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第68章
而京城的紛紛擾擾暫時還影響不到程岩, 他很清楚自己的那封奏疏将掀起多大風浪, 可他該做的都已經做了, 如今首要之事,還須放在民生上。
此時,程岩正帶着程仲等人清點吳一天和胡成喜“捐”上來的銀錢,雖還未清點結束,但粗粗一算,足足有六七十萬兩之多,還不包括已被他們折換的田産和房産!
至于趙大河、或者說趙氏一族的財産他就沒管了,上頭自會派人來查。但根據趙大河的口供,這些年族裏的財産加起來足有數百萬兩,若非他們将糧食和煤石賤賣給幽國, 獲利極少, 只怕會是個更為驚天的數字。
程岩深吸一口氣, 心想這雲岚縣的官員各個都跟水蛭似的,一座縣城都窮成這樣了, 他們居然還能從百姓身上吸那麽多血!
這時, 有人上報說吳一天和胡成喜來了, 程岩皺了皺眉,這兩人近日天天來“求見”,無非就是想從他口中聽到個準話。
但程岩雖有心暫時保住他們,話卻不能随便應的。
因為有了趙大河的口供, 兩人的事根本瞞不住,除非程岩擅自更改口供。但縣衙人多眼雜, 他若真這麽做了,落到有心人眼中,也就成把柄了。
程岩當然不會為這兩只吸血水蛭冒險,但為了日後行事方便,他在奏疏中也寫明了對二人的打算,就看皇上是否願意網開一面,讓他們戴罪立功。
對于結果,程岩還是有一定把握的,因為恩師必然會明白他的難處,也定會盡力幫他周旋。
但這些話他不能對兩人直言,否則兩人非吓死不可,因此他只能敷衍着,等待京城的消息。
這一等又是十天,眼見就要過年了。
雲岚縣雖貧困,但年節的氣氛照樣濃郁。
此時,程岩正帶着程仲往縣學去,一路上可見家家戶戶都換了新桃,紅符和紅燈籠妝點着這座被白雪彌漫的城,似乎也驅散了一些清冷,平添一份熱鬧。
街上行人很少,但時不時都能見到掃雪的人,其中一些是城裏的乞丐,另一些則是趙家私礦上的流民。程岩救下他們後,不少人卻不願離開,因為他們不知該何去何從。
雖說流民的不穩定因素有很多,但他們想留下對于程岩來說也不失為一個好消息,因為雲岚縣人口太少,可不論開荒屯田,或是修路建房等等,都需要大量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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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況,一旦朝廷派出的監煤官到了,縣衙拿到接管礦山的正式文書,程岩還希望多些有經驗的人參與到采煤煉煤中來。
當然,程岩也不敢将衆多流民聚在一起,而是分散安置。
除了縣城有少數流民外,大部分流民都被安排去了各個村子裏,好在雲岚縣荒地多,也不怕沒地分給他們,只不過需要重新開墾罷了。
流民之所以離居四方,大多是因為失去了土地,如今他們再次有了地,不少人感恩戴德,都希望能夠在雲岚縣安定下來。
而留在縣城裏的流民,程岩也劃出城北一塊地給他們暫時居住,并有官差時時監視。雖說那片地目前只簡單地搭了些棚子,但只要流民肯努力,棚子總有一天會變成房子。
程岩給了他們田地,給了他們住處,給了他們活計,還給了他們一份為人的尊嚴。
至于能不能守住這份尊嚴,程岩幫不了他們,只有靠他們自己。
一刻鐘後,程岩和程仲來到了位于城東的縣學,整個縣學占地很小,但雲岚縣所有生員加起來也不過七人。
程岩這次過來事前沒有通知,他的出現令縣學中人十分驚喜,尤其是幾位秀才。
對于學生們而言,程岩最令人敬畏的身份并非一縣父母官,而是狀元!是大安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大三/元!
程岩簡單地考校了幾人,發現雲岚縣的生員在功課上遠不能和武寧縣生員比,即便是武寧縣學問最次的生員,來了雲岚縣估計也能一騎絕塵。
但并非此地的學生不努力,而是教導他們的教谕水平有限。在武寧縣,教谕至少也要舉人出身,而這裏卻都是些多年鄉試不中的老秀才,他們自己都考不中,又怎能教好學生?
