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蓮花茶點(三合一) 肌膚相貼
第33章 蓮花茶點(三合一) 肌膚相貼。……
史如意盯着指尖那點濕潤, 咽了一下口水,目光艱難地上移,落到了雲佑的臉上。
雲佑目光幽深, 就這麽定定地看着她, 不發一言。
史如意想要縮回手, 那手停在半空, 卻像被他的目光牢牢抓住了一般,進退兩難。
她艱難地動了動指尖, 心中暗道一聲罪過,自個兒這犯花癡的毛病到底啥時候能改……
不怪己方定力不夠,全因對手太過強大。
都說美人在骨不在皮,二少爺雲佑這骨和皮,卻似乎都長在了她的心尖尖上。
一雙丹鳳眼, 天生帶了兩分攝魄之力,看人時清清淡淡, 眼角卻如尾羽般上翹, 就像視線收回時, 餘光平白還要來勾人一眼。
鼻梁挺直,唇紅齒白, 端的是一副好容貌。
只是一擡手一行走間,那副好容貌便被周身的冷清氣韻壓了下去, 如雪壓翠竹,空谷幽蘭, 讓人生不出半分戲弄之心來。
府裏的丫環婆子, 大多是對二少爺有幾分懼怕在的,平日裏見了面,低頭恭敬喊一聲“二少爺”, 都不敢主動與他搭話。
也只史如意這沒臉沒皮的,仗着自己人小,肆意妄為,動手動腳……
雲佑自個兒都不覺,就這麽縱着她。
史如意把兩輩子都加上,自認為脫去少爺丫環這層身份,按年紀,她好歹也能在雲佑面前稱一聲“姐姐”。
平常說話,不自覺地就帶上兩分溫柔和溺愛,就像在看一個哪哪都合她心意的帥弟弟。
有時得意忘形了,就忍不住做出這等調戲人的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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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如意平生三大樂事,做美食,看美人,美美賺大錢……此中排名有先後。
不慌不慌,只要她不尴尬,就沒人會尴尬。
史如意在心中安慰自己,她揚起臉,沖雲佑傻笑一下,借機收回手,又想若無其事地蒙混過去。
雲佑卻沒像往常那樣輕松放過她,他挑起一邊眉毛,眉眼微斂,不依不饒地盯着史如意,似乎在等一個解釋。
史如意伸出那根食指給他看,道:“你的嘴角有牛乳。”
雲佑似乎從鼻尖輕哼一聲,眼裏染上一點薄薄的笑意,抱起手臂看她,“我知道。”
史如意眨眨眼睛,試圖說服他,“所以……我替你擦了。”
她笑得狡黠,明明嘴角的梨渦都透着得意,小臉上卻滿是佯裝的無辜。
史如意歪着頭,心道:“這你就不用專門感謝我了罷,論起來,還算是我占了便宜。”
雲佑幾乎要被她氣笑了,一時間,牙根都有點癢癢。
嘴角有牛乳,便能随意這般伸手替人擦了麽?
甚至不用巾帕,她柔軟溫潤的指尖拂過下颌,極輕極快,如在琴弦上勾挑,卻留下莫名的震顫。
他們對坐着,彼此心知肚明,說的壓根就不關牛乳的事。
只是史如意打死了要賴賬,一雙水潤的黑眸忽閃忽閃的,料這冷清的二少爺也拿自個兒沒法子。
短暫的靜默中,雲佑忽然輕笑了一下。
史如意警惕地看向他。
下一秒,他忽然傾身,越過了擋在他們中間的那炕桌,
雲佑動作迅捷,史如意怔在原地,完全反應不過來。
他嘴角彎了抹笑,伸出右手,修長的四指搭上史如意圓潤的小下巴,定住她不停亂動的腦瓜子。
漆黑的睫毛微顫,他垂下眼睑,目光盯着她咬紅的唇角。
大拇指指腹極輕極慢地在上面摩挲了兩下,雲佑半個身子漫不經心地倚着桌,神色卻十分認真,仿佛在描摹什麽人物像。
一下、兩下……
他鼻尖呼出的熱氣,若有似無地拂過她的額頭。
指腹時不時地碰到她柔軟微張的唇,又輕巧地回到原位。
肌膚相貼,細膩柔軟,屋內溫度驟升。
史如意的臉“轟”一聲,紅了個徹徹底底,她下意識想偏頭,雲佑卻早有預料,下巴被他牢牢地握在掌心,不許她逃。
“好了。”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是一瞬間,雲佑已經坐回了自己的位子。
輕飄飄地理一下身上起皺的袍子,望向史如意,微笑道:“你的嘴角也有東西……
是不是在大廚房吃了什麽,忘了擦?”
