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安神飲 故人歸
第79章 安神飲 故人歸。
史如意半夢半醒間, 似被人兜頭澆一盆冷水,陡然一個激靈,睜開眼睛, 雞皮疙瘩瞬間爬滿全身。
她翻身坐起來, 和溫媽媽對視一眼, 又是疑惑又是害怕, 誰會這麽無緣無故半夜拍門?
那敲門聲還在繼續,連隔壁吳二嬸家的小兒都被吵醒了, 聽着聲哭鬧起來,又被嗆得連連咳嗽。
史如意聽到那小兒哭聲,反而找回了一點清醒,知道不能再這樣下去了,輕聲對溫媽媽說:“娘, 你去院子拿那個釘耙,跟在我後邊……我去開門。”
溫媽媽點了點頭, 推開屋門, 紅玉已經站在院裏等着她們了, 她嘴唇發白,手臂環在胸前, 身子有些發抖,但看着還算鎮定。
史如意讓紅玉去後廚拿了把趁手的菜刀, 自個兒摸到櫃臺,熟門熟路地掏出小壺裝的辣椒水來, 擰開蓋子, 握在手裏。
這裏頭裝的是紅辣油,倒了燒酒,泡着蒜和生姜碎, 腌了足有兩、三個月。還是當初剛開店那會子,史如意怕有無賴在店裏鬧事,提前預備下的,沒想到今夜倒是派上了用場。
湊近瓶口,那味道立刻直沖臉來,既辣眼睛,又嗆鼻子,好一瓶生化武器。
史如意确認完畢,把瓶口挪遠,扇了扇鼻子,一邊眨掉生理性湧出的淚花,一邊朝溫媽媽和紅玉豎起大拇指。
那拍門聲似乎慢慢小了點,變得有氣無力起來。
史如意輕手輕腳地往門邊湊,深呼吸一口氣,擡高了音調,刻意作出兇猛潑辣的樣子來,掩蓋語氣中的顫抖,說:“誰啊?!大半夜的拍門來鬧鬼呢!”
話音剛落,史如意猛然想起今個兒是中元節,悚然一驚,手中小壺差點沒握穩砸地上。
還好還好,拍門聲忽然停下來,一個嘶啞難辨的聲音随之幽幽響起:“如意……”
史如意吓得三魂去了七魄,蹬蹬蹬往後退了幾步,差點沒摔一跤,她一把抱住溫媽媽,四面環顧,恨不得能挖個地洞供她們躲起來。
那聲音還在繼續,伴随着指甲撓門聲:“如意,給我開開門啊……我回來了……”
史如意快要哭了,紅玉将手中的菜刀握的死緊,硬着頭皮向前幾步,狠狠拍了下那木門,啞着聲音道:“誰?!裝神弄鬼的,你到底是誰!!!”
史如意的呼吸都快停止了,外頭沉寂片刻,傳來幾聲艱難地咳嗽,再開口時,聲音終于變得清晰了些,恍惚中似還有點熟悉。
“是我!我是香菱啊!”
史如意聽聞這話,仿佛突然被人從水裏撈出來,總算能喘得上氣了,心跳一恢複,眼前便是一黑,差點沒暈過去。
“啪嗒”一聲輕響,史如意将杯盞放到桌上,推到香菱跟前。
這飲子裏頭放了酸棗仁,扔了幾片陳皮、桂圓和枸杞子,一同煮水喝,有鎮定安神之效。
史如意努了努嘴,示意香菱快喝,甕聲甕氣地揉着鼻子,說:“紅玉姐到廚房給你燙粉去了,餓壞了吧?別急,馬上就好……慢慢喝啊,小心燙。”
香菱嘴裏嗚唧兩聲,喝一口枸杞水,就用衣袖抹一把淚,臉上的黑泥塵土一道一道的,看着又可憐又心酸。
溫媽媽終于忍不住伸手,心疼地把香菱攬在懷裏,看了又看,哭道:“咋個事哦,回一趟家,把自個兒搞成這個模樣……早知道,還不如不讓你家去了!”
溫媽媽一哭,史如意忍不住也哭,緊接着,三個人抱在一起哭作一團。
紅玉從後廚轉出來,就看到這幅讓人哭笑不得的場面,她把熱乎乎的豬腳湯粉放到香菱面前,把筷箸一并遞過來,溫言安慰道:“好了好了,快別哭了……先吃東西,吃飽了才有力氣慢慢說呀。”
史如意想想也是,慢慢松開手,香菱抽着鼻子,從溫媽媽懷裏出來,接過筷箸,揉着眼笑道:“多、多謝紅玉姐……我、我兩三天都沒吃過東西了。”
紅玉搖搖頭,坐下來說:“快別謝了,香菱你是跑了多遠的路,這嗓子啞成這樣,都快說不出話了。我在竈頭給你燒了水,待會啊,好好洗個澡,搓搓臉上的灰塵。”
餓了兩天的人,胃像個無底洞,似乎一頭小豬都能塞得下去。
大口撕開炖得軟爛酥香的豬皮,嚼着嫩筋,喝一口骨頭湯,用筷子撩一簾米粉。一碗小肚,香菱打着嗝,含着眼淚,嘶啞着聲音道:“再、再來一碗!”
