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荷葉飯 摸過小手
第78章 荷葉飯 摸過小手。
史如意意外聽了柳逸之的身世故事, 心下恻然。
小厮興平默默給柳逸之斟了一杯茉莉花茶,低聲道:“公子,您別激動, 少說兩句罷……”
每年一到中元節祭祀的時候, 他家公子就要發瘋。
他家公子還小的時候, 中元節這天, 柳老爺在外邊找胡姬灌酒麻痹自己,深夜回來, 一個踉跄撲倒在院子裏,抱着他家公子痛哭,扇自個兒耳光,罵自己是個“混賬玩意”。
柳老爺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醉醺醺地說:“逸兒, 你別擔心啊。爹的夫人永遠只有你娘一個,掙的家産都是你的, 誰也搶不走……你別擔心啊!”
柳逸之那時才一丁點大, 看着狀若癫狂的父親, 只覺恐懼,哭着推開柳老爺, 喊道:“我不要家産!我不要!……我只想要我娘回來!”
柳老爺被他推得坐在地上,手和腳不停顫抖, 忽然一骨碌翻身爬起來,對自個兒子連踢帶打, 口中罵道:“小兔崽子, 反了你了!連你老子都敢打,你以為你是誰啊!啊?!沒有老子你什麽都不是!”
如果不是公子奶娘,興平親娘拼死來相護着, 恐怕那夜柳逸之就要被自己親爹活活打死了。
興平親娘挨了幾腳,正中心口,從此落下舊傷,沒過幾年便去了,臨走前還囑咐興平,讓他好好看顧着少爺:“少爺是我奶大的,我知道他,他心裏頭比誰都苦啊……興平,少爺若是要做什麽事,你別攔着他,陪着他,由他高興做就是了。”
興平跪在床邊,忍着哭聲應道:“哎!”
等他家公子大一些了,想回外祖家給娘親牌位上香,外祖家也不給他好臉色,堵在門口被人辱罵,那都算是小事。
這上一輩的恩怨,說到底,與他家公子有什麽幹系呢?但偏偏誰都拿他家公子當出氣筒,裏外不是人,仿佛生來便負着枷鎖,背着罪孽……
今個兒回外祖家,大舅往他臉上吐一口唾沫,公子閉上眼,用衣袖擦掉,再睜開眼,又只能低聲下氣地賠笑。
柳逸之搖着那把折扇,面上嬉皮笑臉的,如同說的是別人的故事,還不時哈哈大笑,笑得嗆出淚來。興平給他端來茉莉花茶,上頭還冒着熱氣,他二話不說仰頭就直接幹了。
溫媽媽最是見不得別人受苦,輕嘆一聲,用帕子掩去眼角的淚花,道:“好孩子,你也不容易……千錯萬錯,都是你爹的錯,你娘若是在天有靈,想必也不願見你日日難過。”
溫媽媽望着柳逸之,身子前傾,面上誠懇,說:“天下母親的心,大抵都是一樣的……”
柳逸之總算止住了笑,喃喃道:“是麽……”少頃,他嘴角忽又勾起笑來,道:“是與不是,我娘都已經不在了,哈哈,我爹卻還是日日逍遙快活。溫媽媽,你說這世間到底還有沒有道理?”
他爹柳老爺想讓他進鋪子學着做事,将來好繼承家業。柳逸之便故意在外頭花天酒地,大手大腳四處揮霍銀子,瞧着總沒個正形。
只盼着有朝一日能把他爹活活氣死,便算是功德圓滿,日後到地下也有顏面見他阿娘。
史如意雖能理解柳逸之心中想法,卻打心底裏不認同他的作派,猶豫一會,終是勸道:“柳公子,聽你話音,似是極為憎恨你爹為人……可你如今行事種種,豈不是在你爹的老路上走麽?”
柳逸之沉默半晌,把杯盞放回桌上,無甚表情道:“哦?我是做什麽事和我那混賬爹像了?”
溫媽媽捏了一下史如意的手,示意她不要多嘴,別人的家事哪是外人能品頭論足的。
史如意和柳逸之對視片刻,還是敗下陣來,忍不住偏過視線,道:“既是憎恨人尋花問柳,吃酒濫情,為何自己也是這般四處留情的作派?”
柳逸之聽了她這話,忽然笑起來,說:“如意姑娘此言差矣……我既未娶,旁人又未嫁,你情我願,調笑兩句又有何妨?”
史如意被他這目光盯得有些惱了,冷淡駁道:“柳公子确實是未娶,不過那住在巷頭的豆腐西施莫娘子,住在巷尾沽酒的陸娘子,也是未嫁之身麽?”
調戲良家婦女,又哪能算是什麽正經君子?
柳逸之“撲哧”一下笑出聲來,折扇托在下巴底,眼神頗為玩味地在史如意身上轉了一圈,輕飄飄道:“如意姑娘倒是消息靈通,我就這幾個老相好,都被你了解完了。”
史如意坐得端正,口中道:“不敢,不敢,柳公子的風流名聲西市誰人不知?怕不要被人夫君找上門來就好。”說到最後,到底還是忍不住輕輕刺了柳逸之一句。
柳逸之沒說話,小厮興平卻忍不住為自家公子打抱不平了。
他把茶杯挨個放到史如意和溫媽媽跟前,仿佛受了莫大的冤枉,道:“掌櫃的這話又從何說起?!那賣豆腐的莫娘子,丈夫早就去了,留她一個拉扯兩個娃長大。那沽酒的陸娘子,丈夫沒去,可是病重在床,連自個兒翻身都苦難……
我們少爺是看她們生計艱難,路過了,便常去買些豆腐買些酒,好歹也算幫襯一把。
若真是為了調戲人家,怎地買豆腐買這麽久了,連小手都還沒摸過一次呢!”
