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酒酣仗劍問蒼穹 只有老天爺曉得……
第11章 酒酣仗劍問蒼穹 只有老天爺曉得……
“采辦”是三虎寨的黑話,意為“打家劫舍、殺農滅商”。
盜匪把人看作畜牲,男人是牛,女人是羊,小孩是雞鴨。每當他們外出采辦,必定要擄掠雞鴨牛羊,殘殺平民百姓,最後再放一把火,掩蓋自身的行蹤。
昭寧二十四年九月十四日傍晚,距離鞏城西北方向七十裏開外的高山腳下,三虎寨的盜匪騎馬穿過密林,準備去鞏城附近的村落“采辦”。
這一支盜匪隊伍的頭目名叫況耿,年約二十歲出頭,也是岱州本地人。
況耿的父母早逝,他吃着百家飯長大,自幼争強好勝、逞兇鬥狠,加入了匪幫之後,更是惡性畢露,殺人無數。
岱州有一首民謠,詞曰:“今夕農忙,儲稻粱,勸耕桑。”
況耿把歌詞改了,他大聲唱道:“今晚秋收,殺公牛,奸母羊!”
衆多盜匪笑了起來,有人說,他曾經用一把生鏽的斧頭割爛了一頭年輕的母羊。還有人說,他特意帶了一柄細劍,刺在公牛的身上,公牛渾身鮮血淋漓,就像一張漏水的漁網。說到這裏,不少人哈哈大笑,他們又開始讨論,如何虐殺不服管的牛羊?
況耿聲音低低地唱道:“今晚秋收,割人肉,曬漁網……”
他們都沒念過書,他們嘴裏講出的話,真是十分直接,也是十分淺顯易懂。
夕陽的餘晖亂篩樹影,華瑤靜靜地趴在樹上。她屏住呼吸,聽見了盜匪的閑言碎語,頓時驚出一身冷汗。
卷宗上記錄的文字,遠不及她親耳聽聞、親眼目睹來得震撼。
華瑤的心跳越來越快,情緒也越來越亢奮,她害怕自己一時失察,導致這一次剿匪失敗。這種恐懼的感覺格外強烈,她不僅沒有退縮,反倒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就連感官都比平常更敏銳。
那些盜匪走向了一棵茂盛的大樹。
華瑤右手握住劍柄,左手向上擡,緩緩豎起食指,這是進攻的手勢。剎那之間,箭雨齊發,殘馬嘶鳴,況耿大吼道:“有埋伏!殺他爹的!”
弓兵已經射死了十幾個盜匪,鮮血灑在了地上,華瑤拔劍出鞘,縱身一躍,揮劍一砍,狠狠地斬斷了況耿的去路。
擒賊先擒王,華瑤打算親手活捉況耿。
天色昏暗,血氣蔓延,那些盜匪的身上透着古怪。他們已經負傷了,卻像是感受不到一點疼痛似的,越戰越勇,越跑越快。
況耿擡頭,望見了華瑤,他沒有絲毫恐慌,輕蔑地笑罵道:“老子逮到你了,老子把你活活弄死!”
華瑤跳上樹梢,挺劍一刺,直刺況耿的命門。
況耿閃身一避,淩空翻了一個跟鬥。他天生一副好根骨,又偷學了岱州各門各派的武術,在實戰之中收獲經驗,他的身法十分靈活。
華瑤也察覺到了,況耿是一個難纏的對手。
此時此刻,周圍又跑來了兩三個盜匪,況耿與那些人合力夾攻華瑤,其中一人使出來的招式很是毒辣,他的劍刃直劈華瑤的額頭。
華瑤右手使勁揮劍,飛快地挑開他的劍刃,他靠近了兩步,華瑤左手轉動匕首,瞬間刺穿了他的眼球,捅進了他的腦袋裏。
此人的眼球完全破裂了,他的腦漿從眼窩裏流出來,他竟然沒喊一聲疼,他翻轉劍柄,劈砍華瑤的咽喉,況耿又跳了過來,刀尖刺向華瑤的後背。
華瑤心頭一驚,她用盡全力,彎腰使出一個掃堂腿,狠狠地踢到了況耿的腰側,況耿踉跄了一步,反應也慢了一拍,華瑤避開他們的殺招,迅速地逃到了樹上。
況耿一邊砍殺官兵,一邊朝華瑤喊道:“你跑不了!臭三八,你下來!老子殺你個痛快!”