史如意:“……”
她冷酷着臉,把香菱的筷子收起來,不讓香菱多吃,說香菱餓了這麽久,一下子吃太多肚子會積食脹痛。
香菱不甘心,但還是乖乖聽了。
她仿佛那驚弓之鳥,劫後餘生,只餘滿心滿眼的慶幸,看到溫媽媽和史如意,如抓到救命稻草一般,她們說什麽,她就聽什麽。
吃完米粉,洗過熱水澡,回屋換了幹淨整潔的衣衫,香菱捧着枸杞飲子,坐在大堂竹椅上,恍然四顧,道:“我不是還在做夢吧?如意,你掐我一把,看疼不疼……不疼我不放心。”
史如意依言掐一把她腰間的軟肉,香菱立刻“嘶”一聲,在椅子上扭起來。
史如意收回手,笑道:“這下放心了?……有力氣說話了麽,說罷,到底是誰把你欺負成這個樣子?”說到最後,史如意的語氣漸漸嚴肅,如同平靜水面下潛藏的暗流,讓人心驚。
她其實護短得很,有誰敢動她身邊的人,撲上去連撕帶咬,怎麽也得讓人付出點代價來,否則這事不算完。
香菱喝一口枸杞飲子,搓了搓鼻子,把杯盞放回到桌上,半晌沒有說話。
溫媽媽見狀,緩和地拍拍香菱的手背,嘆口氣,溫聲道:“可是……可是香菱你家裏人欺負你了?”
香菱低着頭,眼眶越來越紅,沉默片刻,眼眶兜不住淚,大滴大滴地砸了下來。
她複而仰起臉,重重地點了點頭,哭着說:“剛開始回到家一個月,還好好的。如意讓我抓回去的草藥,我在鍋裏熬了給我娘吃,慢慢夜裏也不怎麽咳嗽,能繼續下地幹活了……”
食肆內一片寂靜,大家都在凝神聽着,香菱抽噎着繼續說:“我說我想回安陽,我哥就勸我,我嫂子也勸,說‘姑奶奶離家這麽久,好容易回來一趟,怎地不花些時日多陪陪家裏人?’我那個侄子還小——”
香菱破涕為笑,用手在空中比劃了一下,說:“身量還不到桌子這麽高,每天拉着我叫‘二姑、二姑’,跟我到田裏捉螞蚱玩,說舍不得我走。
我心軟了,想着那多住兩個月罷。兩個月裏也不能沒事做啊,我就繼續做酸嘢,做吃食挑去圩上賣……但鄉裏頭,家家戶戶都是自個兒弄吃的,誰有閑錢買你的吃食?”
溫媽媽嘆息道:“是這個理。”
生意都是在城裏才好做,鄉下人多是以物換物,掙到些銅板都是攢起來,哪舍得拿出去花呢?
香菱苦笑幾聲,喃喃道:“我見賣吃食掙不到兩個子,便想學着我爹娘,去地裏幫幹活……唉,久不做農活,手生了,過段時間,夜裏聽見我嫂子跟我哥抱怨,說我嬌生慣養、細皮嫩肉的,外頭人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小姐身份呢。”
史如意無言地摸摸香菱的頭,香菱抹掉眼淚,說:“慢慢地,我嫂子就開始對我甩臉子。我想托人送我回安陽,我哥卻攔着我,還跟鄉裏人囑咐不要聽我的。
嫂子讓我掏出錢來補貼家用,說我吃的穿的住的,哪一樣不要用錢?便是姑奶奶也沒這個理。”
紅玉似是氣急了,道:“香菱,那你爹娘呢?他們也不出來說句話?!”
香菱沉默了一會,才有些無力地開口:“家裏都是哥哥和嫂子管事……剛好鎮上有家辦宴席,我爹就讓我去幫忙做菜,十桌席面,得了好幾兩銀子。嫂子看我又能賺錢了,對我态度也好起來,還誇我果然是知州府裏出來的——能幹,有見識!”
史如意哼一聲,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說:“這會子知道你的好了?”
香菱搖搖頭,道:“我得了這幾句誇,高興得不得了。隔天,我那小侄子卻突然跑過來,仰頭問我,‘二姑,我偷聽到我娘和我爹說,你準備要嫁人啦?還是嫁給什麽大地主……大地主是不是有很多錢,很多地啊?’”
史如意愕然,溫媽媽皺緊眉頭,重複道:“……嫁給地主?”
香菱點點頭,激動得站起來,道:“我聽了這話,渾身血都涼了,沖去問我爹娘是怎麽回事——那地主比我爹年紀還大啊!除了正頭娘子,屋裏還三房小妾!
我爹只顧着抽水煙,不吭聲。我娘說,那地主是在席上吃了我做的菜,覺得好,又聽嫂子吹噓說我是知州府裏出來的,養得跟個小姐似的,這才動了心思……那地主有錢有勢,鄉裏人都不敢開罪他。”
香菱握緊拳頭,在桌上砸了一拳,道:“我又哭又笑,問我爹娘,‘這次又打算把我賣多少錢?’
又像瘋了一樣,沖回屋子裏,把我的包袱都翻出來,把銀票甩掉他們身上,說賣了我一次還不夠嗎?你們要多少錢,我給你們!我統統給你們!”
香菱說到這裏,頹然坐下,道:“然後,我哥和嫂子就從地裏回來了。
我哥說我瘋了,把我關到柴房裏,不讓我出來……他們把我的包袱銀票都收走了,我往他們臉上吐唾沫,我嫂子反而笑起來,說明個兒一早,地主家就來接人,姑奶奶有力氣,到那地主家再使不遲。
我、我以為我這輩子完蛋了,像死魚一樣躺在柴房裏……”
香菱忽然哽咽起來,捂着臉,道:“半夜三更,我聽到柴門外有響聲,爬起來從門縫一看,是我娘……我娘故意睜眼不睡,撐到這個點,就是為了偷鑰匙來開鎖,放我走。
我娘讓我走得越遠越好,以後啊,就當爹娘死了,永遠不要再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