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青梅酒 宮闱之中
第71章 青梅酒 宮闱之中。
六七月, 正是青梅成熟之季。
吳二嬸得了史如意做螺蛳的法子,讓她家小兒送了一籮筐的青梅來,一個個青脆小如丸, 脆嫩多汁, 甜中帶酸。
青梅雖好, 吃多了牙又酸又軟, 猶如八十老太,史如意望着籮筐中剩下的大半青梅, 撸起袖子,決定開始嘗試釀酒。
去掉果蒂,在鹽水中浸泡兩個時辰,撈起來,滾在竹匾上晾幹。瓦罐經煮沸消毒, 往裏頭裝入青梅,按一層梅、一層糖放, 沿着瓶內壁緩緩注入酒, 直至八九分滿, 移至陰涼處即可。
都道“青梅煮酒醉夏日”,這是專屬于時令的浪漫, 梅子浸在酒中,只消靜待三月, 梅子顏色逐漸變暗,表皮稍微起皺, 便可開蓋起封。
青梅酒一貫以清酸稱絕, 據說純正的青梅酒,酒液呈澄透的碧色,酸甜中和, 甘潤醇香,自古便很得文人雅士的偏愛。
這日晴光正好,雲淡風輕。
還未到飯點,史如意手上提了花壺,口中哼了小曲,慢悠悠地給窗臺邊的茉莉澆水。
紅玉早起,到祥和齋和梁婆婆學算賬去了。史如意自認不是那塊料子,看到賬簿就眼花,只願一心一意泡在後廚。如今紅玉來了,她總算能把這煩心事讓了出去,正哦彌陀佛呢。
紅玉搖搖頭,促狹地笑史如意:“人家哪家掌櫃的不是把賬簿牢牢握在自個兒手裏,如意你倒好,想做個‘甩手掌櫃’。”
她嘴上這麽說,實際上打心底裏感激史如意和溫媽媽。
一氣之下從府裏出來,滿目茫然,無依無靠。好不容易,到布匹肆中找了個活計,三天兩頭便有地痞無賴出言調戲,顏色好反倒成了她天生的罪過。
一介弱質女流,內無縛雞之力,外無家人護身,如同一塊上好的肥肉被扔到大街,誰見都想咬上一口。
她自個兒賃的那間小屋,夜裏睡覺都不得安穩,心驚膽戰地拿了桌椅攔在門後,聽着風聲,生怕有無賴夜半翻牆,一通蹂躏完,第二日還能把人賣青樓老鸨手裏換銀子。
想要報官府?無賴老鸨狼狽為奸,自有一百種手段讓人出不了門……磋磨日子久了,孩子都生下兩個,慢慢也心灰意冷,認命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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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意食肆方寸之地,倒成了她們幾個的世外桃源,身處鬧市之中,卻自有股閑雲野鶴般的閑适自在。
史如意把食肆賬簿交給紅玉管,紅玉轉天便拿了自個兒的身契來,一定要讓她收下。
史如意不肯接這份“投名狀”,蹙眉推拒道:“紅玉姐這是做什麽……我早把你當自家人來看,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你我之間,難道還信不過麽?”
紅玉輕輕颔首,語氣卻堅決道:“一碼歸一碼,便是因着這份信任,如意你幫我拿着身契又如何?難道我還怕你拿了身契去做壞事麽……
你捏着身契,我管賬也能管的安心,也不怕日後有那等子小人出言挑撥。”
如若雙方都是好的,身契在誰手中都無妨,若是動了歪心思,這身契便是最好的警示。
投之以桃,報之以李,紅玉想得長遠,是真把如意食肆當成自個兒的家在經營。她不比溫媽媽和如意母女血緣,香菱甚至祥和齋的衆人和史如意相處多年,情分自然深厚。
她一個橫插進來的“外人”,卻得了衆人如此的信任,惶恐驚喜之餘,也想着要讓對方更安心些。
茉莉盛放在青釉方花盆中,朵朵潔白,清香四溢,被紅玉拿剪子修得甚是雅致。
這茉莉既可作綠植觀賞,又可入食,前一天史如意剛摘光了枝頭上的花,第二日來看,水靈的花苞又在葉間含羞待放了。
靠牆高高的木隔板上,擺了一排憨态可掬的動物木雕,什麽駱駝、猴子、黑白花豬,活靈活現,總能讓祥和齋用膳的小客人們眼冒金光。
可惜掌櫃的對這套烏木雕寶貝得很,從不肯随意拿下來給人頑,木隔板修得又高,只能望之興嘆。
史如意搬了木梯來,搖晃兩下确認穩當,正準備爬上去擦拭木雕,就聽外頭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如意姐姐!”
“翠丫!快過來幫我扶着梯子——”
史如意聽出了翠丫的聲音,歡天喜地地轉頭,那笑容忽然僵在臉上,身形一頓,立刻手腳并用,就想要爬下梯子往後廚跑。
進來的女師傅約有四十來歲的年紀,一身月白裙衫,華發成髻,只用一根竹釵定在腦後。
如此仙人之姿,臉上的表情卻只能用“猙獰”二字來形容,她見史如意慌張的模樣,冷笑兩聲道:“見了我,還想跑?翠丫,去給我把她梯子堵上,我要讓她這次插翅也難飛!”
