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酒釀

第17章 酒釀

一月後,栖霞山行刺案結案,王牧是在發配滄州途中自己逃出的,此外沒有其他親族參與,數名相關衙役因失職之罪被罰,便也算告一段落了。

金岩關遭受夷人大軍壓境,梁丘率衆将士奮戰一月,雙方俱是筋疲力竭,然而阮氏嬌卻不退兵,而是在金岩關外紮營,與南平國西南邊陲遙遙對峙,讓對方不得安生。

姚遠坐鎮中京,将四境戰局盡收眼底,他知道金岩城經此一戰折損過多,于是上奏建議增兵西南,北疆防線不宜變動,所以援兵調用江南駐軍,由江南提督郁風麾下大将林羽率兵三萬增援金岩關。

李遲也已傷愈,恢複行動自如,重返朝會之初,先準了姚遠的奏請,後又命兵部尚書方銘、戶部尚書雷音配合,保障軍需供應。方銘和雷音二人都是自清君側案後被提拔起來的新人,屬于實幹派,朝中沒有什麽黨羽,也不會倚老賣老地拿喬,倒是一股朝中清流。

下朝後,李遲照例留秦山和姚遠二人去崇政殿,商議立法改革相關事宜。

李遲道:“朕考慮到有些時候人因着自己血脈裏的那一點幹系,就要被連累受過,未免無辜。”

“亂世宜用重典,武帝曾言,‘立國之初,當先正紀綱’,”秦山說,“連坐制度自古以來便有,千百年間不也只出了王牧這麽一個特例麽?不可因噎廢食、杯弓蛇影。”

李遲沉默片刻,又道:“不若在《南平律令》中加設‘因時制宜、因地制宜、因人制宜’之說?尤其是對牽連甚廣的大案要案,須得分條縷析,各人各論、各事各論。”

“臣以為不妥,”姚遠抱拳道,“無規矩不成方圓,若一事兩端、可輕可重,難免有宵小之徒借機徇私、有失公允,非法意也。”

李遲考慮過後終是點點頭,說:“二位卿家言之有理,那此事便先放着吧,等朕想出更合理的方案時再議。——秦閣老先回吧,最近因為朕的傷情耽誤了許多朝事,辛苦內閣諸位大臣幫朕分憂了。”

“都是臣應盡之事,謝陛下體恤。”秦山行禮告退。

姚遠跟着李遲在禦花園中散步,如今已是深秋,丹桂飄香,風清氣爽,在偷得浮生半日閑的午後,聞着讓人心情格外舒暢。

李遲在一顆盛放的桂花樹前停下了腳步,伸手折下開得最滿的一枝遞給姚遠,他笑着說:“這是金絲丹桂,嬌貴得很,即便是在江南也少見,甜香撲鼻,可以入食,姚卿莫要嫌棄。”

“臣不敢。”姚遠說着接過桂枝,動作間觸到了李遲的指尖,發現他如今身體被調養得極好,不再肢端冰涼。

李遲一頓,見姚遠有瞬間的出神,他一歪頭:“姚卿想什麽呢?怎的又忘了,近旁無人時,莫要再自稱‘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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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我明白了。”姚遠淡淡地笑了一下,撚了幾粒桂花送進唇間嘗了,“還挺甜的,我拿回去釀酒給陛下嘗嘗。”

李遲看着姚遠沾了花汁的薄唇,莫名覺得臉上發熱,連忙錯開目光,繼續往前走,姚遠便也不緊不慢地跟了上來。

“姚卿年輕有為、儀表堂堂,可曾有過喜歡的人?”李遲說到這裏,想起姚遠曾說過自己不欲婚娶,于是補充道,“可曾與人這樣花下漫步麽?”

“不曾,”姚遠講看着聞言回過頭來的李遲,“唯二的兩次,都是與陛下在禦花園。”

李遲掐了掐自己的指節,最終還是咽下了喉間苦澀,似是閑聊般說:“其實我覺得當皇帝并不快樂。”

“嗯?”姚遠不知道他為什麽突然這麽說,但還是點點頭,“權力也是枷鎖,帝王才是最不能随心所欲的人,一念間便是萬千人的性命,自然是束縛繁多的。”

李遲扯了扯嘴角,喃喃道:“是啊,連喜愛都不能随心所欲,就因為我是皇帝,就因為我姓李。”

姚遠頓住腳步,深深地看了一眼李遲落寞的背影,半晌後垂下眸子,說不出話來。

李遲見他沉默,回過頭疑惑地看他,卻見姚遠掀袍一跪,李遲連忙擺手道:“姚卿莫要再勸,我知分寸,不會逾矩。”

姚遠心中酸澀,卻還是狠了狠心,擡起頭來與李遲對視,直言道:“自古以來便有男妃一說,陛下也到了該知人事的年紀,若是想要,我可以去尋些清白的少年來給陛下,聊以慰藉......但不論如何,最終都需要有皇嗣繼承大統,朝臣所谏選妃之事,陛下拖得過這一年兩年,難道能一直拖下去麽?”

