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第42章 第 42 章
今天和宗夏槐一起值班的上級是薛欣欣, 今天是工作日,這個時間點其他的老大都下班了,整個手術室只剩下薛欣欣一個夜班老大。
薛欣欣既要顧着白天還沒結束的平診手術, 還要管麻醉蘇醒室裏做完手術還沒醒的病人, 麻醉蘇醒室裏有麻護, 但是薛欣欣要關注着裏面的情況。所以一般宗夏槐能搞定的急診都讓她自己搞定。
薛欣欣對宗夏槐的能力很放心,收到電話的時候就知道必然是個重病人,不然不會叫她,因此急沖沖過來了。
一進DSA手術室,一股嘔吐混合物的酸臭味撲面而來, 那是病人吐在手術室地上的。
薛欣欣下意識去看監護儀, 看到上面的數值尚可的時候,才稍稍安心。
“不是?人怎麽吐成這樣?別是顱內出血了, 小夏呢?”
今晚值班的規培生莘芃芃說:“師姐去和家屬談話簽字了。”
“外科人呢?”
芃芃指了指旁邊:“在那。”
麻醉醫生因為工作性質, 工作久了脾氣都算不上好。薛欣欣在麻醉科已經算得上脾氣很溫和的上級,平時見誰都是笑呵呵的,但真出了事,臉冷下來的時候也叫人心裏發怵。
“怎麽只有你一個人?你是哪個組的?上面的人是誰?病人這個樣子, 你們沒有一個醫生陪着的* 嗎?”
那年輕的神內醫生想要為自己辯駁兩句,薛欣欣并不給他機會:“把你上面的人叫過來, 立刻!馬上!”
芃芃盡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她從未見過薛老師如此嚴肅的面孔,看來這病人的情況是很不妙了。
這會兒宗夏槐簽完字回來, 和上級彙報情況:“20年高血壓病史, 平時控制欠佳, 5年前有過一次腦梗死,保守治療, 服用阿司匹林至今,無手術史。今天午飯後突發一側肢體無力,在中心醫院拍了片子确診為腦梗,建議取栓,轉到了我們醫院……”
薛欣欣疑問:“中心醫院不能取栓嗎?”
要知道腦梗是有黃金治療期的,時間拖得越久,就越難恢複。而且在這過程中,萬一栓子脫落,跑到肺裏了,猝死也就是一瞬間的事情。
今晚這急診怎麽都透露着一股怪異。
就在這時,神內醫生尴尬地說:“電話打不通。”
薛欣欣眼神犀利:“你是他的首診醫生嗎?”
“是。”
薛欣欣問:“那他是什麽時候到急診的?當事人的狀況怎麽樣?做了哪些檢查?你們做了什麽治療?”
據神內醫生所說,這個病人是下午1點多轉到他們醫院,當時的神志是清醒的,可以對答。查血就是急診那一套,檢查就是心電圖ct核磁。
薛欣欣直接從神內手裏拿過那一堆病歷和檢查報告,以最快的速度翻閱。
這一看就看出了不對勁。
薛欣欣指着病歷本說:“你們在底下做過溶栓?”
腦梗患者,一般有多年高血壓高血糖病史,長期高血壓導致腦部血管內皮損傷,血管壁變得粗糙以後容易使脂類物質大量沉積,而高血糖使血液粘稠程度增加更易引發沉積,引起大腦動脈硬化,腦血管狹窄以後堵塞就會形成腦血栓,導致腦梗死。
當腦血栓處在急性發作期(3-6小時內)時,可以用溶栓藥;但如果血栓過大或合并腦水腫等症狀,就需要外科手術治療。
神內這才說出實情:“家屬不想做介入手術,還是傾向于保守治療。”
宗夏槐抓住了重點:“所以他是溶栓之後出現昏迷和嘔吐的。”
神內:“他剛才在下面還是好好的。”
薛欣欣讓宗夏槐和芃芃一起看着病人:“我去給神外介入組打個電話,你們盯緊點,這個病人搞不好随時會死的。”
薛欣欣出去打電話後,宗夏槐觀察那神內醫生的臉色,只見他非常焦慮不安,嘴裏說着早知道就不給他溶栓了。
宗夏槐便趁這個時候問:“你們這個病人到底是什麽情況?”
