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Chapter 24
米嘉父親的墓地并不在本市。他是臨市水鄉人士,幾十年前,因為跟随外出經商的父母,才來到這裏。
他去世得突然,沒有留下只言片語,然而所有人都能懂這份落葉歸根的心思,米嘉生母帶他回到了故鄉。
從這裏出發,路上差不多只要兩個小時,算上中途拜祭掃墓的時間,一整個下午的時間綽綽有餘。
兩個人商量着先回了一趟家,米嘉快速洗了把澡,沒穿平時的襯衫牛仔褲,為了便于走路,選了一套休閑裝。
很簡潔的白T,白鞋,黑色運動褲。短發随意紮了個揪,整個人看起來年輕又精神。
上車前,她預備從後車廂裏拿瓶礦泉水,卻看到裏面堆着香燭。她對這些一竅不通,顯然季舜堯再次先她一步想到了。
她擰了瓶蓋喝了幾口,水清涼沁爽,喉嚨被潤得很舒服,她臉卻還熱着。
季舜堯随後出來,也換成了一身清爽的運動裝,淺灰的POLO衫,藏青的九分褲,露出一截腳踝,白得像是一截玉。
見慣了他平時西裝革履的樣子,也見過幾次……他沒怎麽穿衣服的樣子,倒還是頭一次看他這麽休閑。
像個顏值頗高的男大學生,一雙眼睛清澈見底,還沒染上過多的風霜,笑容亦是真誠爽朗的,就連走路的時候都帶着風。
時間對男人真是厚愛,米嘉都開始有眼紋了,他卻似乎是印在照片裏的假人,跟她三年之前見到的男人別無二致。
季舜堯剛到車子,米嘉順手也遞了瓶水給他,指了指後車廂:“謝了,還是你心細。”
季舜堯利落的接過來,往副駕駛座上一扔:“小事,家裏都是現成的。”
米嘉說:“那咱們現在走吧,路應該比以前好走了吧?”
季舜堯嗯聲,看到她開了後門坐進去。
……真把他當司機了?
季舜堯索性喊過來司機,自己也跟着坐去後座。
米嘉一臉納悶:“你不開車?”
季舜堯說:“中午不是我開的嗎,怕疲勞駕駛。”
你才開了多一會兒啊,就疲勞駕駛?
可到底是蹭的別人的車,米嘉扁嘴:“那你睡會吧。”
正午最困的時候,兩個人倒是都沒有困意。
季舜堯公司要開IPO,其實最近正是忙的時候,敲他的對話窗口已經讓軟件亮起一片紅了。他正好趁着這時候,趕緊處理一下。
至于米嘉,直播簽約的事她其實懶得去想,等伍兮兮談好之後再行拍板。真正讓她睡不着的還是去掃墓這事,畢竟那邊躺着的可是她的爸爸。
在米嘉僅有的那點記憶裏,唯一能拎出來作濃墨重彩想念的,只有她的父親米成一個人。米嘉可以記不起她的母親謝慈溪,但怎麽也忘不掉米成。
那是陪伴她多年,給予過她全世界最多寵愛的男人啊。
米嘉家境富裕,但金錢買不到和睦,在她很小的時候,生母謝慈溪就離開家了。米成完全是又當爸又當媽,将她從一個嗷嗷待哺的嬰兒養成了亭亭玉立的女人。
盡管記憶呈現大面積的碎片化,但父女之間的那種溫情,不論什麽時候想起來,都能讓她眼底濕潮。
一個缺損了大多數過去的人,如果還有什麽後悔的事,一個是她沒能看着哪吒長大,另一個就是她不能送父親最後一程。
目睹她出事的當天,父親因為心髒病發作被一同送進了醫院。他沒能等到女兒醒來,入院不過數天就離開了。
對他最後的印象,是謝慈溪給她拍攝的墓地一角,那時還沒徹底緩過神來的米嘉,甚至連一滴眼淚都流不出來。
米嘉從不覺得自己是個冷血的人,可為什麽當初可以走得那麽幹脆,哪怕不止一次夢到那幹幹瘦瘦的小人,也很反感聽到他的最新消息。
為什麽回來這麽久了,卻沒有在第一時間前往拜祭。
可要說她涼薄吧,她總是一次次地想起爸爸,想起他們過去的點點滴滴。誰又能保證她的懈怠,其實不是一種對現實的畏懼呢?