雲佑說話語氣誠懇,史如意卻激動得眼眸潤濕,顫抖地伸出手指,指向他。
“你、你……”
雲佑挑眉,側過半邊耳朵,示意她自個兒在聽。
史如意只覺叫苦無門,冤枉啊,她來之前明明沒吃過什麽東西好不好!若要辯駁,“證據”又已經被他先下手為強,一下子都擦沒了。
雲佑轉頭看她,嘴角笑容不斷加深。
眼裏帶上生動的促狹,故意捉弄人的少年,笑得風光霁月,一派坦然,卻讓人無端地心跳加快。
史如意“騰”一下跳下炕,提着食盒,像兔子逃命似的,蹬着兩條腿跑回大廚房。
後來幾日,她不敢到二少爺的屋裏,都是讓香菱去送飯。
史如意心頭知曉,這番較量,是她輸了。敵人狡猾,以彼之道還施彼身,一下就将她擊潰了。
好在時間既能抹消一切,也能讓當初的尴尬煙消雲散。
隔了這段日子,史如意的臉皮又厚回來了,提着一盒子小籠包,鬥志昂揚,往二少爺院子去了。
這會兒不到辰時,雲佑平素早起,都會讀上一個時辰的書再用早膳。
史如意也不想去太早,平白擾他功課,走到小花園時,腳步下意識慢了下來。
這小花園冬日的景致,雖不夠夏日繁盛,別有一番幽靜的味道。
枝條疏朗,慵懶地曬着日光,假山掩映的枯草之中,幾只小麻雀蹲在地上,身形望着消瘦不少,不似從前那般圓潤了。
其中一只灰背白肚的,平日裏總與人親近,沒少跑到大廚房,找溫媽媽要碎谷子吃。
香菱跟麻雀有仇,一看到麻雀就獰着臉揮舞掃帚,有種武松打虎的氣勢。
她說麻雀最愛糟蹋糧食,每年田裏割稻的時候,跟強盜似的,一大片沖過來,趕都趕不走。
史如意撅起嘴巴,“啾啾”叫兩聲。
麻雀們瞅她一眼,撲棱棱全飛草叢裏去了,還有幾只挂在枝上,地面只剩那只灰背。
史如意樂得彎起嘴角,灰背不時往前跳幾步,她也慢悠悠地跟在後頭,一邊散步,一邊曬太陽。
左拐右拐,卻是逐漸深入這小花園,來到一個偏僻之處。
史如意皺了皺眉,停下腳步,左右看了一會兒。
雲府占地極大,這頭她往日極少過來,估摸着,前邊不遠就是千姨娘的院子了。
千姨娘平日燒香念佛,人又愛清靜,因着府裏人少,太太曾氏便單獨辟了個院子,給她自個兒住着。
那灰背的小麻雀早不知飛哪去了,周圍極安靜,遠遠能聽見一兩聲鳥鳴。
史如意踏上石子路,有些着急地往回趕。
她剛走幾步,繞過小花園的一塊巨大假山,忽然像被點穴似的,呆立在了原地。
北風掃過光禿的樹梢,帶來一陣細碎的(呻)(吟)聲。
隐隐約約的,聽不真切,但是,确實是(呻)(吟)沒錯。
史如意不是真正的十歲小女娃,自然曉得這個時辰、這個地點、這個聲音代表着什麽……
她瞪大眼睛,滿臉通紅,提着那食盒,一時間如熱鍋上的螞蟻,十分煎熬。
覺着自個兒閑逛的真不是時候。
這大清早的,她不好好送她的吃食,亂跑什麽呢,好巧不巧,撞到了野鴛鴦不是?
