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表小姐 平起平坐
第58章 表小姐 平起平坐。
史如意聞言一怔, 緩緩收攏了手中的香囊,有些不知該說什麽,半晌, 才不平地道:“可是, 那件事, 明明不是紅玉姐姐一個人的錯……她和林管事你情我願……”
今年開春時候, 林随林管事成親了,新娘子也很美, 只可惜不是紅玉。
林随他娘是府中老人了,當年還奶過雲老爺,如今在外頭莊子上榮養着,前些年中風過一次,身子早不大好了, 唯一心願是盡早見林随成家,抱上孫子。
林随他娘不喜紅玉, 覺着她長了個狐媚樣, 将自個兒兒子迷得三魂五道。
至于林随媳婦的人選, 她早就瞧好了,太太曾氏房裏的大丫環珠月, 有一手梳頭的好手藝,又得太太看重, 性子也是個溫婉可人的。
林随雖心悅紅玉,面對他娘亦是無可奈何, 只能盡力拖着時間。
一日日這麽拖過去, 林随他娘就是再老糊塗,也瞧出他的算盤來了,以死相逼, 罵他不孝,又是讓人拿白绫,又說要一頭撞死在牆上,鬧得動靜之大,甚至驚動了老爺和太太。
據說林随在門前跪了一宿,未果,隔上一月,終是娶了太太房裏的珠月過門。
打那以後,紅玉的處境在府裏便逐漸變得微妙起來:同樣是大丫環,一個是太太屋裏的,一個是姨娘屋裏的,那身份能比麽?
何況那珠月嫁得林管事,梳了婦人髻,日後前程大好。不似紅玉,平白跟人厮混一場,把自個兒也搭了進去,真真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府裏陪房中,若是有女兒的,都把紅玉當反面教材來閑話。
這些丫環婆子竊竊私語,紅玉不是沒聽着,把臉子一甩,合上窗,管她們在外頭嗡嗡嗡。
被林管事在府中逮到幾次,發了脾氣,又罰了人,這議論才眼見着少了些。
林随的新媳婦珠月在一旁冷眼看着,勸林随別氣,外頭人胡說八道,由他們說去罷了,真計較起來反倒氣壞身子。
背地裏,卻故意和親近的姐妹哭了幾次,姐妹為她出氣,處處給紅玉使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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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氏并不苛待姨娘,往日裏頭,千姨娘的人來辦事,總也是順利的。
如今卻不同了,千姨娘屋裏若是缺了什麽,紅玉來正院取,總會碰上丫環在忙碌,要在門口站上半個時辰,才有人注意到她。
這類的事說大不大,若要禀告太太曾氏,又有些小題大做——人家也不是不給你取,不是眼見着在忙着麽?
大小姐嫁了人,千姨娘一月都未必見得雲老爺一面,在府中也不是個能話事的。
紅玉知曉這些丫環是針對自個兒,也不跟千姨娘說,咬牙扛下了。只偶爾來大廚房取飯,和史如意坐下閑聊,話語神态裏,會透出那麽一兩絲的難過來。
那年過生辰,史如意給紅玉送一盒相思花點,是阖府上下,唯一祝福過她們這段感情的人。
紅玉嘴上不說,心頭一直記着。
紅玉往日的小姐妹,如今見了她,都跟見了洪水猛獸似的,慌張避開眼,不敢跟她打招呼。也就只有溫媽媽和史如意,還是待她如從前。
史如意翻了個身,仰頭望着帳頂,覺着有些荒謬:同樣一件事,為何身為男子,就可轉身嬌妻在懷,女子卻要迎來冷眼嘲弄,甚至被暗地排擠?
片刻,聽溫媽媽長嘆一聲,史如意這才意識到,原來自個兒不知不覺,竟把方才的話說出口了。
溫媽媽停了手中輕搖的蒲扇,握住史如意冰涼的手,道:“如意,娘不敢跟你說……娘其實是怕你當了下一個紅玉。”
史如意身子輕震,下意識地想縮回手,回過神來,又僵住了,只能聽溫媽媽緩緩接着道:“那年太太的親侄女,曾家表小姐來府裏暫住,如意你和二少爺……怕是入了那位表小姐的眼了。
聽李嬷嬷說,二少爺的婚事,這兩年也該訂下了,太太屬意自個兒侄女,只老爺還在猶豫……但老爺又一向是事事依着太太的,娘看吶,這婚事多半沒跑了。”
溫媽媽看着史如意蜷成一團的身子,有些心疼地道:“娘說句大逆不道的話,那表小姐看着,不像是個好相與的主……如意,娘是擔心你啊。”
史如意聞言,喉嚨一哽,她慢慢回握住娘親的手,默默無言,心中卻暗暗道:“娘,你放心,這回我斷不會讓你替我受委屈了。”
猶記那年,曾表小姐曾采苓受姑母之邀,來雲府作客。