李遲被他這一番話給說懵了,仿佛被雷電劈到似的原地一晃,顫抖着說:“......放肆!”

說完李遲和姚遠兩人俱是一愣,想起兩年前的宮牆下,姚遠穿着铠甲踏着北疆風雪而來,與自己久別再聚,自己撲到他懷裏,委屈地告訴他朝中有人在他背後說三道四。

兩年前的姚遠笑着說:“我有一句口頭禪,可以教給陛下,将來陛下要是聽到別人說讓你反感的話,就可以這麽回答——‘放肆,給我跪下,來人,掌嘴!’”

兩年前的李遲知道自己說不出這樣暴脾氣的話來,只當是姚遠在故意戲弄自己,還被他逗得鬧了個大紅臉,卻連嗔怪也沒有一句。

卻沒想到時過境遷,這話竟然對着姚遠說了出來。

好巧不巧,此刻姚遠也正跪着。

“我......我不是沖你。”李遲一瞬間不知所措,方才臉上泛起的熱意也涼了下去,他想去扶姚遠起身,可誰知姚遠卻避開了他的手。

“臣萬死,今日失言,還請陛下息怒。”姚遠說完便站起了身,“臣還有公務需要處理,先行告退。”

李遲最終還是說不出挽留的話,于是擺擺手讓他離開了。

......

又過一月,秋末冬初。

蠻人果真如孫毅等三人所料,大舉南下,竟是蒙克率軍親征,不可謂不麻煩,但北疆玄冥軍也已在和蠻軍對抗的這些年裏被鍛造成了堅固的盾,直面北方而來的彎刀。

與此同時,金岩關被南夷攻破,梁丘與林羽率兵且退且戰,最終将防線退至韶關,金岩城宣告徹底失守,所幸此前已将城中百姓轉移,才不至于造成屠城之災景。

砰——

李遲重重地一拍龍椅扶手,階下朝臣便紛紛跪了下去,他厲聲道:“再有人主張割地和談的,都給我把烏紗帽摘了,然後滾出去!”

“陛下息怒。”衆人紛紛低頭。

“區區北蠻南夷,野蠻未開化的部族,侵占我南平國大好河山,憑什麽給他們讓步?”李遲說到這裏頓了頓,忽然笑了,那笑容如和煦春風,說的話卻令人膽寒,“是不是因為鎮國侯他交了帥印,大家便覺得這軍中事由不得他做主了?”

姚遠擡起頭來看着李遲,仿佛不認識眼前這人一般。

他曾經擋在身後、護在羽翼下的小皇帝,如今竟然也生出了帝王喜怒莫辨的模樣。他從李遲身上看到了武帝的影子,看到了南平國的未來,唯獨那個奶聲奶氣的小團子在漸行漸遠。

但姚遠終是壓抑住了自己的情緒,答道:“陛下息怒,依臣之見,如今未到存亡之際。割地飼虎狼,如抱薪救火,薪不盡,火不滅。”

李遲這才稍緩神色,道:“姚卿所言甚是。”

姚遠繼續說:“雖然韶關易攻難守,但夷人向來後勁不足,且西南一帶多毒蟲蔽障,戰線推進勢必會緩下來,短時間內不成威脅。——目前最緊要的是北疆,蒙克親率大軍南下,縱然此時孫副帥能頂住,也難以保證年關前能不失守。”

兵部方銘出言反駁:“侯爺此言差矣,這兩年間北疆大小沖突不斷,孫副帥都應付妥當,未曾丢失半寸國土,更何況他曾跟着老侯爺沙城征戰二十餘年,此人穩重可靠,侯爺此時不宜北上。況且您已上交帥印,如今無權領兵打仗。”

“放心,京城暖風迷人眼,北疆苦寒我去那幹什麽?”姚遠看向方銘,“但也還請諸位想想,如若我所說真的應驗,北疆戰線退至烏爾察,一旦韶關失守,京城将直面蠻夷聯軍合圍,又該如何?”

