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雪死 二更合一
第29章 雪死 二更合一
漭漭夜色中, 薛氏馬車朝着豐樂坊疾馳。
趙媽媽切切道:“我們姑娘自從在您府上瞧過病,這幾日已能安睡,若是別人宴請她是絕不會去的, 可今日是宜陽公主下帖, 她便不得不應了, 連着幾日大雪, 宜陽公主府上寒梅開的正好,再加上她府中景致本為長安一絕, 今日雅集人極多, 慶陽公主和德王殿下在, 定西侯高家、安國公蕭家、勳國公殷氏的世子小姐們也都來了。”
姜離聽得眸色微動, 定西侯高氏是太子生母貴妃高瓊華之母族,先帝時以軍功封侯, 因是行伍出身的後起之秀,起先并不得世家人望, 可到了本朝, 高氏仍掌定西軍, 而高瓊華誕下皇長子李霂, 待李霂被立為儲君, 她被加封為貴妃後,高氏一躍成為最如日中天的有爵世家。
勳國公府殷氏乃肅王之母賢妃殷霜母族,勳國公殷伯謙雖未掌兵,卻領吏部尚書之職, 乃文臣之首, 極得景德帝倚重,和高、殷兩家相比,安國公府蕭氏則顯得寥落。
蕭氏本是當今皇後蕭清漪母族, 已逝的老安國公掌鎮北軍軍權,輔佐景德帝登基,并為他抗北燕,平戎狄,定三王之亂,立下汗馬功勞,蕭氏一族亦列世家之首。
可一來蕭清漪并未誕下皇子,二來,二十年前她所出的寧陽長公主逝世後,她不知為何與景德帝交惡,多年來幽居寧安宮形同軟禁,掌宮之權也由高貴妃把持,當今的安國公蕭律為皇後之侄,雖仍掌鎮北軍軍權,卻被勒令駐守飛霜關,無诏不得返京,長安城中只餘夫人謝氏與一雙兒女。
蕭清漪雖被幽禁,景德帝卻并未苛待于她,當年她身患隐疾,虞清苓時常入宮為她診病,景德三十三年瘟疫時,虞清苓因治疫染病,為蕭清漪施針問藥的擔子便落在了姜離肩上,也因此,姜離與蕭氏兄妹頗有情誼。
姜離思緒游弋片刻,又聽趙媽媽說下去——
她道:“雅集也不過是賞雪賞梅,作詩做賦,姑娘本滿心害怕,可今日這般場面,卻沒法子帶着奴婢們進進出出,她原是打算雅集之後便去您府上的,可眼看着快散場了,卻出了意外——”
“宜陽公主府上樓臺林立,為了今日雅集,還專門在一處樓館外搭建了花棚,好讓大家離紅梅白雪近一些,可沒想到連日大雪,樓檐上積雪冰霜極厚,我們姑娘和安遠侯府上的三姑娘坐在花棚裏歇息的時候,那樓檐上的積雪冰淩忽然滑下來,重重砸在了花棚之上,花棚被砸塌了不說,我們姑娘受了傷,而那位三姑娘正坐在樓檐之下,竟是被砸的重傷不治沒了性命……”
姜離面色一變,“你是說孟湘?!”
趙媽媽紅着眼點頭,“是啊,就是孟姑娘,那些積雪再加上冰淩積攢了四日,足足幾百斤,說把孟姑娘的脖子都砸斷了,出事後下人們光是挖人都挖了半刻鐘,半刻鐘的功夫,就算沒砸死,人在雪堆裏也活活憋死了。”
“我們姑娘當時站在靠外之地,花棚砸下來時,她也被沖倒在地,肩膀和額頭受了傷,更要緊的卻是她又受驚吓,人暈過去兩次,還胡言亂語起來,宜陽公主請來了太醫署的禦醫,可她怕生人近身,神思混沌之時,只讓奴婢們請您過去,奴婢走的時候姑娘血流不止,卻不讓人包紮,奴婢只怕去的晚了姑娘也有性命之危。”
姜離終于明白趙媽媽為何開口便是“救命”,但她聽完因果,卻只覺背脊發涼。
慶陽公主府的莳花宴上,她才見過孟湘,當年在長安時,她也與孟湘有過數面之緣,前後不到半月,活生生的小姑娘竟被積雪砸死,而就在莳花宴,她與郭淑妤亦差點被花盆砸得命喪當場……
前有花盆,後有積雪,若今日受傷的是別人也就罷了,可竟是郭淑妤再生性命之危,姜離不禁警心大作,有這樣兇險且密集的巧合嗎?
她嚴肅問:“今日又是意外嗎?”
