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剖白

第24章 剖白

望着李遲倉皇逃去的背影,姚遠逐漸笑不出來了。

他渾身上下的傷都在疼,刀痕、劍創、砸傷、燒傷,數不勝數,遍布全身。有的是銳痛,有的是鈍痛,像有锉刀在腦中反複磋磨一般,讓他忍不住咬牙痛哼了一聲。

江新月聞聲進來查看他的情況,确認再無性命之憂後,才淡淡道:“江某說話一貫難聽,侯爺還是将就着聽吧。——你仗着自己年輕便如此揮霍身體,且不說能不能如願活到老,就算能,也必然落得滿身傷病。屆時以一副殘軀與那小皇帝厮守,對不住自己也對不住他。到頭來浴血奮戰十餘年,竟只對得起這虛無缥缈的天下大義,所謂殉道,當真值得嗎?”

姚遠閉了閉眼,澀聲道:“說實話,我沒想過與他厮守,這江山終須有人繼承,自古皇位父死子繼、兄終弟及,我不能眼睜睜看着這江山易主,所以我希望将來繼位的是他的孩子,也省得将來皇族內鬥、朝廷紛争、血染宮牆。”

江新月一邊撤去姚遠身上的銀針,一邊說道:“江湖傳言肅王膝下有一私生子,名為李迅,不知真假,侯爺還是謹慎些的好。陛下他心性純良是好事,然而水至清則無魚,江山傾覆往往也只在高位者的一念之間。”

姚遠嗯了一聲,答道:“我心中有數了,多謝指點......此番多謝江掌門,救命之恩重如山,勤王之功甚偉,來日必将湧泉以報。”

江新月神色淡淡,收起銀針包,嘆了口氣,說:“其實你該謝的是梓明,是他求我來的,說到底國家興亡如何我是不太在乎的......玉龍門高手雲集,旁的不缺,也不想被朝廷招安,只希望亂世過後能重新退隐山林,朝廷莫将我們視為攪弄風雲之輩,莫要過河拆橋、兔死狗烹便好。”

“我以鎮國侯之名向你保證,如江掌門所願,為衆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凍斃于風雪。”姚遠說罷伸出手,攤開掌心,與江新月擊掌為盟。

趙梓明見江新月出來時神色尚可,于是長籲一口氣,脊背貼着牆小步溜了進去,鬼鬼祟祟地來到姚遠床旁,問:“侯爺侯爺,你終于對小陛下下手啦?”

嘴裏含着一顆藥丸的姚遠頓時嗆咳起來,險些被噎死,緩了好幾口氣才勉強咽下去,轉而怒視趙梓明,斥道:“說什麽有的沒的?!吃飽了沒事幹吧你?!”

趙梓明方才沒臉沒皮,笑容促狹,現在又收斂了神色,一臉正經地湊到他耳旁。姚遠還以為這人要彙報什麽要緊的軍情,正欲洗耳恭聽,結果卻聽他說:“侯爺,你家小朋友方才跑出去的時候,耳根子都紅透了,氣息淩亂、步伐虛浮......沒想到啊侯爺,傷成這樣了還能風流倜傥,不愧是将門虎子,真結實抗造啊......話說你平常端的那叫一個嚴肅,誰又能想到背地裏是個假正經哈哈哈!”

姚遠:“......”

趙梓明窺見姚遠額上青筋直跳,恐怕再說下去,堂堂鎮國侯就要被自己氣得吐血而亡,連忙正色下來,一板一眼地說:“滄州叛軍雖被擊退,但餘部尚在,退守城外五十裏,郁大人所帶援兵有限,暫時無法追出城外,歐将軍和張将軍正在重整駐防。城內破壞不算太嚴重,滄州軍還算是有點人性,沒濫殺無辜百姓。秦閣老正率文官統計具體損失,籌備戰後重建事宜。”

“意料之中,不必擔憂,等我傷愈,再舉兵平叛。俘虜的叛軍莫急着殺,南平國現下缺兵,他們若是能收歸,可以将功折罪。”姚遠說,“扶我起來,我得回侯府,在這兒呆着不像話,等朝中緩過氣來,言官的折子能把陛下給淹了。”

趙梓明連忙上前搭把手,一邊說道:“侯爺您還是養點生吧,別年紀輕輕的腰壞了,到時候床.事不和、雲雨不調,将來在陛下那兒多沒面子,侯爺你說是這個道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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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遠:“......”

但凡手邊有趁手的武器,必然先削了這張嘴,姚遠身上的傷疼的厲害,嘴上便也格外刻薄,被正經外表掩蓋的兵痞子本性顯露出端倪,他反諷道:“一天天的淨給我造謠,侯爺我腰好得很,曠日持久,陛下他滿意至極,恨不得即刻立我為後......”

