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15章

整件事要追溯根源,還須從莊家說起。

南江莊氏,從前朝起就是南方最有名望的世家之一,族中一共出過兩任首輔,其餘大小官員不知凡幾。

前朝末年,時局動蕩,民生不安。

飽受苦難的百姓紛紛揭竿而起,壯美的華夏山河陷入了長達十餘年的戰亂。

眼看大廈将傾,當時的莊氏掌權人審時度勢,決定将寶壓在一名周姓男子身上。九年後,被莊家選中的周永率軍殺入京城,最終黃袍加身,登基為帝。

就在人人都以為莊家将青雲直上時,那位掌權人卻婉拒了永帝的封賞,帶着族人悉數退出朝堂。

不久,永帝親下恩典,将莊家嫡宗一個五歲的小孩接到宮中撫養,并擇其為太子的伴讀。

這個幸運的小孩,正是莊思宜的曾祖父——莊敏先。

此後,莊敏先在宮中住了整整十三年,深得永帝寵愛。

永帝駕崩不久,莊敏先入朝為官,先後輔佐文帝與今上兩任君主,穩坐內閣首輔之位整整十二年,可謂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正是鮮花着錦時,莊敏先卻效仿先祖選擇急流勇退,以此換取莊氏一族更長久的利益。

今上再三挽留無果,只能同意莊敏先致仕回鄉。

然而仕途上無往不利的莊敏先,回鄉後才發現留在老家的獨子莊世熙,已經長成了一棵歪脖子樹。

“我祖父從小長于婦人之手,耳根子特別軟。”莊思宜神情淡然,好像非議家中長輩只是件很平常的事,“以前曾祖父在京中,曾祖母也走得早,但我祖母還能管着他。後來祖母去世,他娶了繼室,就徹底沒人管他了。”

“我祖母就我爹一個兒子,繼祖母生了我二叔和三叔後,就一直把我爹當作眼中釘。我祖父根本不管,要不是還有族長暗中看護,我爹估計都熬不到娶我娘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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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爹娘生了我,終于穩住了大房一脈。哪知我爹送我娘回家省親的途中又撞上天災,兩人都……”

莊思宜說到這裏,表情終于有了一絲變化,但他很快克制住,“那時候我還小,族長為了保護我将我接走,一直到曾祖父回鄉,才送了我回去。”

“曾祖父對我還好,但除此之外,家裏沒人拿我當回事。”莊思宜自嘲地笑笑,“在繼祖母眼中,我就是大房留下來和她搶東西的,祖父聽多了她的枕頭風,也看我很不順眼。”

程岩還是頭一回聽莊思宜說起家裏的事,心裏大為震驚。怪不得前生莊思宜只提過他曾祖父,從來不提家中其他人……

“那你的曾祖父,就坐視不理嗎?”

莊敏先那樣的人精,不可能看不出家裏的暗潮洶湧,難道會随意放任?

“曾祖父有他的無奈。”莊思宜語氣平平,聽不出半點怨怼,“在他心中,不論是我,還是莊家任何一個人,包括他自己,都比不上‘莊’這個姓氏重要。”

程岩:“何意?”

“啧,意思就是只要為了莊氏一族好,我們所有姓莊的人都可以犧牲。”莊思宜一哂,“如今莊氏嫡宗大房就只剩下我,年紀小不堪大用。反倒是我二叔八年前就考中了庶吉士,這些年借着曾祖父的餘威混得不錯,曾祖父對他期望很高,想要擡舉他,可不就得包容二房,連帶包容我繼祖母嗎?”

所以,受委屈的只能是莊思宜?

程岩真不知說啥好了,比起來,他們程家簡直不要太和諧友愛。

“知道我曾祖父的軟肋,繼祖母才敢背着他給我定親。”莊思宜道:“她定就定吧,我也無所謂,結果剛交換庚帖不久,我那未婚妻就得急症去了。沒幾日,外頭到處都傳我克妻。”

程岩:“莫非是你繼祖母散播的?”

莊思宜嗤笑一聲,似乎程岩說了句廢話,“那天我跟朋友出去吃酒,遇上蘇省巡撫的小兒子,他在我這裏吃過幾次虧,一直憋着氣,便拿此事奚落我。我心情不好,出手敲斷了他一條腿,他家人上門來鬧,我繼祖母趁機煽風點火,沒多久曾祖父就把我送到這兒來了。”

程岩:“讓你來避禍?”

莊思宜:“避禍?別說我只敲斷他一條腿,就算我弄死他,曾祖父要護我他家也不敢拿我怎樣。不過是曾祖父見繼祖母成天生事,擔心她不知輕重會影響我二叔的前程,又礙于我二叔的名聲不敢随意處置她,索性将家裏矛盾的源頭,也就是少爺我,先送走了。”

他譏诮道:“家和萬事興嘛。”

程岩:“……”

莊思宜見程岩不說話,一手搭在他肩頭,微微傾身看他,“怎麽了?是不是覺得我很可憐?”

程岩:“是有點兒慘。”

“嘁!社學可比家裏有趣多了,”莊思宜仿佛忘了他剛來時的滿腹怨氣,笑嘻嘻道:“尤其我認識了阿岩,對我可真好。”

程岩斜睨他一眼,很想說我對你怎樣你心裏能沒數?但對着莊思宜含笑的眉眼,他默默把話咽了回去。

這時,他感覺莊思宜點了點他的肩,“你見過她嗎?”

程岩:“誰?”

莊思宜:“你未婚妻。”

程岩:“沒見過。”

原主肯定見過,但他真沒有。

“我猜也是。”莊思宜頗有深意地說:“她若見了你,必然舍不得退親。”

程岩只當莊思宜又瞎扯,反問他:“你呢?見過你的未婚妻嗎?”

