小腳落地。當爹做到這個份上,還是怪自己當年太厲害,把他提早生出來。

懷着這樣一份既驕傲又懊惱的詭異怨念,一路上坐車又走路,陶鐵抱着自家胖胖的小少爺,終于來到八大彎。

一條柏油大道寬廣氣派,路兩側長着一排郁郁蔥蔥的松樹,這幾年因為沒人打理,枝幹生長肆意漸顯野性,但還是能看出當年精心修剪過的優美姿态。

沿着柏油路慢慢往裏走,逐漸出現分路口,通往各個洋房區。

松樹在分岔路閘停,由幾棵玉蘭花樹替代,這個季節玉蘭花期已過,但關小言可以想象春天裏的玉蘭花開是如何端莊聖潔,而這片包裹在潔白花海中洋房是如何幽香靜谧。

“把他放下來。”關小言對陶鐵說。

陶鐵呼了口氣,總算可以放下這個小祖宗了。

別說陶鐵這個抱人的一路不舒服,就是關小寶這個被抱的都渾身難受,爸爸渾身硬邦邦硌得他好疼。

關小寶一落地,飛快沖到關小言腿旁,不拘小節脫下褲子,向親媽展示他幾乎看不出哪裏紅的小屁股,水汪汪的眼睛眨巴眨巴,奶聲告狀:“媽媽,爸爸掐我,把我的肉肉都掐紅了。”

陶鐵一口老血噴出,比窦娥還冤。

這個小崽子老是往下滑,他用點力箍住他屁股不往下掉還有錯了?

好在關小言不是個指鹿為馬的媽,立即替大庭廣衆之下脫褲子的兒子拉上褲子,滿頭黑線教育:“關小寶,在外面不許随便脫褲子,你是個四歲的大寶寶了,被人看到你的小屁股要笑話的。”

“嘻嘻……”關小寶歡笑着撲到媽媽懷裏蹭她胸口撒嬌,俨然知道脫褲子這事不對。

陶鐵在一旁看得眼熱,心說孩子果然不能生太早。

母子倆歪纏了一會兒,關小言把兒子從懷裏分開,摟着他面對面柔聲說:“爸爸剛剛沒有掐你,他是為了不讓你摔下去,所以力氣有點大。”

哎耶媽呀,總算說句公道話了。陶鐵沉冤得雪。

關小言看着兒子心虛垂下的眼睑,一步一步引導:“小寶冤枉了爸爸,是不是該說對不起?”

在媽媽面前是個知錯能改好孩子的關小寶立刻扭身走到陶鐵身邊道歉,“爸爸,對不起。”

陶鐵大方接受:“嗯,嫌我掐你回去自己走。”

關小寶鼓鼓臉頰:“……”爸爸好小氣,為什麽不回沒關系。

關小言捏捏氣成河豚的發面包子臉,只覺得好笑,其* 實今天帶孩子來主要是想讓他見見世面,身為父母,不能讓他一直龜縮于鄉下,目之所及只有那一片小天地。這也是關小言同意搬出來的最重要原因之一。

時間還早,先處理正事要緊。

關小言起身望向陶鐵,問:“你說的房子在哪兒?”

陶鐵:“……”這一刻終于還是到來了。

東拐西拐,陶鐵根據丁愛山給的地址,最後在長着一棵柿子樹的小洋樓前停下。

小洋樓大門緊閉,安靜中顯出破敗。庭院裏除了一棵柿子樹再無其他。

而那棵堪稱“指路明燈”的柿子樹,樹身高大繁盛,樹頂已有三層樓高,大小枝幹上挂滿紅黃相間的柿子,散發幽幽果香。

關小寶對着大柿子樹狂流口水:“爸爸,我喜歡這兒。”

陶鐵瞟瞟沒個人氣的房子,心底僥幸失去大半:不……我一點也不喜歡。

關小言倒是沒覺得什麽,這麽些年房子失去主人維護,破落也屬正常。

忽然,一道沉重的開門聲響起,一個年過半百的老太太慢慢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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