一陣倒吸涼氣的聲音在門邊響起,原來是李遲不知什麽時候回來了,他如今當真是輕功了得,走到這麽近都沒讓兩人覺察聲息。只見李遲頸間好不容易消下去的紅暈再次泛起來,瞪大了眼睛看着姚遠。

姚遠嘴角微抽,十分尴尬地問:“陛下何時來的?怎麽也不吭聲?”

李遲小聲答道:“在你們說那個......那什麽不和的時候,我就都聽到了......趙師傅,那些都是沒有的事,你莫要信口胡诹。”

趙梓明扛起姚遠沉重的身軀,倒也不怕自己被掐死,聞言笑道:“哦喲?我可不信你們沒辦過。”

李遲嗔怒:“趙師傅!別說了!”

姚遠手臂一收,勒住趙梓明的脖子,威脅道:“你再嘴賤我就去找江掌門,說你不安分守己,騷擾良家民男。”

趙梓明菊花一緊,光速認錯:“對不起,我閉嘴。”

李遲最終拗不過,姚遠還是堅持回了侯府。

姚遠靠坐在床上,苗刀被放在一邊,手中握着他的銀槍,仔細擦拭掉上面的血污和塵土,竟然都沒有豁口,不愧是神兵利器,被擦拭過後更加雪亮,光可鑒人。但銀槍上的纓子被燒得光禿禿的,是在北疆戰火裏弄得,還沒來得及修補。

正當他準備讓人拿去補的時候,李遲過來了,手裏抱着一個錦盒。他來時路上被熱出了一身薄汗,卻也顧不上什麽天子儀容,獻寶似的将錦盒遞給姚遠,眼睛亮晶晶的。

“這是何物?”姚遠疑惑地接過盒子,打開來看,發現是一束銀白色的纓絡,不知是何材質,竟然光華流轉,陽光下能顯出五色變換,纓絡上方配有一顆璞玉平安扣,質地溫潤,在纓絡的映襯下毫不遜色。

李遲有些緊張地用手攥了攥袖口,說:“聽聞将軍長槍上的纓子沒了,所以送來此物,不知是否能代替。”

姚遠拍了拍床畔,示意李遲坐過來,他說:“多謝陛下挂念。”

說罷姚遠将纓絡纏繞在銀槍前端,平安玉扣則正好卡進一處凹槽內,尺寸剛好,一點都不顯違和。

李遲伸手碰了碰,腼腆地說:“姚卿可知,古人有雲,‘何以結恩情?美玉綴羅纓。’”

姚遠的手一頓,嘆了口氣,然後将銀槍擱到一旁,側過身來捉住李遲的手。他手上有很多薄繭,還有細碎的傷疤,前些天鏖戰導致指甲翻裂了幾個,凝着血痂,與李遲手上白皙無暇的肌膚形成鮮明對比。

姚遠有些出神,下意識地摩梭着李遲的手,過了一會兒才驚覺這樣不妥,剛要收回手,李遲卻将五指扣進他指縫中,與他十指相握。

“陛下......”姚遠開口道,“君臣尊卑有別......”

李遲回過身來看向他,眼神純澈而堅定,他說:“姚卿竟然還不明白麽?我曾以為是我心存妄念,才會生出許多非分之想,可事到如今,我不信你心中古井無波,不信你半分未曾動搖......當時城破後,我手握花玉劍,想的是那年雪中與你共傘......你呢?你當時分明想回頭看我一眼,當時你又在想什麽?”

姚遠伸手碰了碰李遲的眼角,答道:“我當時在想,若是宮門被破,影隊一定會照我所安排的,帶你逃去遠方,無論如何你一定能活下去......所以我在想,到時候你還會不會記得我說過的話——‘我願化成火,燒成灰,只求你能平安順遂。’”

李遲再也忍不住,抱住姚遠,下巴墊在姚遠肩窩上,眼淚無聲地往下淌。

其實他想說,若是姚遠去了,那把花玉劍便是留給自己的。他在姚遠的羽翼下長大成人,姚遠于他而言如兄如父,又在經年的相處和離別中生出別樣的情愫。他恨自己生于帝王家,他寧可當侯府雜役,能時常相伴,也比如今這般不上不下的晾着要好。

想說的太多,反而令他說不出話來。如今姚遠重傷初愈,對他來說幾乎算得上是失而複得,他不敢回憶,不敢想象......只要這人活着,便什麽都好。

姚遠感覺到自己肩上的衣料濕了一片,無聲地嘆了口氣,沒有松開與李遲十指交握的手,另一手将李遲往懷裏帶了帶,偏過頭親了親李遲的臉頰。

李遲不防,臉頰被吻了一下,愣愣地擡起頭,哭得濕漉漉的眼睛看向姚遠,露出疑問的神色。

在這樣的眼神注視下,不過片刻,姚遠終究是丢盔棄甲,潰不成軍。

姚遠垂眸看着李遲,輕聲說:“若是陛下執意想要,我可以與你瘋狂這一遭,總歸我是無所畏懼的,也沒有什麽後顧之憂......但陛下身系江山,此情還是......莫太放在心上為好,該當割舍時也不必顧及我的感受,只要一句話,我便會知趣離開。”

李遲吸了吸鼻子,說:“看來姚卿還是沒明白我的心意之切......唉,沒關系,我會慢慢證明給你看的......咱們先,先試着相處一下吧,就......就像尋常伴侶那樣,可以嗎?”