方銘答道:“侯爺所憂在理,兵部會盡快出一份對策呈上,交由陛下過目。”

李遲思忖片刻,不見姚遠再駁,又看向秦山,見秦山撫須點頭,便知可行,于是說:“好,朕準了。”

下朝後,臣子們三三兩兩地出宮去,低聲交流。

“如今陛下真是不一樣了。”

“我還當那位說兩句就要交還帥印了呢。”

“是啊,不過我倒是不信那位真會收心放權。”

“咳咳!”一人掩面咳嗽,幾人擡眼一看,姚遠竟然在不遠處,連忙噤聲,結果見姚遠腳步一轉,往崇政殿方向去了。

衆人才松了一口氣,方才咳嗽那人嘀咕道:“如今秦閣老都只是偶爾才被傳喚,怎麽他倒是天天都去?”

......

是夜,鎮國侯府。

院中桃樹枝葉凋零,孤月高懸,姚遠坐在樹下,神情落寞,獨自斟酒,一杯接一杯。

“侯爺,怎麽不叫後廚備點小菜?”趙梓明從房梁上跳下來,一身夜行服,坐到了姚遠對面。

“不必了。”姚遠收斂了情緒,淡聲道,“你已被禁足滿兩月,可以解禁了。”

“知道啊,算準了時間呢,不然我換這一身衣服幹什麽?”趙梓明指了指自己的夜行服,“準備今夜出去潇灑咯!”

姚遠拍開他偷偷伸過來拿酒的手,說:“這是我的桂花釀,要喝你自己買去。”

“好吧。”趙梓明讪讪地收回手,“侯爺,這段時間您讓我辦的事兒我都沒落下。——您可真是敢想啊,居然培植一支‘影隊’出來,這要是朝臣們知道了,彈劾的折子能把您給淹死。”

姚遠又抿了一口酒,才說:“先有清君側案在前,又有栖霞山行刺案在後,他不是習武的料子,若是有人成心害他,憑你我之力,總有防不住的時候,又不是給侯府添的私兵。——再者說,若是你找來的人差到能讓朝中那些廢物點心察覺行蹤,那便只能成為被我丢棄的廢子了。”

趙梓明連忙坐正,生怕自己成為第一顆“廢子”。

“去吧,我聽見玉龍門的簫聲了,想來是喚你的。”姚遠話音剛落,趙梓明便不見了蹤影,此人腳底抹油的功夫真是愈發精進了。

姚遠嗤笑一聲,繼續對月獨酌。

自己釀的桂花酒沒有關外的燒刀子烈,但也足夠他上頭了,酒杯中的月影變得十分模糊。

連朝臣們都感覺到了陛下的轉變,他每日看在眼裏,又怎會不心痛?

“是我沒保護好他,竟讓他成長得這麽快。”姚遠自言自語道。

“姚卿是在說我麽?”熟悉的聲音突然在身後響起,姚遠驚詫地回過頭,看着李遲模糊的身影,他分辨不出這到底是不是夢境。

應當是夢境吧,他記得李遲輕功不好,不至于人到院中還不引起他注意。

“陛下......”姚遠用力晃了晃被酒弄迷糊的腦袋,但不見效果,反而更暈乎了。

朦胧中見李遲緩緩坐下,将他手中的酒杯拿去,先低頭聞了聞,然後仰頭幹了,他說:“原來是桂花釀,很烈,也很甜......你說要桂花釀酒給我嘗嘗的,可我等了一個月也沒喝到,所以今夜不請自來了。”

姚遠單手支着額,眼底的紅暈不知是被酒激出來的還是被別的什麽情緒激出來的,他醉意上頭,他擡手摸了摸李遲的臉,又重複了一遍:“是我......沒保護好你,讓你成長得......這麽快。”

李遲沒有躲開,而是側過頭蹭了蹭姚遠的掌心,說:“不必自責,是我想要如此,終會有一天......”

後面的話姚遠沒有聽清,便咚的一聲,一頭栽在了桌面上。

堂堂鎮國侯,竟然是個酒量淺的。

姚遠醒來時,發現身上多了件披風,想來是府中小厮怕他着涼,幫着蓋上的,結果問了一圈也沒人承認,只好作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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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遲但到,雖遲但到......[頂鍋蓋.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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