大慶建朝不過五十餘年,禮數不重,風氣開放。
外頭有那互相看對眼的男女,不強娶、不求嫁,你情我願,一夜風流的也不少。
但此地是雲府,太太曾氏是京城高門出來的,治家手段嚴格,若是有小厮丫環偷到一塊兒,被她發現了,打板發賣都是輕的。
曾氏最瞧不得這種厮混的勾當,放着正經婚嫁不做,在府裏偷人——當這雲府是勾欄啊還是妓院啊。
而如果發出這聲音的,不是丫環和小厮……
史如意倒吸一口氣,不敢再往下想了。
她聽着那斷續的(呻)(吟)聲,用手扶假山,悄無聲息地貓着腰,一步一步,朝反方向後退。
那假山內的聲音卻逐漸低了下去,窸窸窣窣,少頃,傳來一女子柔媚的嗓音,帶了幾分嗔怪。
“死貨,讓你不要揉我的裙兒……
皺成這樣,還怎麽穿啊?”
随之響起的男聲,還在粗噶喘着氣,話中透着熏熏然的滿足。
“好玉兒,你特地穿這條裙來見我,難道不是為了這個?
這是我第一次見你時你穿的裙兒,這麽久了,你還記得……”
史如意聽着假山裏頭的交談,又喜又悲。
喜的是事情沒到她設想的最壞地步,偷漢子的還好不是千姨娘。悲的是這女聲她識得,前兩日,還在一個桌兒上吃過飯。
熟人相見,這時機卻不大對頭。
說着說着,男子的聲音又變得火熱起來。
紅玉哼一聲,仿佛兜頭給男子澆一盆冷水,話語尖诮中藏了兩分深重的悲哀。
“光我記着有什麽用?
我問你,你娘是不是準備去求老爺太太的恩典,讓太太把珠月許給你了?”
假山內外,同時沉默。
紅玉輕笑幾聲,卻聽不出半分愉悅。
“珠月是個好的,我見過幾次面,人俊,梳頭手藝又好……将來,自有太太看重呢。
不像我,是從外頭買的野丫頭,沒有手藝本事不說,一身騷味,長這麽張臉,一看就是慣會勾引爺們的狐貍精……”還跟着府裏最窩囊的千姨娘,沒有半點前程可言。
那男子驟然打斷她,聲音中滿是痛惜。
“你別聽我娘話說八道……”他的聲音漸低,沒有了方才的意氣風發,滿是憔悴。
“玉兒,你曉得我心中只有你一個。我娘年紀大了,去年中風才躺了一個月,我不好直接逆着她來。但是你信我!我不會放棄的,我繼續勸她,一定早日把你娶回家……”
見紅玉沉默着不接話,男子的聲音中多了兩分慌張,讨好地道:“過兩日便到我生辰了,臘八節老爺放假,不去府邸。我到外頭酒樓訂一桌菜,買些好酒,與你一起過生辰可好?”
史如意聽到這裏,逐漸回過味來。
估摸着這和紅玉在假山“厮混”的男人,應當就是伺候雲老爺的小厮林随了。
怪不得如此大膽,光天化日,敢在雲府大花園裏行這事。
林随的親娘是雲老爺的奶娘,如今年紀大了,又中過風,在外頭莊子上榮養着。唯一的兒子林随,也得雲老爺看重,日常進出府邸宴席都是帶在身邊的,是府裏一等一的紅人。
難怪林随的娘會看不起紅玉的出身,嫌這嫌那,在她眼裏,也只有太太曾氏身邊的大丫環,才能與林随相配。
莫要以為底下的人萬事不挑,有個媳婦便知足了。
這見過榮華富貴的人,自個兒又不是主子身,只會更拼了命地抓住東西往上爬。
林随的娘在雲老爺面前有兩分臉面,便想林随娶個太太曾氏身邊的,和主子綁的更緊些。
算盤打好了,唯一的變數,出在自家兒子身上。
去年過節,雲府已經出嫁的大姑奶奶,從常州寄了年禮回來。
除了給老爺太太的那些,一匹綢子,一匹緞子,并兩根燭,在信中特地指明了,是給她親娘千姨娘的。
太太曾氏自是不會霸下這點物件,雲老爺為表對女兒的重視,親自使了林随,讓他把包袱送到千姨娘屋裏。
去時好端端的,這一回來,林随就跟丢了魂似的,茶飯不思。
