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江湖
第21章 江湖
至此,南北兩線戰場已退無可退,全國上下都被籠罩在強敵壓境的陰影之中。
李遲淩晨因亂夢驚醒,再難入睡,于是起身披衣,處理政務。
朝會上,衆臣又因為主戰還是主和的問題争吵不休,李遲聽得煩了,閉目扶額,直到争吵聲小了下去才緩緩開口:“目前戰局僵持,蠻夷人尚且沒有收手的跡象,此時主和,必然會被刮骨三分,恐怕未來再難有一戰之力,數年內必顯亡國之兆。”
方才主和的幾名文臣紛紛噤聲,皇帝都說到這個份上了,再不聽勸那國賊的高帽就該蓋上來了。
軍機大臣彭磊上前一步,開口道:“陛下,臣還有要事禀告。”
李遲擡了擡手:“請講。”
彭磊是由李遲一手提拔起來的朝中新貴,統領軍機處,雖然在文官之中不如秦山有影響力,但軍機處的設立就是為了與內閣相制衡,而且現在戰事頻繁,軍機處的地位更是日漸提高。
衆人一看彭磊要說話,立刻屏息凝神,生怕是要參自己一本。
彭磊目不斜視,從袖中拿出一個信封呈上,由太監轉交給李遲,他說:“臣獲悉,一月前滄州軍營發生暴亂,但發往京城的信件被截了下來,這一封還是一名江湖義士輾轉送到臣手中的,如今不知叛軍到了何方。”
滄州自古便是流放充軍之地,集齊了各路牛鬼蛇神,王牧當年便是被判流放滄州,途中跑出來去栖霞山行刺未果,所以任何地方發生暴亂都不會比滄州暴亂更麻煩。
兵部尚書方銘更是一個頭兩個大,之前北城雪患之事的信件被阻截,他的嫌疑還沒洗清,如今又來了一出滄州叛亂。他人在京中、禍從天降,只能撲通一聲,先跪了再說。
李遲看過信後,沒有看方銘,而是問彭磊:“消息來源是否可靠?”
彭磊說:“回禀陛下,并非普通江湖人士,而是長春觀修行的道士,游歷途中所見。時間緊迫,臣還沒來得及着人核實。”
南平國自武帝時期便推崇道教,其中以長春觀最為出名,在各地都設有道觀,就連肅王李堅都在京城中的長春觀尋仙問道,其規模可見一斑。出身長春觀的道士們相比尋常閑散江湖客,說話的分量更重,可信度也更高。
李遲冷笑一聲:“北城雪患、滄州暴亂,一而再再而三,蒙蔽聖聽上瘾了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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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銘的汗已經濕透了後背,朝服濕噠噠地黏在身上,他不敢動,也不敢為自己辯解,只能将頭扣在地上,等待李遲的決斷。
“方尚書,”李遲聲音很輕,但卻讓人不寒而栗,“這事你得解決好,朕會派人協助你,還望你莫要令朕失望才是。”
方銘聲音顫抖,如蒙大赦:“陛下聖明!”
“彭愛卿,”李遲又道,“着人核實、緊盯叛軍動向,做好收縮兵力、保衛京城的準備。”
彭磊應道:“是,陛下。”
李遲起身拂袖:“散朝。”
......
北方戰線退至烏爾察,南方戰線退至韶關,放眼全境,已經沒有多餘的兵力可以調配了,若是滄州叛軍強行突破,京城将陷入孤立無援的境地。
而此時,趙梓明卻突然向李遲辭行,說:“陛下,我要離開一陣,不會太久,期間會有影隊護陛下周全,莫要擔心。”
李遲雖然知道趙梓明沒有一官半職,與他也不過是半師之宜,但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去哪?北邊、南邊?還是滄州?”
趙梓明笑了笑,答道:“都不是,我......我回一趟玉龍門,或許能讓現在的局勢有所改善,但若是不能的話,那就只能仰仗侯爺一人了。”
見李遲不再追問,趙梓明抱拳行禮後,腳尖一點,飛身而去。
玉龍門位于玉龍雪山深處,人跡罕至的地方,終年被厚重的積雪覆蓋。與北疆的雪不同,玉龍雪山的雪更白而透亮。樹枝林梢挂着無數剔透的冰棱,藏匿在濃厚的雲霧缭繞中,尋常人進去了便會迷失方向,而只有被雪山歡迎的有緣人才能窺見其真容。
傳聞第一代掌門人是谪居世間的仙人,飲了玉龍雪山的冰泉後,悟出了武學的至高境地,于是開山立派,徒子徒孫成才後方隐居山林。至今已過數百年,人間滄海桑田,玉龍門也成了如今江湖之中最神秘的一支力量。
趙梓明磕長頭匍匐在山路,每上一級便行一禮,行過三千三百級臺階,直到日落西山,才終于跪在山門前,雙膝下一片血肉模糊,在雪地中如同紅梅盛放。
自他下山已過十年,紮着總角辮的小門童并不認得他,疑惑地上前問道:“你是何人?為何來此?”
趙梓明壓下眼底的酸意,擡頭看着被冰雪覆蓋的山門,半晌才答道:“在下趙梓明,玉龍門不肖徒,求見江掌門。”
兩個門童疑惑地相視一眼,其中稍年長的那位最終點點頭,拎起袍擺,轉身邁開小短腿,噔噔瞪跑去禀報了。
留下的門童與趙梓明大眼瞪小眼,毫不掩飾好奇地打量趙梓明,覺得這人長得還挺周正,應該不是壞人,于是鼓起勇氣開口:“你是被逐出師門了麽?”
趙梓明搖頭苦笑:“不是。”
門童皺起眉頭:“那為何說自己是不肖徒?還一路跪行上來?”
