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中秋夜 退親

第82章 中秋夜 退親。

雲府之中。

一輪皓月當空, 小花園設竹案幾張,佳肴美酒,炙肉果盤, 清香四溢, 無不動人。

大少爺雲璋一手持酒壺, 一手執杯盞, 自斟自飲,一口接一口地喝着悶酒。二少爺雲佑端坐一旁, 衣衫随風而動,人卻安靜得很,陪着阿兄飲酒,并不言語。

之前雲老爺身子不好,雲璋特意向府衙告假歸鄉, 正巧遇上中秋,便順理成章地在家過節, 只等過了十五再返京。

嵩陽書院一派被王德忠打壓, 雲璋仕途亦受牽連, 得中進士後,初次授職便做了六科給事中, 調令下來,卻讓他到國子監領了個閑職, 心頭很是郁郁。

太太曾氏扶着雲老爺從小徑穿過來,看他們兄弟二人默默無言地對坐吃酒, 心頭便是一酸。

雲老爺安慰地拍拍曾氏的手, 曾氏朝他笑一笑,趕忙扭過頭,用帕子拭掉眼淚, 整理一番面上表情,才上前嗔道:“怎麽你們哥倆淨顧着吃酒?幹吃酒燒心,好歹夾兩塊炙肉送一送。”

曾氏掃一眼竹案上幾乎未動過的碟子,暗暗搖搖頭。

曾氏陪房溫媽媽同女兒出府後,她娘家送了新的廚房娘子來,似是她侄女曾采苓平日裏愛用的。這新廚娘做吃食做得倒是十分體面,白炸春鵝、排熾羊、清撺鹿肉、紅熬鸠子,樣樣來得。

只是體面有餘,精細不足,說白了,看着是好看了,吃着味兒着實一般。

偏偏這廚房娘子又是曾氏娘家送來的,也不好将人遣了,再另外尋人,只能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光吃酒怎麽行?曾氏琢磨片刻,忽然靈光一現,對一旁的丫環招招手,低聲吩咐道:“去正屋找李嬷嬷,讓她把前日得的那幾盒月餅端來,要冰皮的,五仁餡的也揀幾個。”

雲老爺咳了幾聲,坐到位子上,道:“也給我倒酒來……心情不暢快,便痛痛快快飲上一場!璋哥兒,你還年輕,官場起伏是常有的事。國子監雖是清閑了些,遠離風波,目前來看,未必不是個好去處。”

曾氏略皺了眉,有心相勸,随後又做罷了,只道:“官人身子剛好,吃兩、三杯也就罷了。”便喚了身邊伺候的珠雲來斟酒。

雲璋放下酒壺,自哂一笑,語氣平穩地說:“父親不用勸我,柳家退婚一事,我已經曉得了。”

珠雲手下一驚,那酒液便灑了幾滴出盞外,忙不疊地告罪,取了帕子來擦拭。雲老爺和曾氏對視一眼,半晌,斟酌着開口道:“你知曉了?……誰說與你聽的。”

雲璋與京城柳府的小姐柳湘如自小便訂下親事,兩家一直當作是兒女親家在走動,聘禮都下了,本打算等雲璋參加完秋闱便成婚。

哪知柳家老太爺逝世,柳小姐一守孝便是三年。

掌家人換了一代,柳家風向亦有轉變,尤其是近兩年,和九千歲王德忠一派似是走得極近。柳小姐的嫡親長兄,娶的便是京兆尹張士昌的三女兒。

在張士昌以前,京兆尹這位子,十年間換了三、四位,誰來都沒坐得穩當。

說到底,京兆尹管着京城裏頭的事,皇帝腳邊,那還不是由王德忠說了算?張士昌抱得了這只大腿,很是會孝敬,搜羅到什麽美人寶器都往王德忠私宅裏送,只差沒開口喊“幹爹”了。

雲璋聽得雲老爺這聲問話,搖搖頭,道:“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今年端午我沒收到柳家的包裹,便覺着不對勁了,再一打聽,還有甚麽猜不出的麽?”