過了兩日,忽然跟他娘說,想娶千姨娘身邊的大丫環紅玉,如果同意,他這就求老爺去。
林随他娘聽了這話,兩眼一翻,雙腿一蹬,直接氣得中了風,在床上足足躺了一個月。
好不容易能下地走路了,顫巍巍拄着拐來到府裏,讓丫頭偷偷喚了紅玉出來,指着她鼻子罵“狐貍精”,還扇了人兩個耳光。
紅玉也是個性子烈的,捂着臉,當場發下毒誓:有這等婆婆在,她紅玉死都不會進林家的門。
林随他娘得了紅玉這句話,不氣反笑,連道幾個“好”,回頭便告訴林随,讓他甭再惦記紅玉,她這個做娘的,自會給他相看個好媳婦回家。
史如意不曉得他們之間發生的這許多事,但光聽二人對話,心頭也覺恻然。
紅玉沉默半晌,忽然柔聲應了。
“也好,也不知我同你還能在一起多少時候……
你的生辰我一直記着,給你準備了生辰禮,是你之前說過愛吃的。”
頓了頓,似是有些不忍,再開口時語氣卻堅決。
“待你訂下婚事,便不要再來找我了。”
此時的男子,大多十七、八歲便成婚,過了二十,家中老人便開始急了,到處相看媳婦。
便不是太太身邊的珠月,也會有其他女子,紅玉凄然,卻也曉得今生今世,她和林随怕是沒有夫妻緣分。
林随心中一痛,下意識伸手拉她。
紅玉卻揮袖甩開他的手,掏出巾帕抹臉,深吸一口氣,道:“時辰不早了,我還要去大廚房給姨娘拿飯。”
說着也不肯再多看林随一眼,匆忙邁開步子,往外走。
林随一邊系布腰帶子,一邊忙不疊地沖出來,想攔住紅玉。
二人一前一後,剛轉出假山,就看到半人寬的小樹後頭,蹲下身子,假裝自個兒是蘑菇的史如意。
小小的一只,看上去并無什麽威脅,林随臉色卻驟沉下來,怒聲喝道:“誰?”
一手擋在紅玉身前,紅玉受驚,也下意識往他身後躲了躲。
這會子,林随哪有方才在紅玉面前低聲下氣的模樣?狐假虎威,他跟着雲老爺,是府裏的大管事,跺一跺腳,丫環婆子都要跟着抖上幾抖。
史如意眨巴着眼睛,轉過頭來,像是剛發現他們似的,眼前一亮。
“紅玉姐姐!我在這逗雀兒玩。”
四周樹枝光禿禿的,地上空空如也,連根羽毛都沒有。
“……你們一來,麻雀都吓得飛走了。”
史如意扁扁嘴,有些委屈地抱怨。
天曉得,這兩個人動作也太快了,這冬日裏又沒什麽可遮擋的,她若是直接撒腿跑了,倒像是跑出了“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感覺。
林随的眉頭皺起來,并不相信她的鬼話,上下打量史如意幾眼,沉聲道:“你這丫頭叫什麽名?在哪做事?”
史如意正要答,紅玉認出她,走向前來,安撫地拍拍林随的手。
“這小妹妹是我認得的……不妨事,你忙你的去罷。”
林随有些不放心,但紅玉這麽說了,他便一步三回頭地走了——雲老爺上值的時辰可要到了,他得趕回去備馬車伺候着。
史如意拉着紅玉的手起身,蹲太久,她的腿都有點麻。
紅玉輕笑着,捏捏她肉嘟嘟的手,又放開,“聽到多少了?”
史如意提起放在地上的食盒,抿唇,有些不好意思地笑,“沒聽到多少。”
紅玉搖搖頭,橫睨她一眼,眼波流轉間竟也帶出幾分難言的妩媚來,竟把史如意看怔了兩秒。
史如意畢竟年紀小,也不知方才這一幕,她究竟看懂、聽懂了多少。
紅玉不知與她怎樣開口合适,便無言地伴着她走了一陣。
這樣僵持下去也不像話,史如意斟酌了一會兒,小心翼翼地開口,“紅玉姐姐,我覺着你不是狐貍精。”
她義憤填膺,“怎麽人長得俊,就要被說成是狐貍精呢?”