興平話說到一半時,柳逸之就開始不停咳嗽,想要打斷他。
但興平光顧着把話說得暢快,不理會他家公子想要殺人的眼神。好不容易終于停下了,柳逸之怒吼一聲,折扇毫不猶豫地敲在興平頭上,道:“幹什麽說這麽多!到處說你家公子連小手都沒摸上,以為很給我長臉是不是?!”
但他這會子就算中氣再足,在史如意和溫媽媽眼裏,也只把柳逸之看作是被人揭穿不好意思,為了掩飾自己的熱心腸而大呼小叫,助人為樂不留名的真俠士罷了。
溫媽媽握住柳逸之的手,眼裏又湧起淚花,一邊輕拍他的手背,一邊連聲嘆道:“唉!好孩子,好孩子啊……”
史如意知是自個兒聽信傳言,誤會了人家,心下愧疚,鬧了個大紅臉,嗫嚅着道:“柳公子,真對不住,是我不知內情胡說八道了……”
頓了頓,又硬着頭皮道:“不如請柳公子今個兒到食肆作客可好,我親自下廚,算是給公子賠不是了。”
柳逸之本來被溫媽媽拍着小手,聽着溫媽媽不住嘴的誇贊,很是熏熏然。
忽然聽見史如意前半句道歉之語,一句豪氣的“沒事”含在口中。将将吐出之時,又聽史如意說要請客,嘴裏的話立時拐了個彎,大義凜然道:“沒……想到如意姑娘如此誠心誠意,好罷,興平,還不快謝過如意姑娘?”
史如意回到食肆,因匆忙顧着去給紅豆上香,店裏也沒特地準備什麽食材,就地取材,有什麽便做什麽。
那供螺蛳的老翁早上摸了螺蛳到店,見池裏多荷葉,又給摘了幾朵送來。
碧綠清香的大片葉子,裹了香米魚肉,淋上醬汁,放至蒸籠之上。過一刻鐘便成了,表裏香透,飯粒顆顆晶瑩,軟潤而爽鮮。
後院木桶裏還養着蝦,這河蝦生命力頑強得很,過了一個白日還在活蹦亂跳呢。捏成半月形、蜘蛛肚的蝦餃,裏頭餡料有蝦、有肉、有筍,外面一層薄薄的澄皮包着,色如水晶。
用筷子夾了蝦餃,蘸上醬汁,送到嘴裏,鮮得舌頭都要掉下來。
窗臺擺着的茉莉花苞掐了,攢夠一碟,便打散幾個雞子來一起炒,出鍋時澆上少許白酒,真是又香又嫩。
食肆裏常備着燙粉的豬大骨湯,熬了一天,精華全留在了湯裏。拍黃瓜、涼拌木耳這些小菜也是現成的,不用多忙活就能開吃。
柳逸之咬一口蝦餃,品一口清酒,只覺得滋味美妙,快活賽神仙。
方才在馬車上被小娘子誤會煩悶的心情轉瞬間煙消雲散,若是次次都有美食安慰,真恨不得這種被人誤會的事情再多來幾次,多多益善。
柳逸之吃飽喝足,看向史如意的眼神又熾熱起來,慢悠悠搖那把折扇,贊嘆道:“食肆這般小,如意姑娘有這等手藝,勝過那趙家酒樓的老師傅,隐沒在小店卻是屈才了……”
興平吃得上瘾,恨不得把臉埋在盤裏,史如意讓他悠着點,笑着對柳逸之道:“麻雀雖小,五髒俱全。心急吃不了熱豆腐,穩紮穩打,一步步慢慢做大就是了。
柳公子肯多多光顧食肆,替我們在外頭宣揚宣揚名氣,估計離開上酒樓的日子也就不遠了。”
柳逸之春風滿面,滿口應承下來:“好說,好說。”
送走柳逸之,史如意收拾碗筷時,又在桌角發現了一塊二兩小銀錠,包在帕子裏,帕角繡着一個小小的“逸”字。
……明明說是請客賠不是,怎麽這人又悄悄留了銀子下來。
三番兩次,史如意都快被柳逸之鬧得沒脾氣了,搖搖頭,舉起那塊銀錠給溫媽媽看。溫媽媽溫和一笑,道:“日後柳公子若是再來用膳,如意你不收他銀兩也就罷了。”
一頓飯原料成本不過百錢,即便算上人工,也不到五百個子。這哥們次次來店裏,一出手就是二兩銀子,果真是“散財童子”不成。
史如意嘀咕幾句,想起當初和香菱在夜市賣酸嘢,估計柳逸之也是見她們兩個小娘子抛頭露面,擺攤辛苦,卻是她先入為主,給人定下不好印象了。
夜間,史如意心緒複雜地關了店門,躺在清涼的竹席上,滾來滾去,好不容易有了一點睡意。
卻忽然聽得外頭“砰砰”拍門聲大作,一聲哭喊響起,劃破了寂靜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