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22章

兩日後, 當第一聲雞鳴響起, 程家所有人都起來了。

因為今日, 正是發榜之日!

去看榜,當然還是由程柱陪同。

這日天公不作美,程岩剛打算出門,天上就飄起細細小雨。

程柱轉身回房拿雨具,程岩則等在屋檐下。

不遠處,小姑程金花款款走到程岩面前,微低着頭,輕聲道:“阿岩,你一定會中的,我相信你。”

程岩不自在地笑笑, 家裏長輩都叫他大郎, 雖說叫阿岩也沒什麽錯, 但總覺得怪怪的。

他還未說話,堂屋中正在嗑瓜子的林氏陰陽怪氣道:“我說金花啊, 你還是別給大郎太大壓力, 若他沒考中, 豈不是要來怪你……”

程岩回過頭,睨了林氏一眼,似笑非笑,“二叔母不希望我中嗎?”

林氏當然不能承認, “瞧你說的,我只是害怕金花希望越大, 失望越大。”

“我呸!你少咒我大孫子,吃着東西都堵不住你的嘴!”程老太太不知從哪兒鑽出來,擡手重重拍在林氏背上,疼得她五官都皺在一起。

“娘,我不是那個意思。”林氏委委屈屈。

“你啥意思我還不知道?”程老太太不理她那套,“竈房裏的碗洗了嗎?成天就知道偷懶!”

……

程岩瞧着堂屋裏的鬧劇,忍不住揚了揚唇角,卻沒注意到對面的程金花看着他的笑,整個人都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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巳時,清溪村的牛車緩緩駛入武寧縣。

大街上處處是前來看榜的學生,又因雨越下越大,馬車牛車堵了一路。

程柱披着蓑衣,探頭看着前方不見盡頭的車龍,心急道:“大郎,我們下車走過去。”

“好。”程岩一手撐傘,一手撐着車沿往下跳,濺起一地泥水。

等程家父子倆終于趕到縣衙前,雨終于停了,但整座縣城仍像被浸泡過一般,牆面斑駁,地面積水。

此時榜前圍滿了人,程岩剛想擠進去,就聽有人喊他,“阿岩,這裏!”

一回頭,居然是錢忠寶。

“你怎麽來了?”程岩問。

錢忠寶沒有下場,還是個半殘,來這兒幹嘛?

錢忠寶笑嘻嘻道:“我就想頭一個祝你高中。”

“頭一個,是我。”程柱突然出聲。

錢忠寶一驚,随即注意到高大的程柱,下意識縮了縮短到幾乎看不見的脖子,求助地看着程岩。

“忠寶,這是我爹。”程岩忍俊不禁,又對程柱道:“爹,這是我在社學最好的朋友錢忠寶。”

聽了程岩的話,程柱臉色才好了些。

錢忠寶偷偷舒了口氣,趕緊跟程柱行禮,又小聲說:“阿岩,我讓下人先去榜前占位了,待會兒一張榜他就會大聲報喜,到時候,人人都知你中了秀才!”

程岩失笑,“你沒想過,萬一我不中呢?”

錢忠寶:“不可能!你的功課我還不知道?尤其近倆月突飛猛進,你若不中,那咱們社學就沒人能中了!”

正說着,前方傳來一陣騷動。

有人喊道:“張榜啦!”

那聲呼喊就像戰場上的號角,人群蜂擁往一個方向擠,差點兒把程岩的鞋踩落。他趕緊退到一旁,結果一站定,身邊又是個熟人。

吳用先不屑地“哼”了聲,嘴一張就想嘲諷,但又突然驚慌四顧,就看到了不遠處正往榜前擠的程柱。

他臉色“唰”地變白,灰溜溜退後幾步。

程岩心中好笑,也不管他,目光轉向縣衙大門。

只見一書吏手抱長卷,正小跑而來,有衙差幫忙驅趕人群,“讓讓!都讓讓!”

所有人目光灼灼地盯着那書吏,好像要把人看出個洞來。不知是不是大家的目光太有侵略性,書吏腳下一滑,整個人猛撲在地。

場面一靜。

人群好似被定格一般,唯有書吏掙紮着支起上身,而後,衆人便看見被書吏壓扁、又浸泡了雨水的名榜,墨跡早已糊成一團。

……

………………

“天要亡我!”一聲慘呼劃破令人窒息的寂靜,書吏臉色煞白,欲哭無淚。

程岩也傻眼了,這都啥情況?

那張飽受期待的告示顯然不能用了,莫非還要等衙門再抄錄一次?

“老天爺才沒工夫搭理你。”這時,一位微胖的官老爺踱步而出,正是此次院試主考官孫學政。他有些嫌棄地瞪了書吏一眼,“還不快起來!簡直有辱斯文。”

書吏戰戰兢兢地站起來,“大人……”

孫學政不見怒意,輕描淡寫道:“日後做事謹慎一些,先回去換身衣服吧。”

書吏逃過一劫,更覺慚愧,“可是名榜……”

孫學政不以為意,“再寫就是!”

他從懷中掏出一本小冊,高聲道:“此次取中的考生都記錄在此,諸位大多是讀書人,誰願幫我寫榜?”

衆人面面相觑,不知孫學政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孫學政見無人應他,微有些失望,正想轉回衙門,忽聽一道清朗的聲音響起,“請大人吩咐。”

人群齊刷刷扭頭,便見回話的是個少年。

錢忠寶驚恐地偷扯程岩衣袖,心想阿岩他怎麽敢應?