翠丫讪笑着從她身後鑽出來,心虛道:“如意姐姐,師傅有命,不得不聽!我來了,你可別怪我啊……”
雞飛狗跳之後,史如意終于眼觀鼻鼻觀心,老老實實地在案桌對面坐了。
翠丫在這如意食肆熟門熟路,自個兒到後廚一摸,不多時,捧了茉莉銀耳湯來,銀耳、枸杞、茉莉相熬煮,澄湯裏淡淡的花香,對女子而言最是滋補。
她狗腿得很,遞給梅師傅一盞,史如意跟前也沒忘記放上一盞。
史如意趁梅師傅不注意,擡頭悄悄瞪翠丫一眼,翠丫佯裝不知,捧了自己那碗坐得老遠,似也預料到這頭即将淪為戰場。
梅師傅用羹勺輕撥幾下盞中的茉莉,頭也不擡地道:“你不用看翠丫,是我讓她帶我來的……我讓你來學堂找我,等了一月也不見人來,看你這般‘不得閑’,我不得親自來找你了麽?”
史如意聽她不軟不硬的訓話,立刻便有些委屈,嘟囔道:“如果師傅只是想如意了,想見我,那我不得日日沖上門找師傅去?
可惜您偏不是,回回見了我,就說那幾樣老三篇的話……什麽‘君子遠庖廚’啦,‘讀書是正道’啦,聽來聽去,我耳朵都起繭了!您看,我這食肆不是開得挺好的嗎?”
梅師傅被這不知悔改的“逆徒”氣到不行,手中杯盞往桌上一扣,怒道:“我說是說得多了,你可有聽進去半點?人家為了逃開後院這一畝三分地都是竭盡全力,你倒好,一心只圍着柴米油鹽打轉……”
“……您又來了。”史如意偏過頭,抱起手臂,一副油鹽不進,蒸不熟嚼不爛的頑固模樣。
梅師傅深呼吸幾次,想起正事來,終是和緩了語氣,道:“算了,我不跟你瞎扯,我今個兒來,只為了和你說一事——長公主月前借聖上之手發布诏令,廣召天下才女入宮,輔其左右。”
她目光灼灼地看向史如意,道:“女子學堂本就由長公主興修開設,各地皆有舉薦名額,我思慮幾日,仍是屬意于你。若你肯應,我明日便将你名字報上去。”
梅師傅說起這件事,身子前傾,神态不自覺帶上了兩分激動,以及難言的熱切。
扶搖直上青雲梯,長公主身邊的女史位子非同凡響,只因這位長公主殿下,也非歷朝歷代随波逐流,命不由己的皇女可比。
長公主與當今聖上為雙生子,感情深厚。
十年前聖上繼位之後,更是風頭無兩,出入民間甚至有傳聞,說聖上對長公主言聽計從,雖不知其中真假,想必不會空穴來風。
當今太後并非聖上親母,太後膝下無子,聖上與長公主乃是先皇宮人所出。
先皇一夕駕崩,朝野大動,外有突厥兵臨城下,內有王爺蠢蠢欲動,京都滿是鶴唳風聲。
關鍵時刻,還是太後出馬,将聖上和長公主記于名下,順理成章繼承大統。太後則垂簾聽政,與攝政王攜手親理朝事數年,一直到聖上大婚,才納百官谏言放了權。
如今潛心修佛,不理世事,若有不知情的人進了宮,打眼一望,還以為是哪座庵中慈眉善目的主持師太。
雖是退隐,太後畢竟臨朝數年,積威猶在,母族花家又是封疆大吏,手握兵權,便連當今皇後,亦是太後嫡親侄女。只可惜中宮成親多年,和其姑母一樣,并無所出,讓人憂心。
反倒是先皇子侄,當今聖上的堂兄弟,年僅六歲,據說生來慧敏,很得攝政王的親眼,中宮似乎亦有抱養之意。
近年來,京中偶有風波,道太後與長公主不甚和睦,聖上左右為難,很是掣肘。
按理來說,長公主應當是與聖上一派,長公主的态度,便代表了聖上的态度,只是……
史如意一想到這,便覺得朝堂之事詭谲雲湧,能在裏頭如魚得水之人,都是成了精的老妖怪。她這個細皮嫩肉的摻和進去,怕是最後連個骨頭都剩不出來。
她這輩子的指望就兩個,一是把廚藝絕學發揚光大,酒樓開遍五湖四海,二是護好身邊之人,不求大富大貴,但盼衣食無憂。
不是史如意不愛富貴,實是收益越大,風險越大,自古以來,富貴總要險中求。若是那光腳的倒也不怕穿鞋的,自個兒一條賤命,賠就賠進去了,但她現在開着食肆,努力想為身邊人撐起一片天來。
她若是倒了,這幫人也必被牽連其中……這教她又如何忍心。
史如意輕咳幾聲,嚴肅道:“師傅,徒兒知曉您對我的期盼,只是以女子之身建功立業,未必只得這一條路可走……若論經綸才智,徒兒連您都比不過,是有幾條命,敢到宮闱之中上蹿下跳?”
梅師傅聽她話語中隐現退縮之意,柳眉一豎,立時便要發火。
卻又聽史如意道:“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