那神內醫生看着30歲左右,估計也就博士畢業剛規培完,上臨床沒幾年,這會兒心理防線差不多崩潰了,倒豆子一般和宗夏槐說完了:
“這家人很難搞,一開始說要取栓,後面又不想做有創手術,下午反複好幾回。”
神內拿出微信群消息給她看,證實自己說的都是真話。
“主任說有個溶栓的新藥,安全副作用小,但是要自費,讓我去和家屬溝通,家屬一聽不用做手術就同意了。”
宗夏槐大概明白了,溶栓後出血本來就是溶栓的風險之一,現在用了新藥之後病人出現狀況,但是上級卻“隐身”了。
神內還在複盤:“不應該呀,用藥的時候也是在符合指征的窗口期,怎麽就會這樣了?”
病人的狀況擺在這裏,騙不了人,人一推進來的時候,宗夏槐就說可能是顱內出血。神內醫生當然也能想得到。
神內說:“下次我再也不給病人溶栓了!”
要是一開始就送進手術室取栓,也不至于會鬧成這樣!現在上級擺明了不想管,要是這個病人救得回來還好,救不回來,他就攤上大事了。
宗夏槐瞬間就想通了這其中的門道,不免投去同情的目光。
取栓和溶栓各有利弊。
溶栓不用做手術,可以迅速恢複血流,減少組織損傷,預後好。但溶栓也有一定的風險,最常見就是出血,因此,在進行溶栓治療前,醫生會根據患者的具體情況,評估溶栓治療的必要性和風險,選擇合适的溶栓藥物和劑量。
但是風險是不可避免的,醫生會把風險告知家屬,讓他們來決定。可就算是這樣,當不好的結果出現時,仍然會有家屬鬧事,他們會埋怨醫生為什麽不選擇另一種方案?
臨床上有這樣一個“神奇”現象,凡是惡性腫瘤的病人,如果生存期很長,那麽這個病人的依從性一定很好。而那些看了很多專家,聽了很多建議的病人,往往死得比較快。
首先是每個專家都有自己的體系,尤其內科以用藥為主,每個教授的用藥理念都是不一樣的,最終效果還不如跟着一個教授治到底,教授要是真的覺得自己不行也會幫忙聯系業內其他專家的,總好過病人自己東問問西問問;
其次就是依從性好的病人,醫生願意為之搏一搏,雖說現在醫患關系緊張,但是大部分從醫者還是醫者仁心,想要盡力地挽救病人。醫生會和這些依從性好的病人講清楚利弊:你這個病發展得很嚴重了,我們現在有一個方案,可以為你搏一搏,有可能為你延長更多的生存期,也有可能有生命危險。但是你有生命危險,我們一定會盡全力搶救。
對于依從性不好的病人,那就沒話說了,醫生只會采取最保守的治療方法。不求有功,但求無過。要是實在鬧得很了,實在不配合,醫生就會想盡辦法把這個病人勸到其他醫院去。
這個神內醫生十分年輕,工作沒幾年,要是現在攤上人命官司,可謂是前途盡毀。
也許他現在正後悔,當時應該直接送來取栓,雖然會耽誤一些時間,但至少不至于出大事。
薛欣欣把介入組的教授叫了過來,大家一起看了病人在樓下急診做的片子,那會兒的腦CT片上并沒有出血。
薛欣欣問:“那現在怎麽說?麻不麻?”
要是這個病人有顱內出血,那根本做不了介入。
宗夏槐問了關鍵問題:“你們溶栓之後有再拍片子嗎?”
年輕的神內醫生搖頭。
教授也搖頭:“你們怎麽做事的?”
可現在病人狀況不好,意識狂躁,大有把身上的監護儀器全部扯下來的架勢。再這樣下去,只怕顱內壓一直高更危險。
教授說:“先麻吧,先進去看看。”
于是宗夏槐準備上工。
芃芃在前面扣面罩,宗夏槐掐住病人的脖子,以防胃內容物反吸,薛欣欣在病人腳端推藥。
推藥之前薛欣欣問:“麻醉風險都和家屬談好了吧?”