米嘉嘆了一口氣,拿手支着額頭,悶悶中使勁打了幾下。
季舜堯放下手機,向她方向靠了靠:“是不是暈車?”他看向司機,說:“再開得穩一點,路過服務區的時候——”
“我沒事。”米嘉把頭擡起來,冷冷地看着他,說:“我沒事的,季舜堯。”
她這麽連名帶姓地喊他,讓他不由皺了皺眉,他重新跟司機道:“穩一點,也要快。”
車子裏又安靜下來,米嘉回頭看着窗外,下巴磕在環起的胳膊上。誰也沒想到她會主動剖白,她自己都覺得訝異。
“我從來不覺得失憶是一件壞事,既然發生了,那就好好接受,這是我的人生信條。只有在想起爸爸的時候,我才會覺得老天跟我開了個很大的玩笑。”
她跟米成的關系一直很好,一個性格老派的企業家,如果不是因為太愛這個女兒,不會同意她嫁給一個打工者。
季舜堯說:“我一點都不會覺得奇怪。”
米嘉心內酸楚,這麽多年來,頭一次有勇氣提起這件事:“我爸爸去世之前,到底是什麽樣的,他真的一句話都沒有留給我?”
米成算是季舜堯的伯樂,對他有知遇之恩。米嘉出事那天,他在公司主持會議,聽到消息後,連闖數個紅燈趕到醫院。
當時整個人都是混亂的,更不要說在看到醫生嚴峻的表情,和接到第一封病危通知的時候,他連簽名都需要別人幫忙完成。
一直到米嘉脫離危險的第三天,他方才緩了過來,知道自己很累,知道肚子很餓,也直到這個時候,他聽進了米成的情況。
同天入院,同在ICU,只是他沒有自己女兒那麽頑強,季舜堯去看他的時候,他完全是靠器械提着最後一口氣。
季舜堯握住他的手,告訴他米嘉度過了危險期,她很快就會好起來。
老人渾濁的眼睛終于動了動,薄薄的嘴唇牽動起一個痛苦又虛弱的笑。季舜堯一直守着他,陪他度過了生命的最後一程。
只是這樣的故事,對一個女兒來說太殘忍,季舜堯拿手刮了刮眉毛,說:“因為知道你很好,所以走得很安詳,他是帶着笑容的。”
米嘉不知道那樣重病之下的人,怎麽會有一副安詳的樣子。但季舜堯這麽說了,她就這麽信了,有時候糊塗一點,人會快樂。
米嘉點點頭,又問:“爸爸的後事是不是你料理的?我媽媽雖然拿着他墓地的照片來哄我開心,但我問她具體方位的時候,她根本不像是去過的樣子。”
季舜堯在聽她提起自己母親的時候,略微蹙了蹙眉。他不覺得在這種事上有什麽值得邀功的,淡淡道:“她幫了不少忙的。”
米嘉說:“別騙我了,她跟我爸爸感情不好,很小的時候,我見到她跟一個陌生叔叔在一起。雖然我後來連她臉都忘記了,但卻一直記得那種心痛的感覺。”
季舜堯沉默。
米嘉說:“也許就是因為這個,聽到你跟艾琳的事的時候,才會有那麽大的反應吧。其實我們分居這麽久,又沒有感情,我不應該管你跟誰在一起的。”
季舜堯忽然動作很大地直起腰。
米嘉看過去的時候,他正瞪着眼睛看向他。米嘉還是頭一次看到他這樣鮮明的表情,只差一雙鮮紅的眼睛,他便能生動演繹吃人的惡鬼了。
米嘉被吓了一跳,心裏長時間的震撼着,兩個人沉默的對峙一直延續到橫風打得窗子發出呼呼的響聲。
米嘉方才動了動嘴,他搶話道:“我再說一次,艾琳跟我是從小長大的朋友,除此以外,我對她沒有半點暧昧的情愫。”
季舜堯聲音又高又刺,直直地戳到米嘉耳朵裏,讓她莫名其妙地從脖子紅到耳後根。
前面的司機也聽得愣了下,随即的,做了個更讓後面人尴尬的事……
大概是擔心接下來還有別的不該聽的話,他居然把車中間的擋板給升起來了。
“……”米嘉吃了好一會兒癟,之後才讷讷地反駁道:“你這個人,脾氣怎麽這麽壞?”
季舜堯還是那副兇神惡煞的樣子,只是語氣已經軟了下來:“我脾氣已經夠好了,是米小姐不知道自己有時候有多氣人。”
米嘉厚着臉皮:“我是個病人。”
季舜堯說:“你別侮辱病人。”
“!!!!!”米嘉說:“我也不想的,我也想做個說話滴水不漏讓人開心的人,可是我摔到了腦子,很多事情我不記得了。”
季舜堯看着她:“你不記得的事,只要是你想知道的,我都可以一五一十地告訴你。”
她想知道的,一五一十地告訴她?米嘉抱着兩手過來看他:“那你能不能告訴我哪吒生病的事情,據我所知,有兩次?”