紅玉沒料到她一開口便是這句,愣了一下,“撲哧”笑出了聲。
好半天,才掏出巾帕按了按笑出的淚,溫柔地摸摸史如意毛茸茸的發頂,“嗯,如意說不是狐貍精,那姐姐就不是。”
史如意點點頭,眨了眨眼睛,小聲開口,“那紅玉姐姐,你也不要太傷心了。
你的事,我不會和旁人說的……”
她們默契十足,絕口不提在假山中發生的事。
紅玉得了史如意這句保證,面上閃過十分複雜的神色,片刻,自失地點點頭,“嗯,那姐姐謝謝你。”
她望着史如意,目光似乎穿透了她,望向很遠很遠的地方。
“日後,盡量攢下銀子,和你娘贖身出府罷……
你們娘倆都是有手藝的,如意你又這般懂事,外頭的小郎君怕是都要争着你呢。”
在府中過活的家生子,到了年紀,婚配不過這麽幾條路。
要麽是和府裏适配的小厮成婚,那些有野心的,争破頭去爬主子的床也是有的,被看上了,最不濟也能當上個通房。
家生子身契都捏在主子手裏,若非得了恩典,贖身出府,是不能和外頭人訂親的。
紅玉說這話時,只想着了前面一條路。
林随說服不了親娘,還要來招惹她,她心頭不是不恨的,恨林随無能,又恨自個兒心軟。
“罷了,如意你還小呢,我與你說這些做什麽……快去給二少爺送飯罷,別耽擱時辰了。”
紅玉只是随口一提,史如意心裏卻久久震動起來。
她打穿越以來,家裏一窮二白,首先要考慮吃和穿的問題。
如今吃飽穿暖,溫媽媽廚房管事娘子的地位穩固,她在外頭學做點心,鋪子生意也蒸蒸日上。
看似前途光明,史如意心中卻覺着極不踏實——當自個兒的身家性命,婚嫁自由都握在別人手裏的時候,手上握的東西再怎麽多,失去也就是主子一句話的事。
和男子不同,此時女子一般十三、四歲便早早定下人家,再過兩年,滿十六了便嫁人。
史如意今年十歲,過了年便是十一歲,原以為遙不可及的事情,實際上,離她并不遠了。
若是三年五年之後,老爺太太不願意放她們娘倆走呢……
若是為了打消她們的念頭,把史如意随意指給某個府裏的小厮,或者“運氣”好一點,塞進哥兒房裏當通房呢?
而最悲哀的是,史如意發現,她竟然沒有說“不”的權利。
……
史如意垂頭喪氣地提着食盒,進到二少爺的院子時,日頭已經挂在空中了。
雲佑卻不坐在屋裏看書,一身素白練功服,在陽光下直晃人眼。少年肩寬背直,沉肩墜肘,一出拳一踢腿,挾帶破風之聲,行雲流水般的好看。
“啪啪啪”,史如意欣賞一會兒,給他鼓起了掌。
“二少爺今個兒不用讀書麽?”
史如意把食盒放到院子的石桌上,在凳上坐下來,歪着頭問雲佑。
世家子弟,自小精細教養。
雲佑每日卯時起了,用過早膳,到書房跟着西席讀書,經史詩文,無一不學。本朝重文輕武,但為着雲佑體弱挑食的毛病,雲老爺又專請了位頗有名氣的武術師傅來,教他強身健體。
“準備到年關,先生返鄉探親去了。”
雲佑搖搖頭,又打完最後幾式,額上已經出了一層薄汗。
他走近來,史如意仰頭看他,發覺幾日不見,雲佑似乎又長高了些,如那抽條的竹節,清瘦挺拔。
也不知是不是史如意日日進補肉蛋奶的功勞,他并不似從前那般瘦削,肩膀薄卻有力,如一只優雅的獵豹。
已經隐隐有了幾分年輕男子危險的氣息。
雲佑身子投下一小片陰影,剛好将她籠在裏面,史如意頓時覺得渾身不自在起來,輕咳一聲,轉移了視線。
腳在凳下晃着,“日頭這麽好,坐在院子裏用膳罷?”
雲佑點點頭,慢悠悠地喚了幾聲長風。
二少爺在院子打拳,長風趴在石桌上,曬着暖陽補覺。睡到香甜處,吧唧兩下嘴巴,主打一個“少爺做事我偷懶”的惬意。
雲佑最後一句的時候加重了語氣,長風渾身一個激靈,像被人抽了個大嘴巴子似的,立刻從美夢中抽離出來。
左右看看,望着史如意傻笑,坐直身子,“小如意,你來啦……”
雲佑看他叫得親密,心頭莫名生出兩分不滿來,用腳踢踢長風屁股下的石凳。
長風識趣地站起來,擦擦石凳,“二少爺坐。”
又識趣地閃身回屋,“我去泡茶。”
雲佑這才滿意地坐下來,打開史如意提過來的食盒,将那一碟子小籠包端了出來。
又打開底下那層,發現用瓷蓋蓋着的一碗凝固的牛乳,他垂眸,似是思考了兩秒,“……雙皮奶?”