宗夏槐點頭。
薛欣欣:“風險都是往重了談的吧?補充協議寫了沒?這個病人要往死了談的。”
宗夏槐表示全部明白。
薛欣欣贊許點頭:“小夏做事一直是很靠譜的。”
DSA手術室裏裝有C臂機,它的全稱是數字減影血管造影複合手術室,既可以進行常規外科手術,還能夠直接進行血管造影和介入治療,同時也能與內科醫生合作共同完成開放手術與介入手術。
DSA手術室的牆壁是用防輻射的鉛板做成的,手術過程中,手術醫生會穿鉛衣進去,而其他人例如麻醉醫生會待在控制室裏。控制室裏也有監護儀,可以看到病人的生命體征。
病人麻倒之後,薛欣欣,宗夏槐和芃芃就離開了手術室。
time out(手術開始核查)的時候,宗夏槐問:“要麽你們先做個CT看一下?”
剛才大家在這讨論了半天,并不肯定病人顱內出血,最後決定先導管進去看一下,看看能不能嘗試取栓。
但宗夏槐看着病人的情況,覺得十有八九是出血了。
CT不掃不知道,一掃吓一跳。 CT影像結果出來的時候,所有人都沉默了。
整個腦室裏都充滿了血,甚至大腦中線都偏移了。
介入組教授直接說:“做不成了,問問有沒有人願意開刀吧。”
這種情況下開刀尚有一成的活路,不開刀當晚必死。
教授問神內說:“你們溶栓之後就沒再做過CT嗎?”
這算是重大失誤了,用溶栓藥物之後本來就有一段觀察期,情況不對,是要做CT确認有無腦出血的。
這是無可辯駁的事情,只能說當時情形緊張,确實有疏漏的地方。不出事還好,一出事就是大事。
“再去和家屬談談吧,看他們願不願意開刀。然後發神外會診,但是我猜沒有組願意開。”
這種開了效果不大,收益不高,風險又極高的手術,傻子才會願意做。
現在就不是麻醉科能左右的事情了,宗夏槐負責盯着監護儀,保證病人現在的生命體征。
神內醫生發了會診單,又打電話給神外的call機。
神外住院總接了電話,他在那頭的電腦上看了片子,直接說開不了。
神內請他在會診單上寫一筆,神外住院總快人快語:“你們不要甩鍋給我們這個鍋我們不背的。”
宗夏槐看那位清秀的神內醫生急得快哭了。
最後還是介入組的教授說,讓來個開顱組的神外醫生來看一眼,看在教授面子上,那邊才派了個人過來。
這人和宗夏槐很熟,正是她的現任男友,大家打照面後先交換了一個眼神。
謝宜年問:“這個病人什麽情況?”
宗夏槐便把事情經過簡單說了一遍,這會兒工作場合情況危急,誰也沒懷疑他們之間那股莫名的默契。
謝宜年看了一眼片子:“這個病人開不了,而且你們剛用過溶栓藥,不符合手術指征。”
用過溶栓藥的病人做外科手術,有大出血的風險。
神內說:“我理解的,但是能不能你們在會診單上寫一筆說這個病人沒有手術指征……”
謝宜年看一眼神內醫生,又看一眼女朋友,宗夏槐的眼睛裏有擔心。
他朝她笑了一下,像是安撫。
“好吧。”謝宜年說,“我去和家屬談,看能不能把他們勸退。”
術前談話是門藝術,有時候全看外科醫生想不想做。外科想做就會大談好處,而把壞處一帶而過;外科不想做,就會拼命談風險。
薛欣欣已經在這待了快一個小時,十分生氣:“你們這是搞什麽?在下面的時候做個CT不就好了,那會兒發現腦出血還用得着拉過來嗎?現在把一堆人耗在這裏,我這邊事情一大堆……”
薛欣欣讓宗夏槐看着這裏,有事給自己發消息,便急匆匆趕去其他房間了。好在沒過一會兒謝宜年就回來了,他拿着兩張簽字單說:“我和病人家屬談過了,家屬放棄手術。”
芃芃看向宗夏槐:“師姐,那現在怎麽辦?”
