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荔枝 屋頂夜話

第76章 荔枝 屋頂夜話。

話音剛落, 史如意忍不住“撲哧”一下笑出聲來。

雲佑眸子微暖,視線在她身上一轉而過,勾起一邊嘴角, 道:“你要說什麽?你先說罷, 不是都道‘女士優先’麽。”

史如意聽了這話, 輕咳幾聲, 難得地有幾分不好意思。這還是她們倆年少時,她為了和雲佑争那果木烤鴨的翅尖, 随口說來哄雲佑的話,沒想過這人記性這麽好,說一遍就記着了。

雲佑之于她而言,便是那麽奇妙的存在,她所有與世格格不入的小怪異, 目無尊卑的小叛逆,都被雲佑自然無比地接住了。

史如意踢一腳街上的小石頭, 輕聲說:“二少爺什麽時候回安陽的?不是早過完端午便去書院了麽。”

雲佑聞言, 微微蹙了眉, 似是對她疏離的稱呼有些不滿,頓了頓, 到底沒說什麽,轉頭道:“阿兄……近況不是很好, 父親一氣之下病倒,幾日未去官邸, 母親催我回來, 看能不能一齊想些法子替阿兄周轉。”

只要在朝為官,必會陷入黨派之争,幾方勢力傾軋之下, 想要明哲保身也只能是癡人說夢。阿兄雲璋既被牽連進去,他這個做弟弟的,早已被動入局。

只雲佑深得應天書院主持蕭明陽看重,收為關門弟子,為其授業解惑,傾囊相授。

苦讀數年,蕭老卻遲遲不放雲佑去科舉入試,對外頭放話說是為了繼續磨他的性子,盼他來日一舉沖天,連中三元。實則是怕如今朝野動蕩,送雲佑入場,猶如羊入虎口。

雲佑心底不認同師傅做法,傾巢之下,焉有完卵?若阿兄身上被潑黑水,锒铛入獄,雲府上上下下都會被牽連,那時怕是書院也護不得自個兒。

更不用說他與阿兄自小一塊兒長大,情分深厚,雖年歲相差有餘,如兄如父,如何能做到袖手不理。

好在史如意已先一步要回身契,出了府,若是日後真出了什麽事,應當也不會牽連到她。

見史如意擔憂,雲佑笑了笑,道:“不妨事,現在父親已無甚大礙了。”他忽然想起什麽,輕飄飄地轉移了話題,抿唇嚴肅道:“若是方才……我未及時趕到,你待如何?”

“……莫不成是想投江自盡不成?街上人雖少,奮力呼喊,未必不能引來救援,為何如此輕賤自個兒性命。”

史如意有些傻眼,裹緊身上的袍子,争辯道:“停停停,你在說什麽?我才不會自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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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如意看雲佑不信,嘆了口氣,和他仔細分析起來:“照方才那種情形,前邊既沒有退路,便只能往後走。街上零丁無人,若是大喊大叫惹怒了那群無賴,被堵住嘴拖走反而被動。”

她眨了眨眼睛,又道:“我是不是忘記跟你說了,我水性尚可,便是扔進水裏也沉不下去。陸路不通,便走水路,也是一種法子。”

史如意嘿嘿笑了兩聲,再看雲佑,卻發現他臉上寫滿了“一言難盡”四個大字,少頃,搖頭失笑道:“如此,卻是我想岔了……”早該想到史如意不是尋常女子,如此膽略心計卻仍是超乎他的預料。

前幾年雲佑随師傅蕭老行走各地,體察時事,途中見野有蔓草,婉如清揚,蔓蔓不斷,遇水則生,似是無根卻別有一番韌勁……

便是沒有他的照拂,她在府外應當也能過得很好。

二人心照不宣,把方才史如意開口喚“夫君”一事略過不提。

微妙氣氛之中,雲佑将人一路護送至食肆前,仰頭望了望夜色,輕聲道:“到了,早些回去歇息罷。”

史如意“啊”了一聲,歪頭看他,若有所思地笑道:“二少爺怎知我開的食肆在這……對路線這般熟悉,莫不是曾趁我不注意,自個兒悄悄來過?”

雲佑頓了頓,難得地有些語塞,偏過頭,如玉的面孔一點點染上緋色,沉默片刻,突然擡腳就要走。

史如意連忙拉住他的衣袖,忍俊不禁道:“怎麽如今實話也不讓人說了……好好好,我不說了,雖然是半個救命恩人,但也不能不謝啊。二少爺何不跟我進食肆坐坐,讓我想想如何答謝,可好?”

她語氣輕柔,拽住他衣袖的手指卻暗暗使了勁,一邊開門,一邊暗搓搓地把人往屋裏帶,頗有一種惡霸強上良家女的豪邁。

食肆前堂裏沒有光亮,溫媽媽似是已經在後院睡下了,史如意就着門口透進來的月光,四處翻找燃燭。

黑暗之中,卻聽見身後雲佑的聲音有些悶悶地傳來:“你怎麽還是喚我‘二少爺’……”

明明已經出府這麽久,叫長風是“長風哥”,叫他還是叫“二少爺”……一路憋了這麽久,最終還是忍不住說了,果然還是讓人不得不在意啊。

史如意停下手中的動作,心頭有些訝異又有些好笑,轉頭,仔仔細細地盯了雲佑一會。

夜色昏暗,雲佑長身玉立,站在店裏,不自然地偏過頭,望着牆上挂的那幅貓兒戲珠圖,雙臂交握在胸前。雖然看不清雲佑面上的表情,但總覺得他話裏話外都藏了委屈。

難不成這人傲嬌成這樣,偏要躲在暗處才肯吐露心聲來?

