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邪憧

第19章 邪憧

姚遠聞言皺眉:“何解?效仿關公刮骨麽?”

楊梅打開藥箱,翻出了裝有銀刀和銀針的布包,有在桌案上點了一支蠟燭,再擡眼時眼底滿是凝重:“若要根治,唯有刮骨,但痛苦非常,而且後續需要将養至少半年,否則必有後遺症。若不根治,則餘毒必為隐患,數年內必将暴斃而亡。”

姚遠聞言點點頭,幹脆地說:“那就請楊姑娘盡快動手吧,蠻人在外虎視眈眈,下一輪仗還不知什麽時候就會打起來,拖延不得。”

楊梅嘆了口氣,知道姚遠選擇性地忽略了關于術後需要靜養的囑咐,也明白自己勸不動此人,只好拿出一包麻沸散,混在烈酒中,先讓姚遠喝下半碗,剩下的全部沖倒在傷口上。

楊梅邊清洗傷口邊說:“我六歲拜入老堂主門下學醫,十五歲出師下山,行醫十二載至今,大帥是我見過最不愛惜自己身體的人。別人求醫是為了能讓自己活命,大帥求醫卻是為了能繼續在戰場上拼命。”

姚遠反問:“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不就是這麽個道理麽?”

楊梅用銀針挑出混雜在傷口裏的細碎沙石,藥酒流水似的往上潑,她說:“是這個道理,大帥這性格大概是更像老侯爺一些,不怎麽像侯夫人。”

“你認識我母親?”姚遠有些意外。

“嗯。”楊梅應聲後陷入了沉默,片刻後才繼續道,“當年無人不知玉龍門陳師姐,于江湖之中一呼百應,若非嫁入侯府,下一任玉龍門掌門人就該是她了。”

姚遠對母親的記憶已十分模糊,聞言不知該如何作答,而楊梅卻一時收不住話頭,兀自說了下去:“當年老侯爺看似榮寵加身,實際遭武帝忌憚,除了兵權以外,還因為侯夫人背後的江湖勢力,盡管我們在武帝期間一直沉潛,但最終還是沒能保住侯夫人,實在慚愧。”

姚遠臉上沒什麽神色,只說:“斯人已矣。”

鮮紅的血水被沖刷下來,麻沸散讓疼痛感變得模糊,但卻還是在銀刀落下時,生出鑽心的痛苦,耳畔能清晰地聽見皮肉被割開的聲音,甚至還有刀尖在骨頭上劃過的輕微震顫,仿佛人變成了案板上待宰的羔羊,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饒是姚遠這種硬骨頭,也險些沒忍住痛呼。

帳外風雪很大,不時從門簾縫隙灌進來,吹得燭火不住閃爍。

“麻沸散藥效過後還會更痛,大帥那時最好是在帳中歇着,莫要逞強。”楊梅叮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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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久後藥效會退去?”姚遠擰着眉,擡手擦去額角冷汗,問道。

“約莫一個時辰。”

“嗯,知道了,多謝楊姑娘。”

楊梅每次下刀前都會在燭火上仔細地燒灼刀片,直到刀刃紅亮為止,遇到出血特別厲害的地方,直接将紅熱的刀片壓在上面,血肉焦糊的味道傳來,出血便能被有效地止住。

銀針封住了幾個關鍵穴道,防止毒素擴散,餘毒被銀刀一點一點刮下來,先是皮肉,再是骨頭。這樣的操作,放眼整個南平國,也就只有楊梅一人可以做到。

“大帥,我雖為醫士,本不該多言,但自從那封蓋有正合堂堂主印的信件送至京城起,我們這一派的江湖人便算正式入局了,”楊梅邊說邊用烈酒最後一遍沖洗傷口,然後将割開的皮肉對合好,用紗布緊緊地纏繞,避免崩開,“依我之見,蠻人不擅用毒,北境也不産毒草,此事背後恐怕還有隐情。”

“知道了,要麽是北蠻與南夷眉來眼去,要麽是朝中又有通敵奸佞,這事我心裏有數了。”姚遠重新披上肩甲,面色已經不再像剛中箭時那樣蒼白,他對楊梅一抱拳,“有勞楊姑娘,此時戰事緊急,後方赈災事宜難免疏忽,勞煩正合堂衆俠士們了。”

“大帥客氣,正合堂義不容辭。”楊梅回禮後也不多留,收拾了自己的東西便又風一般地卷了出去,來去無影,可見身手不凡。

“大帥!”汪威掀簾而入,還回頭看了一眼飄然而去的楊梅,“楊姑娘當真是非同凡響,上得廳堂下得廚房,治得了疾病鬥得過流氓。”

姚遠嗤笑一聲,諷刺道:“怎麽?你是流氓?”