“見過。”

“如何?”

“不了解,但繼祖母給我挑的人……”莊思宜顯而易見地不屑。

程岩忽然就想起前生莊思宜來信說要娶親時,态度和現在截然不同,言語中的期待躍然于紙上。而兩者間的區別在于,前生莊思宜的妻子,是莊敏先臨終前為他選的。

盡管莊思宜剛剛提到他曾祖父時有些不以為意,但程岩知道,莊敏先在莊思宜心中分量極重。

否則,前生莊敏先病重的消息傳來後,莊思宜也不會抱着自己哭。

那是他唯一一次看見莊思宜哭,哭得很無助……

“你想什麽呢?”

程岩搖搖頭,“沒,就是覺得天晚了,該休息了。”

夜風穿過沒有合攏的房門,燭火搖曳,滿室桂香。

轉眼将入八月,院試已迫在眉睫。

這日晚間,程岩正在房中咬着筆頭作文章,忽有人前來通傳,說海夫子要見他。

程岩一路小跑,等見到海夫子時,對方正拿着個肉餅準備咬,估計沒想到程岩來得那麽快,一時愣住。

半晌,海夫子道:“吃了嗎?”

程岩臉上微熱,“多謝夫子,學生吃過了。”

海夫子放下肉餅,洗了手擦了嘴,指着張凳子讓程岩坐。

“這次難民一事,你的赈災之策起了不小的作用。縣尊大人本想親自謝你,但他聽說你正準備院試,不便打擾,便給了張名帖讓我轉交于你,你随時都可以去見他。”

程岩一怔,忙道:“請夫子代我謝過縣尊大人。”

海夫子:“如今院試在即,若能得到縣尊大人的指點,你受益無窮。”

程岩只笑了笑,“學生知道。”

海夫子敏感地察覺程岩似乎并不心動,他細細觀察程岩片刻,才道:“看來你胸中已有成算,這段時間我見你行文風格大變,可是打聽過了學政大人的喜好?”

學政即提督學政,一般由監察禦史、各部侍郎中進士出身者充任,乃是院試的主考官。

程岩答得很幹脆,“對。”

科考雖不能作弊,但卻有一些人人都知道的捷徑可以走,程岩也沒什麽好避諱的。

海夫子微微點頭,“那位學政大人本經習的是《周易》,與你一樣,你考試時務必要謹慎,不要讓他找出錯來。”

程岩:“我明白,多謝夫子。”

海夫子見程岩準備充分,便想放他離開,可稍一猶豫後又道:“據說,縣尊大人将你的赈災之策交給了他的座師,若能入那位的眼,可是你莫大的機緣。”

“他……座師?”程岩心頭一震,“關閣——關尚書?”

海夫子有些意外,“你知道?”

程岩很勉強地笑了下,他當然知道,因為關閣老也是他的座師,是他最為敬重的老師。只是這時候,恩師還沒有入內閣,而是在戶部任尚書。

前生他雖被保守派舍棄,但他從來沒有怪過老師,他知道,恩師視他如己出,一定盡了全力救他,對于護不住他這件事,恩師必然愧悔萬分。

事實上,他從後世的史料中得知,恩師在他死後不久便自請致仕。

致仕,對恩師來說不僅意味着放棄前程,還意味着放棄了嘉帝,放棄了自己唯一的女兒。

恩師是病死在回鄉路上的,保守派失去一員大将,只堅持了三年不到,就被莊思宜徹底擊潰。

從那以後,整個大安朝堂,就漸漸落入了莊思宜的掌控中……

程岩突然想起恩師曾對他說,“我有諸多弟子,你是我最疼愛的一個,卻并非我最看好的一個。”

當時他還很詫異,自己年紀輕輕就成為恩師的左膀右臂,還有誰比他強?

對于他的困惑,恩師只嘆了口氣,“他能想人所不敢想,行人所不敢行,且心思極其缜密,注定不是池中物……”

很久之後程岩才明悟,恩師口中所指,多半就是莊思宜。

莊思宜背棄了恩師,但在恩師心中,對方仍是他的學生。或許,還是真正能實現他抱負,讓他有最大期待的學生……

海夫子見程岩表情不對,還以為對方被關尚書的名頭震住了,一時有些後悔,安慰道:“不必太患得患失,平常心即可。”

程岩的心思卻已飄向與莊思宜最後那番對話,他忽然擡頭,“夫子,若有一些事您認為是錯的,但您知道,做成這些事後會有大功德,您會去做嗎?”

“什麽樣的功德?”

“利國利民。”

海夫子嚴肅的臉上泛起笑意,“既是利國利民,又怎會錯呢?”

那天,程岩一回寝舍就見莊思宜等在院中,對方興致勃勃道:“阿岩,我給你看個好東西。”

程岩慢慢走向他,月光柔化了莊思宜的輪廓,讓他看上去似真非真,猶在夢中。

前塵往事如潮水般推疊而來,幾乎要将程岩溺斃其中。最終,他停在莊思宜面前,無聲地說:我輸了,心服口服。

作者有話要說:  簡單交代下背景,我不知道寫清楚了沒,反正就是莊思宜是個沒啥人疼的小可憐,慘兮兮。

莊家族譜就是:

莊敏先(曾祖父)

莊世熙(祖父)【莊思宜親祖母已死】、繼祖母

大房:莊思宜爸媽死了,莊思宜

二房:莊思宜二叔(繼祖母生)

三方:莊思宜三叔(繼祖母生)

寫完我就懵逼了@@

以及看了評論做個标注【我輸了】不等于【我錯了】,可能行文上給大家帶來了誤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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