姚遠不置可否,挑眉看向李遲,湊得極近,病氣退下去後,行伍之人的壓迫感從鋒利的五官中顯出,不可逼視。

寝殿內那極具攻擊性的一吻再次浮現心頭,李遲連忙向後撤開些許,有些慌亂,幾乎想奪路而逃,然而卻舍不得松開正牽着的手,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姚遠見狀笑了,逗他說:“陛下萬金之軀,金口玉言,做臣子的自然要聽從旨意,可我見陛下害羞得很,不知打算如何與我以伴侶相處呢?”

李遲低下頭,避開姚遠的目光,小聲說:“姚卿年長我七歲,應當多教我才是......就,就像當初輔佐我處理朝政那樣。”

姚遠聞言笑了,将手上移,搭在李遲的後頸上,一邊輕輕将人往自己面前帶,一邊說:“那臣萬死......冒犯陛下了。”

李遲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緊張地閉上雙眼,順從地靠了過去。

姚遠卻比上次溫柔許多,仿佛真的是在教他如何親吻一般,慢慢引導,細細琢磨,如同含一塊蜜糖在口中品嘗,令人心神蕩漾。

親吻間,李遲忍不住偷偷睜開眼睛,濃密的羽睫掃過姚遠的臉頰,他看見姚遠閉着雙眼,神色虔誠認真,餘光能隐約看到他耳根也發紅,原來面若冰山的大将軍也會害羞嗎?

最終李遲被親得暈頭轉向,不知今夕何夕,決定趁着這京城局勢一片狼藉,短暫地做一回昏君,不管旁的了,只想跟姚遠呆在一處。

然而姚遠大病初愈,實在是太過疲乏,眼皮重得根本睜不開,親完就咚地一聲倒在床上,勉強記得攏過被子給李遲蓋上,安慰似的拍了拍,便陷入沉睡。

......

第二日清晨,一片雞飛狗跳。

趙梓明嘴裏叼着草葉子,哼着歌就大搖大擺來喊侯爺起床,該讓大夫來瞧瞧傷如何了。結果一開門就見到李遲安靜地睡在姚遠懷裏,頓時下巴掉了,一陣風穿堂風将草葉吹飛,不偏不倚正好拍在眼睛上。

趙梓明捂住眼睛,扭頭就跑,邊跑邊沖院內雜役們吼:“快快快!都行動起來,咱要有侯夫人了!那什麽紅棗、花生、桂圓、蓮子,有多少備多少,炖湯或者做羹都行......還有荔枝、羊腎、海參、生蚝,去市場上買最新鮮的,管家趕盡撥帳!別耽擱,啊。”

雜役們看他如看神經病,早已司空見慣,聽了會兒熱鬧就自顧自幹活兒去了。

過了一會兒,從侯爺卧房飛出一把五尺苗刀,勢如破竹地刺向趙梓明,伴随着一聲爆喝:“給我閉嘴!——江掌門管不住你了是不是?!——”

趙梓明連忙閃身避過刀鋒,麻溜跑了。

江新月來時見道柱子上深深紮着極其鋒利的一把長刀,一臉莫名其妙,由衷嘆道:“侯爺果然名不虛傳,連病中都不忘練武,實乃吾輩楷模。”

姚遠沉默,李遲扶額,為了避免更多的麻煩和誤會,李遲從後院翻牆出去,又悄沒聲地溜回了皇宮。

這幾天發生的一切如同一場虛幻大夢,先是城破,險些生離死別,再是互相剖白心意,說了許多有的沒的,令人臉頰發燙的話。如今兩人關系轉變,但似乎都還不太适應。

姚遠也有些出神,江新月重重咳了兩聲才回過神來,點頭道:“江掌門。”

江新月照例為他探了脈象,然後行針配藥,說:“侯爺,雖說不收您診金,但我門下衆人總不能一直住在客棧裏,否則再大的門派也經不起如此財力消耗,我們需要落腳地。”

姚遠想了想,說:“放軍營中不合适,皇宮則更不可能......不如就在我這裏住下吧,鎮國侯府當年是按着王公府的規模建的,有大門十五間、正殿十七間、中堂十九間、後殿十七間、寝宮五重,各十五間,另外還有庭院若幹、別院若幹,如果諸位江湖弟兄不介意的話,可以來此處住下。”

江新月合計了一下,覺得擠一擠的話,差不多能住下,于是答應下來,說:“謝侯爺款待,那便叨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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