是好久之前做的甜點了,他還記着。
史如意心情莫名變好了一些,她放下支着下巴的手,搖搖頭,唇角微彎,“不是,是姜撞奶。嗯,跟雙皮奶吃着有點像……但是冬日裏頭,吃這個更暖胃。”
又把湯汁小籠包的吃法傳授于他。
雲佑吃起東西來極認真,細嚼慢咽,吃這小籠包,一般人都會吃得一身狼狽,湯汁順着下巴流。輪到雲佑,哪怕舌尖被燙到,也只是蹙起好看的眉,輕輕吹氣。
真是一舉一動,都十分合她眼緣。
史如意看他吃了一會兒,突然沒頭沒尾地問道:“二少爺,你去過東舉街沈通判的府上嗎?”
雲佑舀姜撞奶的調羹頓了頓,不過時日久了,也習慣了史如意天馬行空的說話方式。
“沈老夫人和祖母是手帕交……
祖母還在世時,她帶着我去通判府作過幾次客,怎麽問起這個?”
史如意哦了一聲,低下眼睫,望着石桌上不平的凹起,心道:“沒怎麽……只是忽然想起,通判府上的江心月江表小姐,似乎心悅于你呢。”
一聽說是雲府二少爺愛吃的點心,立刻眼也不眨,出手買下好幾盒。到現下,江心月身邊的丫環,都還是祥和齋的常客呢。
她看那江小姐,通身的沉靜氣度,一看便知是大家閨秀,為人溫婉得體,被人針對也始終微笑着,手段玲珑而不圓滑……
便是與雲佑也是相配的罷。
不曉得二少爺以後會娶一個什麽樣的女子呢?他自個兒心裏又會喜歡什麽樣的女子呢?
畢竟是少女閨閣心事,史如意不好告訴他,便含糊地說道:“聽外頭人提起,說通判府府裏景致修的極雅致,冬日臘梅,是安陽一大盛景,想着若有機會能去看看多好。”
雲佑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停頓片刻,又問道:“你喜歡臘梅?”
史如意驚訝地笑了一下,倒是托着腮,認認真真地想了想,“喜歡,雪地裏面一抹紅,極熱鬧又極安靜……不管是少了這白雪,還是少了這紅梅,感覺一下子就都不一樣了。”
正說着話,長風擠眉弄眼的,拎着一個竹盒從屋裏走出來。
史如意越看那竹盒,越覺得眼熟,直到長風把竹盒放到石桌上,故意吸引人眼球似的,慢吞吞地掀開蓋子。
史如意一下瞪大了眼睛。
長風伸出右手,比出兩根手指,誇張道:“小如意,你還不知道罷?最近安陽城新開了一家點心鋪,專賣花點,每日限量二十份。
啧啧啧,不知有多少人為了搶這點心大打出手啊。”
他迷迷糊糊地被二少爺指派去買點心,守了一上午,布鞋都快被擠掉了,還好最後幸不辱命。
看這竹盒裏裝的花點,什麽花兒草兒,雲啊月啊……一看就是小女孩家家喜歡的東西。
看二少爺指名要買這花點,他還納悶呢,這會子看着史如意,這謎底不就出來了嗎。
長風在心底老成地嘆氣,給二少爺美言的同時,沒忘了把自個兒的功勞也捎帶幾句。
這點心賣着這麽貴,也不知味嘗起來如何。
但長風機靈,看二少爺一副要趕人的模樣,這石凳也沒有他坐的地兒,戀戀不舍地看那花點兩眼,便狠狠心回屋了。
說臘梅,臘梅點心到。
雲佑唇角帶了抹笑,獻寶似的,下巴微擡,示意史如意,“嘗嘗看?”