季舜堯一時沒說話,半晌:“是不是我爸媽——”
“沒有。”米嘉随便編了個謊:“哪吒生病的事又不是什麽機密,給他定營養餐的時候,我問過他的私人醫生,他把之前的事都跟我說了。”
米嘉反過來質問他:“你為什麽要隐瞞?”
你為什麽不來看我?是不是因為你忙着照顧哪吒,所以你才會那麽疲憊,衣服打皺。可她已經被預設了他不愛她的程序,覺得自己的過去就是一個笑話。
是這樣嗎?
又或者,還有什麽其他的原因?
季舜堯一直看着她。
動了動唇。
被迫想起很多以前的事。
米嘉懷孕的時候非常辛苦,早期的孕吐幾乎讓她瘦得脫了形,到了後期又因為肚子太大身體酸痛,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覺。
她的抑郁狀況在後期發展到巅峰,動不動就發脾氣,看什麽都不爽,時常趁他不在家的時候,偷偷一個人跑到外面去。
季舜堯最後只能請了很長的假期,整日地陪着她。盡管不能減輕她身體上的痛苦,起碼在精神上告訴她,我一直都在你身邊。
哪吒從那時候起就不是一個聽話的小孩,賴在肚子裏遲遲不肯出來,催産素挂下去兩瓶,一點反應沒有。
直到又過了一天,米嘉才開始覺得肚子疼痛。
她和書裏贊美過的所有母親一樣,渴望給自己孩子最好的一切,不管陣痛有多劇烈,她都很堅定地要求順産。
幾分鐘間隔一次的陣痛,她忍足了二十四個小時。
最後是在季舜堯的堅持下,她才被推進了手術室。孩子出來的時候哭聲很弱,他坐在米嘉身邊,看到醫生向他使的眼色。
麻藥沒解的米嘉臉色蒼白,聲音微弱地說:“哪吒呢?我想看一看。”
季舜堯親了親她的額頭,說:“醫生把他抱出去了,你太累了,先睡會兒吧。”
米嘉疑惑:“怎麽他直接把哪吒抱出去了,我還沒看呢。”
季舜堯說:“之前咱們不是說了要留臍帶血跟胎盤嗎,醫生抱他去處理了。”
她将信将疑,總覺得哪裏不太對勁。幸好幾十小時的折磨讓她精疲力盡,季舜堯揉了會她的太陽穴,只說了要閉目養神的她就睡着了。
季舜堯趕到手術室外,哪吒已經被送進新生兒科,相熟的醫生告訴他,羊水已經被污染,胎糞吸到了肺裏,哪吒的情況十分不樂觀。
季舜堯只能跟去遠遠地了一眼孩子,他很小一團被放在白色床單上,無數人聚在他的身邊。
接下來的事,季舜堯怎麽也忘不了,他還沒有感受過他的體溫,卻先等來了一封冰冷的病危通知書。
這還是他第一次如此近的直面生死,那種猶如大浪拍面狂濤蓋頂的恐懼感,讓他忍不住發抖。而他還要一面為孩子擔憂一面費盡心思瞞米嘉的日子,他每每想起來都覺得度日如年。
可是他的人生就是注定要崎岖坎坷吧,哪吒沒到周歲,剛剛聽得懂大人說話,會拿肉乎乎的小手指口鼻的時候,米嘉出事了。
她在回家看望米成的時候,不慎從樓上摔下,頭部受到重創。
季舜堯趕到醫院,她整個頭部已經處理完畢,只是耳廓裏還殘留着的點點血跡,提醒着她曾經遭受到多大的傷害。
厄運往往是相伴而來的,當米嘉脫離危險,病情剛剛好轉,季舜堯以為自己可以松一口氣的時候,哪吒卻出現了新的狀況。
很難形容那一段的生活到底是什麽模樣,一封一封收到麻木的病危通知書,一聲接一聲的“請你做好心理準備”。
季舜堯不知道怎麽樣才算是做好了心理準備,在他的認知裏,只有妻子和孩子平安這一個選項,除此以外,最好的情況也是最壞。
他幾乎是絕望地站在兒科病房外,焦急地等着醫生帶來最新的消息。從頭到尾都是冰冷的,胸腔裏像是壓着一個秤砣,他連呼吸都要用盡力氣。
眼前總是一遍遍地閃現哪吒剛出生的時候,在新生兒科,瘦弱的他渾身插滿了管子,他每在保溫箱裏呼吸一次,隔着玻璃看的年輕父親就握緊一次拳頭。
那個時候也很辛苦,但因為想到她還在家等着他,等着哪吒,所以不管遇到多少的困難,回家的時候都會記得把臉擦幹淨。