趙媽媽是郭淑妤近身嬷嬷,最知她這一年多遭遇,她苦澀道:“是意外,當時花棚裏只有她們兩人,樓裏也無人,那檐上積雪極厚,這幾日大雪夾雜着冷雨,雪層裏還結了冰,除非有人拿着推杆用力打砸,否則狂風都吹不下來。”
薛府各處樓臺館舍上也積着厚雪,今日一早,管家薛泰便帶着府內下人在幾處陡峭屋檐除雪,确是要用力打砸才能将積雪推下。
趙媽媽越想越後怕,“真不知怎麽了,夫人日日都在拜菩薩,可姑娘卻像被厄運纏身似的,這一年多我們這些下人都整日擔驚受怕,更莫說姑娘自己,今日這一鬧,姑娘又不知緩多久才能好了。”
姜離不信厄運纏身之言,眉眼間盡是穆然,又行兩刻鐘,馬車在豐樂坊宜陽公主府外停了下來。
下馬車便見數十輛車馬伫立,顯然今日赴雅集的客人尚未離去,她不敢停留,待禀明身份入府,公主府內侍引着三人一路往北行去,酉時已過,無星無月的蒼穹漆黑如潑墨,公主府內卻是燈燭通明,直将銀裝素裹的亭臺館閣映照的瓊樓玉宇一般,剛走過一片怪石嶙峋的假山,姜離看到了一座三層高的八角攢尖樓宇。
趙媽媽道:“那裏便是今日出事之地觀梅樓,我們姑娘此前被擡進了樓裏照料。”
姜離腳步更快,又行過兩處亭臺,到了觀梅樓近前。
今日行雅集,因觀梅樓軒窗窄小,赴宴之人衆多,宜陽公主為了觀景爽利,索性在樓西側搭起了十丈見方的花棚——
花棚主體為竹木,上覆草頂,作農舍野亭之趣,三面以竹簾擋風,內設席案暖爐,再置慶陽公主送來的盆景花木,先踏雪尋梅,再折梅賦詩,又比鬥花藝,無論男女皆盡得其樂,前半日的确和樂,可就在暮色時分,宜陽公主請大家折梅帶走時,一聲巨響,意外驟生。
姜離往西走兩步,清楚地看到了坍塌的花棚,趙媽媽所言無半點誇張,滑塌下來的積雪夾裹着冰淩,不僅将半個花棚砸塌,還将其內桌椅席案、花盆梅瓶皆砸了個稀巴爛,再擡眼看向觀梅樓檐,便見靠近花棚這面的尖檐積雪皆已墜地。
她掃了幾眼事故之地,又往樓門前走去,還未到跟前,兩道熟悉的身影讓她意外,幾乎同時,九思和十安也看到了她,二人立刻迎上來見禮。
“拜見姑娘——”
姜離往樓內看,“你們公子也來了?”
九思點頭,“不錯,今日出了意外,兩位公主怕不好交代,便想請公子代表大理寺過來做個見證,我們才剛來不久,安遠侯和夫人已經來了,正在裏頭交涉,郭姑娘不太好,您快進去吧,我們還要再外探查一番。”
裴晏有宗室血脈,其人也得兩位公主愛重,今日請他來倒也在情理之中,姜離應好,沿着臺階而上——
“公主殿下,薛姑娘來了。”
內侍一聲禀告,門扉立刻從內打開,卻是虞梓桐守在門口,她一把将姜離拉進來,“你終于來了,快快進來。”
姜離擡步進門,廳內目光瞬間落了過來。
她眼風掃過,便見在場者除了趙媽媽提過的安國公府世子蕭睿與大小姐蕭碧君,定西侯府世子高晗與堂弟高晖、堂妹高清芷,勳國公府大小姐殷嘉寧之外,李同塵與李策也在,尚未打過照面的虞梓桐的哥哥虞梓謙竟同站一旁……
除了他們,還有段國公府世子段冕與弟弟段淩、兵部尚書府公子寧珏,當日去莳花宴的淮陽郡王府大小姐李幼儀、越國公府三小姐楚岚也紅着眼站在窗前,另有兩三個面熟但姜離一時叫不出名字的年輕公子也滿臉沉重。
當今朝堂太子與肅王相鬥不休,唯獨蕭氏置身事外,太子身後有高氏、薛氏、寧氏,肅王則有殷氏與段氏,而皇後膝下無子,肅王又缺武将支持,便明裏暗裏拉攏蕭氏,但因蕭律不在長安,世子蕭睿患腿疾未曾入仕,肅王始終未能如願。
宜陽公主李蕙比慶陽公主小兩歲,因其母出身微寒,她的性情遠沒有慶陽公主驕縱張揚,她于十二年前與驸馬崔斐成婚,膝下的長樂縣主崔槿年僅九歲,今日請的人這樣齊,正符合她謹慎周全誰都不得罪的性子。
此時廳內正北面,她正和德王李堯,慶陽公主李瑩站在一處,裴晏白衣凜然,站在幾人最前,而靠牆的羅漢榻上,幾日前還鮮活貌美的孟湘正滿身是血的仰躺着,安遠侯孟谡和夫人錢氏正淚水橫流地望着她,羅漢榻尾,兩個鴉青錦袍的中年男子手附血色颔首而立,正是太醫令金永仁與太醫丞白敬之。
姜離眼瞳微微一縮,白敬之……
聽見她進門,李蕙作為主人正要說話,一旁的錢氏卻急急開了口,“薛姑娘,都說你能起死回生,求你救救我女兒——”
錢氏說着就要上前,卻被孟谡一把拉了住,“夫人,不可能了……”
錢氏不解地看着孟谡,“侯爺!她是辛夷聖手啊,死了七日的人她都能救活,何況我們女兒才斷氣半個時辰呢?她身上還是熱的啊!”
