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責打 單更
第26章 責打 單更
懷夕抱着醫箱坐在馬車裏, 一邊張望着暮色中的街市熱鬧,一邊道,“姑娘, 去裴國公府的路和咱們去舅老爺府上同一個方向……”
裴家先祖乃開國元勳, 後獲封世襲公爵, 百多年傳承下來, 裴氏嫡系出過五位宰相,十多位閣臣, 當今國公爺裴淵年至古稀, 曾官拜太傅, 是當年輔佐景德帝登基的第一大功臣, 直到二十四年前,裴淵因病乞身, 多年來只做個富貴閑人。
裴府坐落在朱雀門以西的延壽坊,比簡家所在的通義坊更靠近皇城, 姜離從窗口看出去, 越靠近延壽坊, 入目街市巷陌越是熟悉。
見姜離不言, 懷夕又接着道:“姑娘, 奴婢沒想到裴大人竟真來致謝了,他果真言出必行……”
“奴婢聽吉祥姐姐說,裴大人年少成名,這麽多年白圭無玷, 是長安城最光風霁月的公子典範, 許多世家小姐都對他芳心暗許,但裴少卿太過淵清玉絜,貴女們喜歡, 卻又覺他高不可及不敢示好,這麽些年,也只有安陽郡主對他表露過心意。”
“說安陽郡主是難得一見的美人呢,但裴大人卻未與她有半點蜚短流長,吉祥姐姐還說裴大人自小規矩禮法無可挑剔,乃是因裴家家訓之故,他小小年紀便将家訓刻在骨子裏,與別的孩童大不一樣,也因此,有人說他天性涼薄,正合那存天理滅人欲之說……”
姜離聽着她絮叨,目光一時悠長起來,十二年前,紫薇殿廊橋遙遙一見,冰雪天地間,如圭如璋的少年郎誰人不為其心折?便是彼時姜離自己,也覺裴晏驚才豔豔,天人之姿,與她這樣被半途收養的,假模假式只會學醫的“貴女”是天壤之別。
然而未隔多久,她第一次随虞清苓入裴國公府,如今日這般去給裴老夫人診病時,卻在裴國公府的後園內目睹了令她極心驚的一幕……
老夫人患胞宮積熱之症,因施針處私隐,虞清苓為其診病時,姜離獨自等在老夫人卧房外。裴府的老嬷嬷見八歲的她着一身杏黃錦鯉紋襦裙,冰雪姿容,沉靜乖巧,一雙眼睛卻不住往院子裏的紅梅上瞧,便笑呵呵道:“姜姑娘,若喜歡便去折兩支,出了院子往西走還有剛開的綠腭梅,姑娘折兩支帶回府賞玩,免得等的無趣。”
那時的她到底年幼,平日極力守世家規矩,骨子裏尚有頑性,且她在外流落多年,哪裏見過綠色梅花?見虞清苓還有些時候,她禮數周全地應謝,又徐步往外走,出了上房見院子裏并無其他下人,她松出口氣,提起裙擺往西側門去。
出側門過連廊,姜離很快看到了大片綠萼梅,淺綠的花簇層層疊疊,繁若堆雪,姜離嗅着梅香走入林中,心想折三枝,與魏階、魏旸,虞清苓房中各養一枝。
她選那花朵半開,枝條虬結寫意的折了兩支,正要去折那第三支時,一道又響又重的抽打聲響了起來,她甚至聽得分明,那是鞭子抽打皮肉的聲音,姜離耳力素來不弱,目光四掃後,看向了梅林東南的一座廳閣。
起先她并無探究之意,誰知一道低低的嗚咽聲響了起來。
若是懲治下人,也不該如此無聲無息的,姜離心底疑窦更深,放輕了腳步往那朱漆碧瓦的窗根下走去——
“你知錯了嗎?”
走至半途,一道咬牙切齒的婦人聲低低響起,姜離腳下微頓,心道還真是在懲戒下人?此念既出,她轉身便走,她是伯府義女,絕不能在外給虞清苓惹麻煩,可還未走出兩步,那道抽打聲更重更快,聽得姜離頭皮發麻,她很是不解,怎麽沒求饒呢?就算不甘心,也先低頭啊!
她忽然一驚,不是要被打死了吧!
這麽一想,姜離踅身而返,輕手輕腳地摸到了窗根下,老舊的窗棂咬合不緊,正好有處縫隙能讓她看到窗內一角,她眯起眼睛,只見屋內光線晦暗,尺寬長凳上,趴着一個光裸背脊的少年,少年身側,半幅竹枝紋褶裙袍擺伫立着。
忽然,長鞭揚起落下,重重抽打在少年背上,隔着丈餘,姜離也能看到少年背上已是血肉模糊,他的腦袋朝着窗棂方向,披散着頭發一動不動,若非他的手還緊抓着凳沿,姜離幾乎以為他已暈死過去,長凳另側跪着個背脊佝偻的小厮,正是他在哭泣。
執鞭之人長裙曳地,但微弱的光線模糊了衣料材質,姜離一時不知此人是何等身份,而很快,刻意壓低的質問又響了起來——
“你非要在這時觸怒天顏嗎?你還記不記得你父親的遺願?你這世子之位來之不易,你非要為了那些不相幹之人,舍棄裴氏一門的尊榮嗎?”