如此惡性循環,雲岚縣已幾十年沒出過舉人了。
但這種情況并非朝夕可變,程岩今次來主要是為了商議二月縣試一事。
當年他是學生,被別人考,如今他成了縣令,也要考別人了。
雲岚縣讀書人少,但每次參考縣試的人也有兩百上下,個中環節瑣碎複雜,程岩自然需要幫手。
這一聊就聊到了中午,程岩和程仲在縣學裏“蹭”了頓飯,待他從縣學裏出來時,忽見一衙役策馬疾馳,行到近處猛地收住缰繩,匆匆下馬道:“大人!皇上派了欽差前來,如今正在衙門等您。”
程岩一怔,看了程仲一眼,程仲急道:“哥,你快騎馬回去吧!”
“好,你路上小心。”說罷,程岩翻身上馬。
馬蹄踩在濕漉漉的地面,濺起點點泥水,寒風撲面而來,吹得程岩雙頰通紅。
當他來到縣衙大街時,遙遙便見到衙門前等着一人,對方身形修長,身着青色官袍,看上去分外眼熟。
程岩呼吸一窒,懷疑自己是否看錯了,他應該不至于想念一個人想到出現了幻覺吧?
理智上程岩覺得不可能,但身體卻更快做出反應。
他夾緊馬腹,用力甩了一鞭子,身下駿馬一聲嘶鳴,跑得更快。
伴随着馬蹄疾響,程岩越來越靠近對方,他呼吸急促,心跳漸快,幾乎快跳出了嗓子眼兒——果真是莊思宜,可他怎麽會來雲岚縣?!
對方就站在陽光下,身後身旁都是厚厚積雪,陽光傾灑,照在雪堆上反射出七色光暈,那些絢爛流光仿佛霞衣般披在莊思宜肩上,為他描繪上一層迷蒙的光邊。
程岩覺得這一幕很不真實,可當他停在青年身邊,對方眉目中的笑意卻告訴他,這一切都是真的。
“你……”程岩騎在馬上,俯視着對方,“你怎麽會來?”
程岩感覺喉嚨發緊,連說來的話都微微變調,也不知莊思宜聽出來沒。
莊思宜卻只是伸出手,掌心攤開,“阿岩,下來。”
程岩怔怔看着對方纖長的手指,一根根骨節分明,半晌,他遞出手,覆在莊思宜手上,借力翻身下馬。
還不等他站穩,就感覺一股大力拉扯,他身體往前倒,下一刻已被莊思宜抱住了。
程岩腦子裏空白了一瞬,直到他聽見耳邊傳來莊思宜的聲音:“阿岩,我可真想你。”
程岩下意識接口,“我也挺想你的……”
一說完他就覺得沒對,從他見到莊思宜起到現在的這一連串反應,是不是太娘炮了點兒!
程岩的理智終于上線,他扭頭看了眼縣衙門口的兵丁,那兩人眼神與他對上,立刻齊刷刷擡頭望天。
程岩:“……”
為了補救形象,程岩擡手大力地拍了拍莊思宜的背,故作豪爽地大笑道:“欽容兄,好久不見!又結實了哈哈哈!”
莊思宜:??
程岩:“……”我怕不是個智障?
但不管怎樣,有了程岩這一打岔,兩人終于從奇怪的氣氛中脫離。
程岩暗暗松了口氣,正想問莊思宜到底來幹嘛,就見對方從懷中取出一卷黃綢,朗聲道:“雲岚縣縣令程岩聽宣——”
程岩本能地跪下,直到膝蓋觸地,才想着莊思宜是不是在跟他開玩笑?
宣旨?莊思宜?就一個人這麽簡陋?
他神思恍惚地聽着莊思宜念着一道道旨意,除了表彰他此番功績外,最重要一層意思便是升了他半級官。
程岩在翰林院是從六品,外放後自動升了半級,通常而言六品縣令都是上縣縣令,他這個下縣縣令已經很特殊了。可如今再升半級,他的官階就變成了從五品——從五品的縣令,大安歷史上從未有過!
“……克忠報國守信全身,嘉乃丕績,以洽朕意。欽此。”
莊思宜将聖旨合攏,道:“程大人,接旨吧。”
程岩卻沒有接下,而是遲鈍地擡頭。
從他的角度仰望莊思宜,不禁讓他想到了前生時,自己也曾同樣跪在對方面前。
當時那道聖旨是送他去死的,而如今……
莊思宜見程岩愣着,笑道:“想什麽呢?還不接旨?”
程岩微微垂眸,再次擡眼時已再無迷茫,他恭謹地接過聖旨,避開莊思宜來扶他的手,站起來道:“怎麽是你來宣旨呢?你不是在東宮輪值嗎?”