史如意微一挑眉,手上雖還在繼續翻找,這回卻只是做做樣子罷了,半開玩笑道:“叫你二少爺,你不高興?那你想我叫你什麽……雲兄,佑哥兒,還是……”

說到這裏,史如意話音微微一頓,忽然想到了方才在觀音橋邊,輕狂的那兩聲“夫君”,雲佑卻也應了。

雖然知曉雲佑應當只是在那群地痞無賴面前裝上一裝,酒勁上來,她還是忍不住被熏得身子發軟,面紅耳赤。

當下胡亂地把手中東西塞回櫃子,咳嗽幾聲,道:“算了,不找了。”

她随手把食肆大門掩上,拉着雲佑來到後院,口中嘀嘀咕咕地念道:“燭火如何堪與明月争輝?今晚月色這般好,要盡情享用才算對得起它。”

院子安靜,母雞都入了籠子安睡,還有幾只飛到了樹上,把頭伸進翅膀裏。聽聞這邊有動靜,便睜開半只眼睛,喉嚨裏發出“咕咕”的細微聲響。

史如意看了一眼那柿子樹,有些遺憾:“公雞喜歡清早吵人安眠,今個兒晚上都被我做成窯雞吃了……可惜柿子再過半月才熟,不然我就摘幾個來給你嘗嘗了,皮薄肉厚,很是脆甜呢。”

月色清涼如水,瓦屋裏黑着燈,窗子半支着,似也在夜裏酣酣沉睡。

牆角幾株茉莉,散發着幽幽清香。旁邊似是辟了個小菜圃,土地濕潤,嫩綠的葉片上還沾有露珠。

雲佑負手站着,仔仔細細地打量着周遭的一切,似是要把眼前景致印在心底。

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外頭繁華熱鬧,這瓦屋小院卻讓人覺着舒适安逸,如同置身遙不可及的幻夢一般,若有似無地觸撥着他的心弦。

片刻,卻聽史如意扒在井邊,撅着屁股,驚喜地喚他道:“快來!我就知道我娘肯定在井裏冰了好吃的。”

雲佑:“……”

他力氣不小,走過去,沒三兩下便輕松把井繩拉了上來。木桶裏裝了荔枝,滿滿一桶,鮮紅欲滴,在涼絲絲的井水裏浸了一晚上,用手撥着都能感到涼氣。

史如意不知從哪裏掏出個大竹籃,把冰好的荔枝丢進去,讓雲佑抱着。

又從牆角搬來木梯,自個兒手快腳快地爬上屋頂,熟稔地尋到一處安穩的位子坐了,探頭,喜滋滋地對雲佑招呼道:“上來呀!”

雲佑只覺得每次在史如意身邊,他都會做出一些從來沒想過自己會做的事,比如惡打醉漢,比如爬上屋頂賞月,再比如把剝了殼的荔枝皮衣随意扔到院裏。

荔枝身披紅衣,膜如輕紗,裏頭細膩果肉瑩白如雪,清甜的汁液順着手臂蜿蜒而下,酸甜勝似醪糟。

史如意笑眼彎彎,小腿輕晃,勸雲佑不要多在意:“吃的盡興就好,明個兒起來我掃掃地就是了。”還興致勃勃地要跟雲佑比賽,看誰扔的荔枝皮最遠。

雲佑淡聲道:“我不跟你比。”

下一秒,便被史如意用荔枝核砸了個正着,偏偏屋頂狹小,避無可避。

史如意笑得前俯後仰,雲佑慢條斯理地把荔枝核從身上取下來,溫言提醒她:“小心別摔下去。”

史如意連聲道不會,她笑夠了,下意識轉頭,雲佑抓住時機,手中的荔枝核彈射而出,正巧砸中史如意腦門,“嘣”一聲輕響。

他用了點巧勁,力道之大,甚至讓史如意忍不住捂住腦門,眼裏泛起淚花,作惡多端的人終于得到報應,雲佑嘴角微彎,終于忍不住笑出聲來。

笑聲清亮如泉,被晚風吹散,似還有微波久久蕩漾。

自從阿兄雲璋出事,父親病倒,他已不知有多久沒這般暢快真心地笑過了。

史如意放下捂腦門的手,故意扁了扁嘴,嘴角卻又情不自禁地牽了起來,眼睛亮亮的,道:“這樣才對嘛,長得俊就應該多笑笑,于己于人都是好事。別每日板着個臉,像個小古板一樣……有了,既然你不喜歡我叫你‘二少爺’,不如我以後就叫你‘小古板’怎麽樣?”

雲佑抽了抽嘴角,一板一眼道:“不要。”

史如意得意洋洋,連叫幾聲“小古板”,道:“不要?我就要!小古板、小古板……哎呀,你又用果核偷襲我!”

玩鬧累了,身子的疲倦滿溢上來,史如意半撐着頭,酒意昏沉,嘴巴還在堅持叽裏咕嚕地說話。

雲佑低聲道:“困了就回屋睡罷。”

史如意眼皮慢慢合上,聲音漸聞漸低:“不要,人家牛郎織女好不容易見一次面……我才不要錯過呢。”

恍惚中,她仿佛被人伸手攬了過去,腦袋靠上了一處溫熱微硬的肩,鼻尖是淡淡的龍井茶香,史如意似小貓一般留戀地蹭了一蹭,在睡夢中微笑:“……今夜是七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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