言畢,她又看到救命稻草一般望向姜離,“薛姑娘,求求你了——”
姜離回京半月,在場者無不知她名號,此前見過的倒也罷了,未見過的皆滿眸好奇打量她,仿佛在想她是不是真能起死回生。
見錢氏悲痛欲絕,姜離也心生戚然,但她都不必近前檢查,只遠看孟湘脖頸的曲度,便知趙媽媽說的,她被砸斷脖頸而亡是真……
姜離正難答話,一旁裴晏道:“夫人,醫家并非神仙,請夫人節哀。”
見錢氏仍然直勾勾望着自己,姜離也只好道:“孟姑娘卻已辭世,夫人節哀。”
錢氏眼底唯一一點明光迅速寂滅,一轉身,撲在孟湘身上嚎啕大哭,宜陽公主紅着眼安撫兩句,又朝姜離走來,“薛姑娘——”
姜離欠身,宜陽公主快走兩步将她扶起,“姑娘先不必多禮了,這裏沒法子了,先去看看淑妤,她的侍婢說前幾日才請你看過病的,她吓壞了。”
宜陽公主轉身,姜離也帶着懷夕往西面的耳房而去,剛一進門,姜離便見三丈見方的小屋內,郭淑妤正抱膝縮在榻角,她額頭有寸長傷口,肩頭襟前多有血跡,發髻也狼狽的披散了下來,此刻一邊低泣一邊念叨着什麽,因陷入臆想,連有人進屋也沒有反應。
“不要害我,不要害我……”
“不要怪我沒有救你……”
姜離聽清她所言眸色微變,這時裴晏和虞梓桐幾人也走了過來,其他人許是想看看她這個辛夷聖手如何治病,也都圍近了些。
姜離先問畫屏,“郭姑娘所言何意?”
畫屏抽噎道:“姑娘說岳姑娘在怪她。”
說着話,畫屏上前輕撫郭淑妤背脊,“姑娘,薛姑娘來了,您別害怕了,薛姑娘來給你治傷了。”
郭淑妤并無反應,口中仍是兩句翻來覆去,姜離看一眼懷夕,也上前輕輕坐在郭淑妤身邊,見郭淑妤并無懼色,她緩緩将郭淑妤的手拉了出來,郭淑妤發抖低喃毫無所覺,姜離接過懷夕遞上來的銀針,往她手背魚際、液門二穴刺去。
些微的刺痛令她身子一顫,待兩穴冒出血點,她口中呢喃停了下來,又似三魂七魄歸了位,她眼神漸漸清明,沒多時,她身子一直,像從夢魇中徹底醒了過來。
她一下認出姜離,“薛姑娘,湘兒她……”
“我都知道了。”
姜離語氣和婉,又為她問脈,很快又道:“脈象看着還好,是受驚過度,但你的傷口需要包紮——”
李蕙見狀便道:“那我們先出去。”
她帶着幾人關上門,一門之隔,只聽郭淑妤抽泣道:“薛姑娘,湘兒死了,被好大一堆雪砸死了,就和我們在公主府一樣,我也差一點就……”
“我昨夜還夢到了盈秋,她在怪我,怪我沒有去救她,怪我們當日所有人,湘兒,哦湘兒與她亦是摯友……”
“她莫不是想讓我們去陪她……”
郭淑妤之言讓衆人背脊發涼,在場者互為相識,皆知她說的是何人何事,段國公世子段霈上前一步,“她怎麽還在念叨此事?”