“說了你也不明白......唉,算了......”趙梓明搖搖頭,輕聲說,“此番前來,或許會為師門帶來滅頂之災。”
門童不解:“那你為何還要來?”
趙梓明咽下喉間苦澀,答道:“若我不來,或許百姓會遭受滅國之難。”
門童聽了半天還是沒明白,但見此人眼神真摯不似作僞,于是不再繼續盤問。
雪落山門,小童子甩了甩拂塵,搖頭誦道:“孟子曰:‘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無道,以身殉道。未聞以道殉乎人者也。’”
那位稍年長的門童噔噔瞪跑回來,說:“這位公子請回吧,師尊說他不見客。”
但趙梓明沒走,而是繼續跪在山門前,任由冰雪将他的身軀厚厚覆蓋,遠看如同稚子堆的雪人。
明月高懸,夜風拂過山林,發出如同嘆息之聲,兩位門童打着呵欠,搖搖晃晃地相伴回去睡覺。
一雙白靴在趙梓明逐漸模糊的視野中出現,趙梓明眨了眨眼,雪水洇進眼睛,他的四肢已經僵硬無法動彈,嘴唇也凍得烏青,翕動幾下也沒發出聲音來。
啪!
江新月一巴掌抽在趙梓明臉上,但趙梓明已經凍得失去了知覺,并不覺得疼,那一瞬間他模模糊糊地想:“師兄的手冷不冷?”
在他失去意識倒下前,江新月冷哼一聲,拎起他的領口,将他整個人像捉雞崽一樣提起來,幾步飛躍便進到山間樓閣中。
趙梓明被撲通一聲扔進裝滿溫水的桶裏,凍僵的四肢逐漸複蘇,過了好一會兒才緩過神來,他掙紮着爬了出來,渾身濕淋淋地跪在江新月面前。
江新月把弄着手中的折扇,垂眸看他,冷聲道:“清醒了?”
“師兄......”趙梓明艱難開口,“如今南北戰況緊急,滄州又出叛亂,京城如今是暴風雨前的寧靜,旁人不知,但師兄一定能看出來,南平國危在旦夕......”
江新月将扇子一合,打斷道:“與我何幹?玉龍門向來不插手朝中事,當年師父一意孤行,可結果呢?!他保不住陳妍,也保不住他自己!!!此番若我出手相救,來日等朝中緩過氣來,第一個清洗的就是能左右局勢的玉龍門!到時候你拿什麽來償還?你這條命已經賣給侯府,如今又是以什麽身份回來求我?!”
趙梓明渾身水已經涼透,他眼底通紅,一字一句道:“師兄!今上非先帝!何況亂世之中誰人能真正獨善其身?!如今正合堂、長春觀紛紛入局,玉龍門憑着雪山屏障又能逍遙到幾時?你我非谪仙,從未真正出世,如何能全然袖手?玉龍門門規,‘見義勇為’,師兄你忘了麽?”
江新月再次擡起手,趙梓明低頭閉眼,卻遲遲沒等到巴掌落在臉上,再擡頭時,江新月已經起身,丢給他一套幹淨的衣物,淡聲道:“換上吧,凍死你都不夠給我陪葬的。”
“謝師兄!師兄你真好!”趙梓明知道這算是答應了,悉悉索索脫下濕透的衣服,又用布巾擦幹頭發,沖背對他的江新月說,“師兄我好了。”
江新月聞聲轉頭,只見趙梓明一.絲.不.挂,還十分得意地沖他眨了眨眼,頓時怒斥道:“成何體統!收拾好了就給我滾出去,看見你就煩!”
趙梓明趕緊見好就收,灰溜溜地滾了。
......
定安四年,四月,芳菲落盡。
兵部一批涉嫌阻截信件的官員被捕下獄,尚書方銘有監察疏忽之過,罰俸一年。
滄州叛軍抓了零星幾個,然而主力部隊卻如同石沉大海,不見蹤跡,之前寫密信給軍機大臣彭磊的道士也杳無音訊。
北城雪患宣告結束,但因為軍糧短缺,玄冥軍遲遲無法向北奪回失地,蠻人在蒙克的帶領下,時隔十年,終于在氣候稍緩和的巴勒林度過了嚴冬。
南夷久攻韶關不下,卻不退守金岩城,而是直接駐紮在韶關城外,虎視眈眈,沒人知道阮氏嬌從哪裏弄來的糧草辎重,能供得起如此長久的消耗戰。
李遲已經很久沒有收到姚遠的來信了,如今趙梓明也不知在忙些什麽,身邊只剩來無影去無蹤的影衛,連話也說不上兩句,令他覺得莫名焦躁。他迫切地想見一見姚遠,卻因這天子之身而無法随意走出京城。
好像所有人都在保護他,總當他是那個要踮腳才能做上龍椅的小孩一樣護着,可是他分明已經長大了,這是他手握江山的第四個年頭,卻如同穿着龍袍的籠中雀。
他做了自己能做到的一切,卻見不到想見的那個人。
只有在為數不多的閑暇時候,能悄悄去一趟侯府。他如今習得了一身輕功,進侯府如入無人之境。盡管侯府也是空蕩蕩的,只有幾名掃灑的雜役,但李遲就是覺得這裏更令人感到安心。
連續多日徹夜難眠後,他抱着被褥,翻牆來到侯府,悄悄躲進姚遠的卧房,打了地鋪,才終于睡了個好覺。
他知道這事兒瞞不過影衛,而且多半會經由趙梓明的嘴,添油加醋後落進姚遠的耳朵,但他無所畏,比起這一點點尴尬,久別和思念才是最讓人難以忍受的折磨。
五月初,姚遠趕在滄州叛軍之前,領着一隊輕騎到了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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