聘禮盡數返還,親事告吹,恰巧又和這明升暗貶的調令合到一塊,任換到誰身上都會感覺不痛快。

曾氏長嘆一聲,用指尖按了按眉心,這柳太太是她舊日的手帕交,親事也是曾氏一手訂下的,如今出了這檔子事,她自覺對璋哥兒有愧。

沉默之中,有丫環捧着幾碟月餅轉來了,曾氏強打起精神,笑道:“來,嘗嘗這冰皮月餅!是原先出府那廚娘送來的,我吃了兩個,味道倒是新奇,皮子也軟糯,你們也嘗嘗……”

雲老爺掰了一塊茶香綠豆餡的,放到嘴裏,咀嚼片刻,确是皮滑瓢軟,豐盈細膩,怪不得能讓曾氏記着,不由開口贊道:“我記着那小廚娘從前點心便做得極好,我還帶過幾盒到府邸分給同僚。

出了府還念着舊主,是個好的……嗤,比有些官家人還知事明理。”

這官家人指的是誰,自不用說。

雲佑從盤中捏起一塊冰皮月餅,端詳片刻,忽然笑起來。他這人平日裏冷清得很,笑起來卻多了一層溫柔的光暈,如清風徐來,澹月疏林,很能惑人心神。

他嘗一口月餅,嘴角微勾,淡淡道:“和柳家退親,倒也不算壞事,阿兄若是真的跟這等人家成親,才是耽誤了一輩子。”

在座諸人皆是失笑,曾氏用帕子掩了嘴,高興道:“佑哥兒這話說的正是呢,我兒都生得這般拔萃,何愁沒有好的婚事?璋哥兒,娘再替你仔細打聽去,包管給你尋到個賢淑大方的女郎來!”

雲璋也笑,笑了片刻,又有些悵然,說:“我倒是無所謂,只是身為長兄卻未有訂親,佑哥兒的親事怕也被耽擱了……”說着,有些歉意地望了弟弟一眼。

曾氏看他們吃得盡興,心頭松快許多,一時嘴快,沒忍住道:“佑哥兒的婚事不必擔心,我早就……”

語到中途,自覺失言,掩飾性地端起酒杯,抿了一口。

有了先頭柳家這遭事,沒完全确定之前,曾氏不想對哥兒們開口,免得他們空歡喜一場。

卻見雲佑微蹙了眉,抿唇道:“……母親的意思是?”竟是打算窮根究底了。

曾氏本打算含糊過去,雲老爺卻又吃了一口酒,擺了擺手,解釋道:“你娘給你看好了曾家的侄女兒,佑哥兒你也見過的,前兩年還來府中小住過。”

雲佑垂首把玩幾下酒杯,沉默片刻,把酒杯微微推向前,輕聲道:“外祖家麽……”

他擡起頭,目光平靜地望着曾氏,緩緩道:“母親,孩兒不願。”

雲佑這話一出,語驚四座,雲老爺和雲璋都放下酒杯,皺了眉瞧過來。

曾氏觸到雲佑的目光時,便已有片刻的慌亂,聽得雲佑如此堅定的一句,心頭更是“咯噔”一下,下意識質問道:“為何不願?……苓兒在你外祖母身前管教長大,女紅管家都是個好的,這兩年,性子眼見着也慢慢沉穩下來——”

親上加親,乃是美事一樁,相比起外頭人家的女郎,曾氏自然是更屬意自個兒的親侄女。

話未說完,就聽雲佑輕笑一聲,說:“孩兒也見過表妹,自然曉得她的品性,母親無需多言。”

曾氏怔然,少頃才道:“……那為何?”