可是現在不一樣了,她一個人安靜地躺在病床上,只有儀器維持生命時發出的電流聲。醫生坦率地說她可能會醒過來,也可能不會。
沒有人能聽他傾訴,沒有人給他出主意,甚至沒有人需要他費盡心思地去欺騙,只是為了讓她能夠不必和自己承擔一樣的痛苦。
沒有人,沒有了,突然發現自己孤立無援的季舜堯,在冰冷的牆上狠狠砸了幾拳,身體的疲乏如夜來的潮汐,他覺得自己徹徹底底的崩潰了。
人或許在真正絕望的時候,就容易脆弱地期盼鬼神的幫助。
他在內心苦苦禱告,如果能讓米嘉醒過來,讓哪吒好起來,他可以付出一切的代價。
他的金錢,他的事業,他的青春,甚至是他的生命。
也許真的是聽見了他心裏的聲音,米嘉在短暫的沉睡後忽然醒了。
聽到消息的他正帶着哪吒在外地求醫,像是連日陰雨後的一次天晴,他整個人前所未有的放松,哪怕闵西澤帶來了好消息中的壞消息——
米嘉失憶了,不多的碎片記憶全部停留在十八歲之前,徹底忘記了自己的丈夫,也忘記了自己的孩子,她變得完全不像之前的那個人。
季舜堯這個時候仍舊是興奮而樂觀的,直到他風塵仆仆地趕來見了她一面。
她長發因為治療需要被剃得極短,人也因為長時間的卧床,幹瘦如柴。
她睜着過分大的眼睛看他,眼窩深凹,黑黝黝的瞳仁一點光都透不出來:“你你你就是季舜堯?”
季舜堯就聽耳邊“嗡”的一聲巨響,他知道他把事情想得太過簡單了:“我是。”
米嘉一點感情都沒有,幹巴巴地繼續道:“他們都說你是我的先生,我們之間還有一個孩子?”
季舜堯有些忘了那天的自己是怎麽走出的病房。
寒風呼嘯的馬路上,他的心更早一步的結了冰。
他想老天一定是搞錯了,還是他當初許願許錯了。
難道讓她醒過來的唯一辦法就是,要讓她忘了一切嗎?
季舜堯在接下來的日子裏,見識到了她十八歲時的叛逆和驕傲,領教到了她對待一個陌生人,甚至是有點讨厭的陌生人時,所表現出的巨大敵意。
她不願意聽到任何有關于丈夫和孩子的話題,她拒絕跟他單獨見面,每當他想對她解釋些什麽,她就像是個恐懼分數和排名的差生。
她不止一次地跟他說,希望用離婚來結束他們之間的關系。
離婚?可笑。那麽一張薄薄的紙,就可以抹殺他們這麽多年的感情,就可以彌補他花在她身上的時間,就可以徹底了斷這一切?
米嘉失憶之前不會做,失憶之後做不到。季舜堯第一次清醒地認識到,她如果不再是她,那麽她也失去了替曾經那個米嘉做決定的權利。
恰好他在國外聯系了腦科方面的專家團隊,米嘉眼見離婚無望,欣然同意了出國治療。
不過在此之前,她直截了當地表達了不希望他陪同的意願。
季舜堯本來也不準備跟着,他不像她沒有記憶,一身輕松,哪吒還在醫院裏等着他。
她要出國便出國,要如何便如何,季舜堯給足她最後的寬容。
他定期給她發孩子的照片,她起初十分排斥,連郵件都拒絕打開。他就寄跨洋郵件、找朋友代送……最後,他甚至黑進了她的電腦。
他想,無論她的記憶發生過什麽,她的身上總該是有母性的。
哪吒算是一個不大不小的意外,他原本不打算這麽早要孩子。哪吒出生前,他也曾十分困擾,但一切都化解在他微弱的啼哭聲中。
可如果她仍舊無動于衷呢?她失去了記憶,沒有親眼見過他的可愛。
她如果真的沒有辦法被動搖,該怎麽辦?
最近的例子,米嘉的生母,謝慈溪,她可曾盡過一個母親的責任?
最壞的事情還是發生了,自始至終,米嘉都沒有問過哪吒。
她甚至比他還執着,每月定時定點來一封離婚協議。
他當成廢紙扔進碎紙機裏,她已練得十分通透,開始每月兩封。
季舜堯想,如果他同意呢?
從來對他郵件怠慢之極的米嘉,在五分鐘後發來一句簡訊。
“有空回來一趟,我們把婚離了吧。”
“好的,我盡快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