楚岚聞言道:“她與盈秋自幼相識,當時出事之後便吓得不輕,後來她又出過幾次意外,便愈發疑神疑鬼了。”
李蕙嘆了口氣,“當初盈秋死在同游之時,今日又見湘兒遇難,她自是吓狠了。”
段霈身為段國公世子,一早入金吾衛歷練,如今已是右金吾衛五品郎将之職,他揚眉道:“當初那嫌犯可是我親手抓回來的,仇也算報了,她若因此患上心病,卻實在是不值當,今日純屬意外,也是沒法子的事。”
裴晏這時道:“适才公主說,去歲這觀梅樓也出過雪落砸人之事?”
李蕙點頭,“不錯,因這樓用的琉璃瓦瓦面頗為光滑,積雪見化便易滑落,去歲臘月有小厮在外頭灑掃,本只是除屋檐冰淩,卻把大片積雪帶了下來,一時未躲得過去,被雪塊砸倒在地傷了腰,養了三月才好,不過那時是雪後豔陽天,不似今日這般冷寒,其他時候也偶有滑雪,但從來沒出過大事。”
冬日豔陽會令雪化,雪化後琉璃瓦挂不住雪層方生事故,而今日室外滴水成冰,花棚未近樓檐,即便裏頭燃着暖爐也不會引得雪化。
李策這時道:“我剛看了看,這攢尖頂下的樓檐也比別處陡峭,确易滑雪,但暮色時分風力并不大,毫無緣故的滑雪,确難預料。”
李策在将作監當值,木工建築正是他所長,李蕙嘆道:“總之是本宮思慮不周了,今日一切責任皆是本宮來負——”
耳房之內,郭淑妤額頭和肩膀已被包紮好,她瑟瑟然道:“出事時,我只聽到轟然一聲,還未反應花棚便向我壓來,雪撲在我身上,我只以為今日在劫難逃,我不該出門的,我走到哪裏,哪裏便要出事……”
她說着一把抓住姜離的手,又似要胡言亂語,“薛姑娘,我這是怎麽了?若是病,這病還能治好嗎?請姑娘救我!”
姜離反手握住她,“你只是驚妄之症未除,不必擔心,自今日起回府将養,以後不會有那麽多意外的——”
略一猶豫,她問道:“今日滑雪之前,你可曾看到什麽異樣?”
姜離語聲沉靜,格外有種安定人心之感,郭淑妤深吸幾口氣止住抽泣,怔然片刻後道:“別的倒也沒什麽,可我暮色時分回花棚時,似乎看到什麽影子在樓檐上飄過——”
姜離微愕,“人的影子?”
郭淑妤幽幽道:“不,不像活人,像、像是什麽鬼影——”
見姜離不甚贊同的樣子,她又連忙搖頭,“我未曾看清,或許只是我眼花罷了。”
郭淑妤傷的并不嚴重,流血傷口也未及骨頭,姜離只想先為她安神,但這時,正門處九思快步走了進來,“公子——”
他喚了一聲,卻并不多言,裴晏走至門口,聽九思耳語幾句之後眉眼微沉,他複又走回來,“敢問公主,樓中的地龍下午可是未啓用?”
李蕙一愣,“自然,今日不在樓中行宴,且這樓裏有些家具上了新漆,需得自然陰幹,我早已吩咐人把地龍煙口封住,等年後再用。”
裴晏目光幾變,又猝然看向耳房,這時姜離一把推開門,她已聽出了不對。
果然,裴晏沉聲道:“适才我們的人去搜查,發現今日樓側燒熱水的耳房通過地龍,而那地龍出煙的後煙囪正在樓西北方向——”
其他人尚未反應,李策先道:“是煙囪出煙生熱造成滑雪?”
姜離心中一動,道:“郭姑娘看到的影子,莫不是煙氣的影子?可是否燒地龍,你們進來之時應知道,且白日也應能看到煙氣才對。”
李蕙訝然道:“這絕不可能,我們雅集從未時開始,沒有人看到煙囪生煙,出事之後我們進了樓裏,也是因此地就近,且我們進來時沒發現屋內多暖和。”
其他人紛紛應是,李策卻遲疑道:“這一樓廳堂闊達,地龍需得燒一兩個時辰才會暖若仲春,但煙囪的煙卻能讓屋檐上的雪化的足夠快,或許只要一兩刻鐘。”
裴晏目光鋒銳起來,“事發時酉時過半,天色已暗,那時若起煙氣,不仔細分辨自難發現,而煙囪化雪需要一兩刻鐘,那便是說地龍通開煙道是在酉時初刻至酉時二刻間,你們是酉時初刻去往梅林折梅,而負責耳房的兩個小厮說,他們聽見外面散了場,便被調去車馬房送客,耳房彼時無人看守——”
說至此,品出不對的人已經色變,裴晏表情冷肅地掃過所有人,道:“看來,今日還要再耽誤諸位些時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