雲佑微偏過頭,下巴微擡,說:“感情一事,豈有那麽多‘為何’?似桌上這碟吃食一般,有人愛,便會有人不愛……強扭的瓜不甜,母親應當也曉得這個道理。”

他話音剛落,雲璋便是“噗”的一口酒噴出來,錘了幾下胸口,樂道:“好你個小子,才多大,張口閉口就敢說感情了!你阿兄我都是二十來歲能成親的人了,還不敢妄言呢。”

雲璋無心之語,卻被雲老爺聽進耳裏。

雲老爺打量幾下雲佑面上神情,忽而嚴肅道:“佑哥兒,你老實跟爹交代,你可是已有心上人了?!”

曾氏攥緊手中帕子,身子前傾,猛地抓住雲佑的手,道:“你爹說的可是真的?……對方是哪家的小姐?”

雲佑只是垂眼沉默,雲璋忙輕咳幾聲,開口替弟弟解圍道:“好了,娘,佑哥兒面皮薄,你又不是不曉得,這事改日再說不遲。”

雲老爺估摸着雲佑這反應,應當是八九不離十了,搖搖頭,竟生出幾分好笑來,頗為自得地說:“看來你們兄弟兩個,倒是佑哥兒随了我,當年我與你娘也是在江亭一見鐘情……”

曾氏看雲老爺不勸阻不說,還在這頭火上澆油,又羞又惱,擰了帕子,啐道:“都什麽時候了,官人還說這些!”

雲老爺嘿嘿笑兩聲,朝雲佑微一挑眉,道:“不說了,不說了!你娘不讓我說了。”神色顧盼飛揚,兩鬓雖已染霜,仍然依稀可見當年那個春風得意的少年進士。

曾氏心頭似有觸動,再開口時,語氣也情不自禁和緩了兩分,道:“罷了,只婚姻大事,絕不可輕率為之。家世、人品、相貌、才能,樣樣都要考校過,需與你相配才好。”

雲佑微一點頭,這會倒顯得十分能屈能伸,颔首應道:“母親說的是。”

曾氏不上他的當了,指着雲佑,搖頭笑道:“還當我不知!佑哥兒你嘴上應得快,心裏怕是都在敷衍娘呢。”

雲老爺身子還有的養,略吃上幾杯酒,便被曾氏架回屋了,臨走前還回頭囑咐,道:“你們哥倆接着吃酒,吃醉的話,讓底下人扶回去便是了。”

長輩們一走,雲璋吃酒也沒了甚顧忌,只消片刻,身子一歪,手中酒杯傾灑,直接醉倒在了桌上。

雲佑把阿兄扶起來,一只手搭到自己背上,雲璋腳下勉力撐住自個兒,右手大力拍着雲佑的肩,大着舌頭誇道:“佑哥兒,這臂力練的不錯,有勁!”

又賊兮兮地湊到雲佑耳邊,壓低聲音道:“爹娘不在,你跟阿兄說說,你是看上哪家的小姐了?”

雲佑身上扛了個人,還能走得四平八穩,語氣也不見波瀾,道:“不是哪家的小姐……硬要說的話,她比‘小姐’還厲害些。”自個兒掙出的家業,不比深閨裏的小姐厲害麽?

雲璋嘴裏“咦”了一聲,似是有點詫異,手臂一彎,把雲佑脖子扣着,道:“瞧把你能的……”

笑了片刻,雲璋腦袋漸昏漸沉,攬着弟弟,遙遙地望着天上明月,吐了口胸中濁氣,當年年少輕狂,他也是曾在席上這麽自豪地對好友提起自個兒未婚妻的啊……

物是人非,欲語已休。柳府退親一事,不知湘如姑娘是否知曉,但便是她知曉了……又能如何?

二人踉跄着來到院中,杏果百無聊賴坐在屋裏,瞅見他們,忙不疊地放下團扇迎上來,殷勤道:“二少爺,我來扶大少爺回房罷。”

雲佑眼皮微擡,認出她是阿兄的通房丫環,便點點頭,松開手,叮囑說:“阿兄吃醉了……記得化些蜜水或牛乳來,讓阿兄喝下去,或可解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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