宗夏槐說:“送回ICU打呼吸機,你把麻醉記錄單好好寫一寫,病人的事情我來弄就好了。”
“好的,沒問題!”遇到這種危險情況,作為菜鳥規培醫生的芃芃心裏很沒底,她想,好在有欣欣老師和夏槐師姐在。
于是芃芃留在外面的控制室寫麻醉記錄單,宗夏槐進去等師傅來過床。
謝宜年非常自覺地進去幫忙擡人。
病人快200斤的體重,師傅一看這體型,喊:“再來個人幫幫忙。”
今天的神內醫生失魂落魄地站在那裏,一副受到重擊的模樣。
“先過床吧,我們三個人應該夠了,我抱頭。”
宗夏槐對師傅說:“他擡得動的。”這個他當然指的就是謝宜年。
謝宜年點頭:“是的是的,我搬得動。”
師父瞧瞧這倆人,總覺得關系不一般。
宗夏槐把病人送去ICU,和那邊的醫護交代清楚了來龍去脈。
ICU的護士一聽這人可能挺不過今晚,嘆了口氣:“行吧。” ICU注定沒有風平浪靜的夜晚。
宗夏槐出ICU的時候,看見病人家屬被護工擋在外面,那病人70多歲,他妻子與他感情很好,不能接受這個事實,在外面快哭暈過去。
一時間,宗夏槐心中百感交集。
手術中心的門口,謝宜年在等她,宗夏槐問:“你今天的擇期結束了?”
謝宜年是喊她下樓吃夜宵的,宗夏槐沒有拒絕。她平時很少吃夜宵,但這個晚上需要一點食物帶來的慰藉。
正如上級薛欣欣所說,今天晚上這場急診手術,是她的職業生涯中形勢最混亂的一場手術。
謝宜年點了一大份酸菜魚火鍋,兩個人正好一邊吃火鍋,一邊閑聊。
宗夏槐說:“今天晚上這個病人本來是能活的,只是這個病人住在郊區,在中心醫院看了,又趕到我們醫院來,加上家屬猶豫,耽誤了一些時間,要是當時在中心醫院直接介入取栓,這個人不至于這樣,神內說家屬态度反複,我想大概是這個原因,中心醫院把他們拒了……”
宗夏槐頓了下說:“神內也不該用溶栓藥的。”
她看出了那位年輕神內醫生的後悔,也許當時他的心裏也是偏向于取栓,奈何上級要用藥,他聽了上級的話。所以當年輕醫生和上級的意見發生沖突的時候,又涉及病人生命安全,實在是令人為難。
上級經驗豐富,而且畢竟比自己資歷高,若固執己見不聽上級的話出事了後果更嚴重,如果聽上級的話出事了也要自己背鍋。總之進退兩難。
今晚的病人一共有三次可以活的機會。第一次是在中心醫院的時候,應該當機立斷取栓;第二次是轉入海城醫學院附屬醫院時不要猶豫直接取栓;第3次是外科願意開顱,但這會兒活命的機會已經不到5%。
“對了,你今天晚上怎麽會來?”
謝宜年說:“現在的住院總是我一個師兄,他接電話的時候我剛好在旁邊,就叫我來看一下。我想今天是你值班,就來了。”
宗夏槐忽然說:“你不該過來的,也不該去勸退家屬。”何必惹事上身,她不關心神內如何,也不關心神外如何,神內和神外之間如何互相推鍋那是他們的事情,但她不想謝宜年被牽扯進來的。
謝宜年被老婆關心,心裏暖暖的:“我知道的,而且唐教授在,不能不給個面子。”
宗夏槐轉而嘆息:“那個神內醫生還這樣年輕,可惜了。”
謝宜年卻有不同的看法:“在這個病人的處理上,他不夠成熟。如果是上級要他用藥,那責任就是大家一起背的;要麽他就應該堅持自己的判斷。以及這種病人,就算是聽了上級的意見用了藥,也應該密切關注生命體征,把該查的東西都查全了,把這些東西都做到位了,最後再出什麽事,家屬也是沒話說的。”
家屬找不到“漏洞”還要鬧事,何況是家屬能找到“漏洞”呢。
宗夏槐像是第一次見到他這一面一般,十分新奇地打量他,只覺得謝宜年和以往自己認識到的很不同。
然而下一秒謝宜年說:“夏夏可惜他做什麽?”
好吧,還是那個幼稚鬼。
宗夏槐伸出雙手捏了捏他的臉:“不可惜了,專心和你吃火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