姜離瞪大了眼瞳,而婦人又重重落下一鞭,恨聲問:“裴氏家訓第一句是什麽?”
“克、克己慎行,欲不可縱。”
少年聲音嘶啞的答話,婦人卻尤不解恨,又落下一鞭道:“好,原來你還記得,你讓母親太過失望!你想看着祖父和祖母一把年紀還為你擔驚受怕嗎?偌大的裴氏若毀于你手,便等于你拿刀殺了母親!還是,你想看着母親死在你面前?!”
她越說越是激動,“你說,你到底知不知錯?知不知錯!知不知錯?!”
一問厲過一問,一鞭重過一鞭,少年依舊不認,窗棂之外,姜離攥着花枝,瞪大眼瞳,大氣都不敢喘一聲,她知道,這打人的乃是高陽郡主李菡,而那趴在長凳上的,正是數日前在宮裏見過的,聲名赫赫的國公府新世子裴晏!
他筆挺的背脊仿佛快被抽斷,血色沿着肩胛而下,滴滴落在屋內地磚上,姜離看的心驚肉跳,卻知此事絕不是她能管的,不僅如此,她得立刻離開才是。
她屏息往後退去,可冬日凜寒,窗根石階凝着一層薄冰,她剛要轉身,腳下“呲”的一滑,動靜本不大,可這時,裴晏一動不動的腦袋擡起,赤紅的眸子鷹隼般望了過來——
縫隙細小,四目相對的剎那,姜離不知他是否看清自己,心卻提到了嗓子眼上,她一動不敢動,不過片刻,裴晏又緩緩垂下了頭,而高陽郡主更是毫無所覺。
姜離咬牙貓下身子,再無半點聲響地離開了梅林。
她心亂如麻,快步回到老夫人院子之時,正撞上那位和藹的嬷嬷,嬷嬷往她手中掃了一眼,“姑娘怎麽才折了一枝?”
姜離暗道不好,低頭一看,果然見手裏只剩下一枝梅枝,另一枝定是落在了窗下,她只得鎮定道:“綠梅罕有,一枝足以了,多謝嬷嬷。”
嬷嬷失笑,又請她再折幾支紅梅,姜離應了一聲往梅樹走去,心底卻難安寧。
高陽郡主與裴溯少年定親,情深意篤,當年十裏紅妝結為連理,乃是長安一段佳話,後裴溯病死在任上,多年來她以郡主之身侍奉二老,素有孝義之名,後教養出裴晏這樣的少年才子,滿長安無不贊她賢良淑德,可姜離沒有想到,她會對裴晏如此暴力,而自己若是沒有看錯,裴晏背脊之上尚有舊疤未愈。
裴晏才襲了世子之爵,他會為了什麽不相幹之人舍棄裴氏?姜離只覺難以置信,下意識看向梅林方向,裴晏不認錯,不知高陽郡主還要打到何時。
嬷嬷進門伺候片刻,再出來時,便見姜離捧着梅枝數支,嫣然道:“老夫人院子裏的梅枝實在好看,阿離忍不住借花獻佛,這三支給老夫人插瓶,餘下四支不知能否獻與郡主娘娘?娘娘心善,年關時為伯府的粥棚捐了不少米糧。”
拿人家自己府上的花做好,也實在只有小孩子才做得出,奈何姜離生的玉雪秀質,一雙桃花眼月牙般動人,被她滿臉真摯望着,嬷嬷實在無法拒絕,她笑着叫來小丫頭,吩咐道:“送去郡主那裏,就說是廣安伯府的小娘子親手折的。”
姜離想說不必道明是她所折,可事已至此,說多錯多,只得看着那小丫頭離去。
小丫頭走了,她幫着嬷嬷給老夫人插好梅枝,眼睛卻不住地看向前院方向,沒多時,果然看到那小丫頭面色緊張地小跑回來,到了跟前,對嬷嬷耳語兩句,嬷嬷聽得面色大變,再也顧不上她,擡步便往前院去……
姜離看着紅豔欲滴的寒梅,輕輕地松了口氣。
那日如何離開裴國公府的,姜離已記不清了,但從那時起,每每聽見旁人贊譽裴晏少年君子時,或是議論他生而涼薄時,她都要想起那恐怖的一幕,而當時的她也未想到,那遺落的花枝當天晚上便到了裴晏手中。
“姑娘,到了——”
懷夕的聲音打斷了姜離的回憶,她掀簾一看,便見馬車已穩穩停在國公府門前,裴晏先一步下得馬車,正身姿筆挺地候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