“雲岚縣出了這麽大事,我哪兒還有心思值堂?”莊思宜道:“我求了恩師和太子,有他們替我周旋,我便以欽差的身份來了。”
“不愧是雷劇。”程岩小聲嘀咕。
“什麽?”莊思宜沒聽清,他見程岩搖搖頭,便湊近了些低聲道:“皇上口谕,雲岚縣大小事宜,你可便宜行事。”
程岩琢磨了一會兒,這意思多半是指吳一天和胡成喜了,他心中大安,又道:“可即便是傳旨,怎麽只有你一人來?”
莊思宜:“儀仗都在後頭,我跑得快。”
程岩:“……”還可以這樣嗎?
如今正事也辦了,程岩便邀莊思宜去了書房,他斟了杯茶遞過去,道:“你何時回京?”
莊思宜幽怨道:“我才來,阿岩就要趕我走了。”
程岩表情凝固了一瞬,“你明知我不是那個意思,只是年關将至,你回去還須數日,豈不是要趕着走?”
莊思宜笑了笑,“我這次來,就是來和阿岩一起過年的。”
程岩一怔:“吏部許了你這麽久的假?”
莊思宜失笑,“你忘了,二十就要封印了,到時官員們都放了假,誰還管我?等開印時我再回去複命便可。”
程岩這才反應過來,如今已是臘月十一,而每年臘月二十左右,朝廷就會将所有官印都封存起來,俗稱“封印”,預示着一年的公事完畢。從這一天起,除了輪值的官員,其餘人便可安安心心休春假了。
在大安,春假足足有一個月,要等到正月二十,朝廷才會統一開印。
程岩默默一算,那莊思宜足足能在雲岚縣待上一個月,他心中暗喜,表面上卻淡淡道:“那我讓下人為你收拾間客房。”
莊思宜半開玩笑道:“還收拾什麽房間,你我許久未見,幹脆就同居一室,每日秉燭夜談,抵足而眠,豈不美哉?”
“不美。”程岩默默補充了一句,“有你在我睡不好,你老壓着我。”
莊思宜:“……”
歷來只要程岩堅持,莊思宜從來拗不過他,不,應該說莊思宜總會退讓。
于是,莊思宜還是可憐巴巴地去了客房。
但程岩并不知道,就在那間客房中,莊思宜已将莊棋罵了個狗血噴頭。
“我前陣子不是特意交代你多看着點兒阿岩,三令五申令讓凡事都要跟我講,結果呢?雲岚縣出了這麽大的事,我居然是從別人口中知道的!”
莊棋特別委屈:“少爺,自從收到您那封信,我就安排了兩個人專門監視……”
在莊思宜斜飛過來的眼刀下,莊棋連忙改口:“關心程大人,連大人每日吃什麽,吃了多少也都記錄在冊,一一彙報給您。可當日事發突然,我發現趙大河那邊有動靜後,趕緊上報了程大人,大人當即就決定動手,我哪兒有時間跟您說啊。”
莊思宜一想有道理,但還是擺出了主子的威嚴,“那你就該連夜寄信給我。”
“我寄了啊……”莊棋弱弱地分辯:“可您不是來這兒了嗎?興許路上就錯過了吧……”
他見小少爺表情更難看了幾分,忙表忠心道:“我這些日子每天都有寄呢,少爺,您一回京就能收到好多信了。”
莊思宜被氣了個內傷,“滾,別在我跟前礙眼!”
莊棋見危機解除,笑眯眯地拱手,“是!少爺!”
待他走到門邊,又回頭道:“那少爺,既然您來了,我還需要寫信嗎?我可以直接交給您,沒有時間差!”
莊思宜:“……滾!”
作者有話要說:
欽差41:嘻嘻嘻
——
【小知識】
聖旨的流程當然沒有這麽簡單,那明朝舉例,一般來說皇上的聖旨先要有翰林院拟草稿、潤色,皇上确認無誤蓋章後再由內閣蓋章,之後還要讓給事中看,給事中是有封駁诏旨的權利的,總而言之皇上用不着自己寫聖旨,也就改改錯而已。
宣旨接旨也很麻煩,一般會提前通過驿站通知,接旨的回去沐浴焚香,還有一系列套話比如恭請聖安之類的,我查到的資料很雜也不全面這裏就不做小科普了,總之是要告訴大家,本文傳旨接旨都是不靠譜的!
——
【小八卦】
其實也有皇帝不喜歡潤色過的,他相信我就是我,是不一樣的煙火。
當年倭寇進犯,朱元璋的一道聖旨是:告訴百姓們,準備好刀子,這幫家夥來了,殺了再說。欽此。
嗯,就是這麽大白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