他卻不知,程岩對這位孫學政有些了解,雖然前生兩人接觸不多,但從旁人口中聽來,此人性子豁達,膽大心細,最是喜歡有膽識的學生。

果然,孫學政頓時樂了,眼中透出幾分欣賞。

他對回話的年輕人還有印象,當日院試時,對方便表現得格外不同,今日是否又會給他驚喜?

“你叫什麽?”

程岩恭敬行禮,“回大人,學生姓程名岩。”

孫學政眉一挑,“程岩?”

程岩點頭,“正是。”

孫學政沉默地打量着少年,想着兩天前的一幕。

他身為主考官,自然不敢枉顧科場的規矩,之所以會提前拆卷,是因為他當時就點了此卷中試。

于是在揭開糊名前,他告訴諸位幕賓:“此卷,中。”

——既已中,便不算壞規矩。

只是糊名一揭,竟誰都沒聽過程岩的名字,如今看着少年,孫學政竟有種“果然如此”的感慨。

半晌,他轉頭吩咐下人取來張空白的長卷,直接貼在了牆上。

“我來唱名,你來寫。”

程岩接過書吏遞來的筆墨,大步往前。

人群有序地為他讓開一條道,仿佛讓出一片坦途。

轉眼間,程岩走到榜前,提筆。

“李樹英,民縣,院試第三十名!”

随着孫學政唱名,程岩從名榜最右,一筆一劃地寫出對方的名字、籍貫。

字一落成,當即有離得近的學生誇道:“好字!”

作為一個心機少年,程岩很清楚這種人前露臉的時候不可藏拙,他只是将自己原本成熟的字跡略添了幾分年少銳氣,在大多人眼中,已是難得的好字。

與此同時,人群中有人大叫:“啊!中了!少爺中了!”

“我中了?哈哈哈哈哈哈,我中了!我是秀才了!”

……

“肅靜!”孫學政淡淡道:“還未唱完名榜,大呼小叫,成何體統?”

于是那新晉的李秀才和小厮相互捂嘴,卻怎麽都擋不住眼底的興奮,惹來旁人一陣豔羨。

“繼續。”孫學政對着冊子,又開始唱名,“馮春陽,武寧縣,院試第二十九名。”

程岩嘴角一勾,這位正是他在蘭陽社學的同窗,想起那首令人心驚膽戰的“大佬一拳夜風嚣”,他有些意外對方能中。

或許是孫學政方才的提醒,他只聽見一道短促的歡呼,轉瞬便沒了聲兒,估計也強行憋着了。

“鄭海,銅陵縣,院試第二十八名。”

“劉子清,武寧縣,院試第二十七名。”

……

此後的唱名再無人打斷,名榜上很快多了十幾行字。

直到第十四名,孫學政念出十一歲天才童生“王學凱”的名字,才又引來大家小聲的議論。

一聲聲唱名,一筆筆落字,有人悲有人喜,有人得意,有人失落。

轉眼,只剩最後三個名額,也是本次院試的前三名。

大多人都心知無望,其中小部分甚至已經傷心離開,但總還有考生心存幻想——萬一呢?萬一見鬼了呢?

吳用便是後者之一,他自負才學出衆,此次發揮也上佳,怎麽都該考中啊!

可之前念了二十多人都沒他的名字,吳用早就心慌意亂,手腳發軟,若非有小厮扶着,他只怕都癱倒在地了……

“吳用,銅陵縣,院試第三名。”

!!!

那一瞬間,吳用仿佛被雷劈中,他木木地轉過頭,幾乎都能聽見自己頸骨發出的“咔咔”聲,“是、是我……”

“少爺!是你中了!第三名!”

“我……”吳用熱淚盈眶,大嘴一張,正想嚎,就被小厮捂住嘴,“少爺,噓!”

吳用猛地反應過來,耳邊聽見孫學政又念出一個名字,是民縣的魏渺。

此人當年便是縣試、府試第一,雙案首,在臨近府縣名聲很大,若不是當初魏渺的父親忽然病逝,必定三年前就已高中。

惜敗于魏渺,吳用更覺得自己了不起!只可惜魏渺居然沒拿到院試案首,否則便是大安有史以來第一位小三元了……

吳用十分不誠心地同情了一把,随即将視線轉向名榜前握筆的少年。

嘿嘿!真是個廢物!就算費盡心思參加了院試,也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雖說唱名還沒結束,但此時的吳用已經徹底放了心——程岩,莫非還能是案首不成?

他雙手環胸,擺出一副等着看戲的姿勢,心裏琢磨着待會兒要如何優雅得體地奚落程岩。但不知為何,孫學政遲遲沒有唱名。

人群漸漸有些浮躁,衆人不解地望着孫學政,就連程岩都回過頭。

這時,孫學政将手中冊往懷裏一揣,含笑望着程岩道:“案首寫誰好呢?”

程岩握筆的手一緊,心中已有答案。

一直以來的假裝鎮定,此刻終于化成巨石,重重砸在他心上,穩穩當當。

程岩對着孫學政抱拳,難得張揚地笑了笑,“舍我其誰?”

孫學政一怔,随即大笑,“好!既如此,本次案首,非你不可!”

人們還來不及反應,孫學政已高聲念唱:“程岩,武寧縣,院試……第一名!”

全場,鴉雀無聲。

作者有話要說:

【小知識】

一個真實的故事,唐朝有位七十歲的讀書人尹樞,進士放榜時遇到當時的主考官讓舉子幫忙寫榜。尹樞上前幫忙,從頭到尾,寫到最後,他成了狀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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