一日裏頭,有半日都在纏着二少爺雲佑,滿腔少女心事難以訴說,眼中唯他一個,得一個不經意的挑眉、一句回話,就能暗自高興許久。
相較之下,雲佑反應卻冷淡,該看書看書,該練武練武,待這個表妹亦沒有半點不同。
曾采苓并不介懷,只當雲佑性子本就如此。身旁嬷嬷也和她說,這般出色的小郎君,将來成就應當不在他阿兄之下,有些傲氣也是自然的。
直到那一日,史如意到二少爺院裏送飯。
曾采苓本是和姑母曾氏一同出門,到北市逛綢緞鋪子去了,去的是那柳家開的銷金布匹肆。
這柳家布匹肆也開到了京城,許多達官貴人都是常去的,裏頭的針線娘子都是自小練出來的手藝,真正的寸布寸金。
曾采苓長這麽大,也只每年生辰,能央了自個兒娘親,去柳家布匹肆訂做兩身合心意的衣裳來。
姑母和那掌櫃的顯然是熟識,熟門熟路地喚了針線娘子來給曾采苓量過身寸,說幾年不見,苓兒都長成大姑娘了,要掌櫃的給她做兩件合身的輕羅衫來,極是大方。
又取了給雲佑做的一件薄綢衫,讓曾采苓給他送去。
那曾采苓得姑母打趣,羞紅了一張面,然則好不容易有正經由頭去“打擾”表兄雲佑,自然是一萬個願意。
她屏退了身邊嬷嬷丫環,自個兒興沖沖地往雲佑屋裏去,卻見雲佑正坐在桌邊用膳,手中執了竹筷,低眉淺笑,很是愉悅。
曾采苓從未見過雲佑如此平易近人的模樣,一聲“阿兄”卡在喉中,直接愣在原地。
心中的不安卻逐漸升騰起來。
轉眼一看,卻發現桌邊坐了另一個人,是一個半大的小丫頭,一手托腮,指尖輕點桌面,搖頭晃腦的,不知在說些什麽。
雲佑便這樣一直笑着看那小丫頭說話,眼中是自個兒都沒意識到的溫柔。
曾采苓呼吸一窒,來不及思考,她匆忙跑進屋裏,作出一副親昵的口吻,揚聲道:“阿兄,姑母讓我給你送衣裳來了……咦,你這小丫頭是誰,好沒規矩,誰讓你跟二少爺平起平坐的?!”
她劈頭蓋臉訓了那小丫頭一頓,那小丫頭趕忙站起來,一直垂着頭,不敢吭聲。
曾采苓越說聲越大,似是要把心頭的慌張和嫉妒都發洩出來,不管不顧了。
忽然,耳邊傳來一個冷漠微怒的聲音,卻是雲佑放下竹筷,道:“夠了。”
雲佑的聲音并不大,曾采苓卻像被突然卡住了喉嚨一般,僵硬地轉頭看他。
她那一直放在心尖尖仰慕的表兄啊,她第一次在雲佑眼中看見自己的倒影,卻只聽得他一字一句,道:“這是雲府,這裏是我的屋子……你問是誰讓她坐的?自然是我讓她坐的。”
曾采苓下意識後退一步,心中惶然,雲佑他……竟是一點也不給自己面子。
少頃,雲佑又轉過頭,緩和了語氣,對那小丫頭道:“如……你先回去罷。”
那小丫頭猶豫地看了曾采苓一眼,默默地欠了欠身,就這般匆匆地跑了。曾采苓手心攥得死緊,自覺顏面掃地,拼命瞪大眼睛,不讓眼淚漲出來。
雲佑轉頭望她,眼神又恢複了拒人于千裏之外的冷漠,下巴輕擡,道:“……表妹還有事麽?”
“……沒、沒有了。”
後來,曾采苓也不知自個兒是怎麽回到屋裏的,她撲到榻上,回想起雲佑截然不同的兩幅面孔,結結實實大哭了一場。
嬷嬷試圖勸她,道:“姑娘莫要難過,不過是個丫環罷了……二少爺許是待下人寬厚,讓丫環一同坐着,也不是什麽大事。”
曾采苓越想心頭越是慌張,拼命搖頭,含着淚道:“不是的,嬷嬷……表兄他看這丫頭的眼神不一樣。”
她也說不出哪不一樣,但對心上人的敏感已足以讓她困惑至落淚。
嬷嬷聞言,嘆了口氣,提點她道:“姑娘若是心中着實在意,不如找姑奶奶說去?姑奶奶在府中做小姐時,就是個最重規矩的。”
她口中的姑奶奶,是指太太曾氏。
曾采苓從枕上擡起頭來,像抓到救命稻草一般,抓着那嬷嬷的手,喃喃道:“對,嬷嬷你說得對!這丫頭沒有規矩,不知本分……我找姑母說去,姑母定不會輕饒了她。”
史如意一路小跑回大廚房,懸起一顆心,默默揀了個凳子坐等着,從正午等到黃昏,都沒見有丫環婆子來找自己。
她望着漸漸暗下去的天色,微感疑惑,之前看那曾表小姐的情狀,不像是會輕易放過自己的意思。怎麽老老實實等了這一下午,卻都沒人來找?難不成是二少爺把事情都壓下去了?
心中正升起些輕微的慶幸,史如意一偏頭,就看到院子外頭慢慢走來一個熟悉的人影。
那人佝偻着身子,遠遠望見史如意,忽然又像振作一般挺起背來,艱難地遞給她一個笑容。
笑容中帶着幾分慈愛,幾分關切,幾分酸痛……
史如意一瞬間睜大了眼睛,怔怔的,似有霧水模糊掉了視野。忽然間,她什麽都明白了,顫抖着聲音奔過去,道:“娘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