前幾日,曾氏看雲佑每日關在府裏學習,心疼兒子,借着禮佛的名義,硬是要把人拉出去透透氣。
說是禮佛,但似曾氏這般的官家娘子,都是和相熟的娘子一起約了時間,提前打發人去通知主持,到了寺裏,自有專門的小沙彌接待。
主持笑眯眯的,親自引着這幫官家娘子燒了香。
香火拜上幾拜,善緣結上一結,便由小沙彌帶着,去提前清掃幹淨的廂房裏品香茗、聊閑事。
這慧明寺曾氏是來慣了的,今日與香茶一同呈上來的茶點,卻似乎與往日的不大相同。
素淨竹匾中,呈着一排四只點心:蓮蓬、蓮葉、蓮花、蓮藕。
從左至右,由碧綠到荷色再到藕白,寥寥幾個花點,說盡了蓮花的一生。
官家娘子們紛紛驚嘆出聲,曾氏用帕子捏了那蓮蓬花點,送進嘴裏,再喝一口清茶,十分的香甜可口。
不由笑着招呼珠雲,“段一盤去給佑哥兒嘗一嘗,這點心他興許喜歡呢。”
又問一旁的小沙彌,“小師傅,你們慧明寺換點心師傅了不成?這茶點滋味,比從前好上不少。”
小沙彌年紀還小,搖頭晃腦的,學着寺裏師兄們的樣子,雙手合十,“哦彌陀佛”了一聲,才開始說話。
“回這位女施主,‘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1]。
這茶點卻不是寺裏做的,有位點心鋪子的掌櫃來燒香上供,給本寺供了幾十盒蓮花茶點。
主持覺其中頗有禪意,今個兒貴客前來,特意交代我取了這份茶點來,讓貴客品嘗。”
曾氏看小沙彌這般會說話,不由莞爾一笑,讓他也嘗一塊。
其他官家娘子吃了覺着味道好,搶着問道:“敢問小師傅,這上供茶點的鋪子卻是哪一家?”
聽得“祥和齋”這名號,立時有娘子恍然大悟,和坐近的人分享起來。
“我說呢,這祥和齋不知是不是換了新掌櫃,鋪面翻新了不說,做的花點也新奇……
前幾日,我打發下人去買點心,回來卻跟我說什麽‘賣光了’!還說每日都是限量賣的,賣完掌櫃的便不做了。”
她覺着新奇,也不知這掌櫃是什麽想法,竟還有人放着白花花的銀子不賺?
沈通判的娘子也在蒲團上坐着,聞言,抿唇一笑。
“這祥和齋的花點确實不錯,我家表姑娘是個愛吃的,這花點在府裏常備着呢……點心做得精致玲珑,花樣也多,姑娘們都愛。據說啊,如今她們姑娘辦詩會宴席,都是買這家的點心。”
雲佑坐在隔間的座上,手中捧着一卷書,面前擺着一杯茶,空氣中飄着縷縷茶香。
他嘗一口那蓮花茶點,蓮蓉的香甜和糯米的軟糯結合到了一塊兒,細膩芬芳,花香馥郁,味道清甜又不膩口,果真不錯。
他的視線凝在書卷那行小字上,耳邊卻捕捉到廳堂傳來的只言片語,“精致……姑娘們都愛……”
隔日一大早,長風便肩負使命出了府。
雲佑蹙着眉,望向史如意,她愣愣盯着竹盒中的糕點,神色十分複雜,但無論如何也不能說是“驚喜”。
見雲佑盯着她看,史如意立刻收起面上的複雜神情,嘴唇微張,故作驚訝。
雲佑道:“你這是什麽表情?”
史如意眨眨眼睛,裝傻,“我這是什麽表情?”
“……”
雲佑已經熟悉她這套了,史如意每次像這般耍無賴,肯定沒好事。
他揉了揉額角,組織了一下語言,試探性地開口,問道:“……你吃過這點心?”
史如意對上他的眼神,下意識地有些心虛,猶豫了一會兒,點點頭,又搖搖頭。
雲佑于是更加懷疑起來,他坐在石凳上,思維發散了一會兒,想起史如意之前做給他爹的那盒子茶點,又想到自個兒竟然覺得這點心味道不錯,甚至隐隐還有種熟悉的感覺。
“……難不成,這點心是你做的?”
雲佑唇角勾起,原本只是随口玩笑地一說,下一秒,史如意臉上一閃而過的驚慌,卻恰恰證實了他的無稽之談。
史如意仰着頭,沖他傻笑,雲佑卻笑不出來了,他薄唇輕抿,眼中情緒深邃難辨。
半晌,他緩緩咬着牙,一字一句。
“這點心真是你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