“不是不是,大帥我錯了。”汪威連忙收斂了自己的嬉皮笑臉,放下門簾,來到姚遠面前禀報軍情:“探子來報,蒙克大概也受傷了,目前蠻軍主帳進進出出很多醫官,也不知道具體什麽情況,但有傳言說老狼王要不好了,說不準蠻族會就此沒落。”

姚遠聽了神色淡淡,說:“虛虛實實,蒙克一個人八百個心眼,不可輕敵。”

“是。”汪威點頭,“大帥英明。”

姚遠擺手示意他下去,等人出去後才身形一晃,扶住桌案才沒倒下去。

麻沸散藥效過了,傷口開始細細密密地疼,如同螞蟻啃噬,接着是鈍痛,仿佛半邊身子都被灌了鉛,動彈不得,最後是辛辣的痛感,像有人拿刀反複磋磨傷處,這種強烈的刺激讓他幾乎沒法冷靜下來思考。

姚遠回到自己休息的帳中,用尚活動自如的那邊手卸下铠甲,脫下被血染透的衣袍,又用布巾囫囵擦了擦身上的血跡,換上幹淨的衣物,最後精疲力竭地倒在榻上。

疼痛才是第一關,他緊接着就在一片昏沉中發起燒,整個人都像陷在一片泥沼中,混沌的夢境在腦海裏作祟,血肉模糊的戰場畫面一遍一遍在他腦海中回溯。

他這才意識到,原來所有自己造下的殺孽,都不會是過眼雲煙,那些刀下亡魂會在他最脆弱的時候反噬,侵吞他僅剩的意識。

只是在所有混亂血腥的畫面中,他總是能感覺到自己身後還護着一個人,那人從路都走不穩、只能抱着自己大腿的小不點,慢慢長成能将下巴墊在自己肩窩上的少年。

他下意識地擋住前方撲面而來的血雨腥風,又回手遮住那人的眼睛,不讓他看自己身上有多少血污。

其實他還想捂住那人的耳朵,不想讓他聽見那些刀下亡魂的哀嚎,但是他沒有多餘的手能騰出來了。

那人在自己耳邊委屈地說:“姚卿,風好大,我的心和四肢一樣都冷透了,你為何不明白......我不要什麽男妃,我只想要你。”

病痛模糊了他的意識,也降低了自己的心理防線,那一瞬間所有的壁壘都分崩離析,他在夢裏低頭親了親那人的臉頰,嘗到了鹹澀的淚水。

夢境在這一吻中瞬間坍塌,姚遠感覺自己的靈魂仿佛被高高抛起,又重重落下,唇間觸感變得真實,他下意識全身繃緊,一把推開正滿頭大汗給他喂藥的親兵。

勺中的湯藥灑到了地上,幸虧碗中的沒灑,不算太浪費。

親兵見他醒來,大喜:“大帥!您可算是醒了!方才怎麽喂藥都喂不進去,汪将軍還說,再喂不進去的話他就讓孫副帥嘴對嘴喂給你!”

姚遠:“......”

他腦中浮現出孫毅那張被北風吹了二三十年的幹巴老臉,頓時一臉菜色,也不知從哪裏爆發出來的力氣,端起藥碗就一飲而盡了。

親兵見狀喜極而泣:“楊姑娘說,只要您能進藥了便好,熬過這一夜,明天就無大礙了。”

姚遠看了一眼外頭,發現果真已經天色暗了下來,他這一覺不知睡了多少個時辰,但疲乏的感覺卻絲毫沒有減輕,他用力掐了掐眉心,說:“行,你先回去休息吧,到了喝藥的時辰過來叫我。”

親兵退下之後,他卻輾轉難眠,肩頭的新傷舊傷一同發作,已經出了好幾身汗,他掀開被子之後,被涼風一吹,反倒覺得清醒了一些。

他走到桌案前,鋪開信紙,卻遲遲沒有下筆,出神了好一會兒,直到墨水在紙面洇開,才回過神來,将紙揉成一團扔了,自己披上大氅走出帳子。

這會兒雪正好停了,除了夜巡的士兵以外,整個世界都仿佛安靜空曠,仿佛這裏是被茫茫雪原隔絕出來的一片孤島。

姚遠的親兵見他傷還沒好就出來亂走,但又知道自家大帥不喜人親近的脾氣,于是只遠遠地跟着,免得這人病倒在雪裏,要是沒人發現可就要變成冰棍了。

姚遠繞過軍營後方的小山丘,來到了老侯爺和侯夫人的合葬墓前。他伸手将墓碑上的積雪掃去,然後撲通一聲跪在了碑前,磕了三個頭。

“父親,母親,孩兒有愧。”姚遠低聲道,“扶持幼帝登基後,致使江山不穩、百姓蒙難,是我無能。如今心生邪憧妄念,大逆不道,是我無德......若是您二位在天有靈,請為我指一條明路,生也好死也罷,但求無悔......”

遠方天際,有兩顆星子閃了閃,不知是不是姚天和陳妍在那裏看着他。

姚遠向來慣于收斂自己的情緒,如今哪怕是大病之中,也不過露出這片刻端倪。待他起身回營時,已經神色恢複如常。

然而他前腳才剛踏入帥帳,準備再用沙盤複盤一下進來戰況,就聽得轟隆一聲巨響,連地面都顫動了幾下。

“什麽情況?!”姚遠迅速走出帥帳,見親兵來報:“大帥!敵襲!”

刺目的火光從四面八方亮起,将夜幕都染成了詭異的紅色,烈火之外鬼影憧憧,仿佛自古老傳說中的天狼圖騰。

錫林峰戰役,蒙克最疼愛的兒子恩禾今,被玄冥軍以火攻奇襲斬落當場。

如今,老狼王向玄冥軍亮出獠牙,來讨這一筆濃重的血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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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來了,抱歉久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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