況耿拔出胯間的竹筒,往天上扔去,竹筒忽然炸開了,散發出濃重的青煙,這是三虎寨的信號煙!
遠處的盜匪也看見了信號煙,他們身披铠甲,手拿長刀,從山洞裏跑出來,跑向況耿所在的地方。他們約有四百多人,每個人都是一臉兇相,滿身殺氣,華瑤也不知道他們害死了多少平民百姓。
華瑤身邊的官兵只有兩百多人,官兵與盜匪的兵力相差太遠,華瑤嘆了一口氣,大喊道:“衆人聽令,撤退!立刻撤退!伏擊失敗!伏擊失敗了!立刻撤退!!”
況耿哈哈大笑:“臭三八,官兵被我們打跑了!”
華瑤回過頭,瞪了況耿一眼,她目光兇狠,恨不得立刻殺了況耿。可惜她的衣袖上沾染了血跡,顯然,她已經負傷了。
況耿道:“別跑!”
況耿氣焰嚣張,他的弟兄們也是一副躍躍欲試的樣子。
不過片刻之後,他們集齊了六百多個人,連忙朝着華瑤逃離的方向狂奔,他們還想追殺官兵,活捉華瑤。他們興致高漲,這一路上還唱着歌,跑了兩裏多的路程,忽然之間,劍光大亮,刺得他們睜不開眼睛。
那些盜匪立刻停下了腳步,他們驚訝地發現,四面八方,上下左右,全是兇神惡煞的官兵,至少也有一千多人。
況耿這才反應過來:“官兵有埋伏!”
盜匪罵道:“賤貨官兵!臭爛貨!!”
燕雨聽見他們的罵聲,很是憤怒,這些盜匪,還真可笑,明明自己是賤貨爛貨,竟然還敢罵人!
燕雨握着一把長劍,沖向盜匪,大喊道:“殺!殺啊!!”
處處都是刀光劍影,華瑤并未參戰,她坐在一棵樹上,嘆聲道:“你給我把況耿活捉過來,我要活的。”
謝雲潇在她耳邊低聲道:“全殺了算了。”
華瑤憤怒地用自己新學的髒話罵道:“殺他爹的,他的下場,我說了算,我要先把他抓住,再把他殺了,你必須聽我的!”
謝雲潇道:“卑職領命。”
謝雲潇轉動劍柄,飛掠而去,樹林裏吹過一陣寒風,他的攻殺之勢極強,快如風馳電掣,發生在一呼一吸的瞬息之間。
等到況耿回過神來,謝雲潇的劍風掃過了他的脖頸,他連忙倒在地上,迅速地翻了一個滾。
謝雲潇翻轉劍刃,猛砍一劍,橫斬他的腰部,要把他當場腰斬。
千鈞一發的關頭,況耿看見了一小截衣擺,他認出來了,與他交好的一個弟兄,正要跑過來救他。
況耿一把抓住了弟兄的腳踝,把弟兄倒挂在自己身上,謝雲潇的劍光砍下來,斬斷了弟兄的兩條大腿。
血水飛濺,濺到了況耿的臉上,況耿大罵道:“臭不要臉的,你殺我弟兄!”
話沒說完,況耿的脖頸也被一條麻繩纏緊了。
謝雲潇很想殺了況耿,但他知道華瑤還要審問況耿,他強忍着自己對況耿的厭惡,命令官兵把況耿五花大綁,扔在了地上。
況耿罵罵咧咧:“殺了,你殺了我啊?臭不要臉的小白臉……”
話沒說完,忽然有一道人影從樹上跳下來,此人在況耿的身上重重地跺了一腳,只聽“嘎嘣”一聲巨響,況耿的腿骨都被折斷了。
況耿渾身劇
痛,他眯着眼睛,隐約看見了,害他的人,又是華瑤!
他道:“臭……”
“臭”字才剛出口,華瑤又猛踹他的腹部,他渾身劇痛,嘔出一口鮮血,華瑤吩咐道:“拿一塊破布出來,堵住他的嘴。”
官兵把破布塞進況耿的嘴裏,華瑤冷冷地看着他:“賤貨,殺你爹的,你再敢亂說一個字,我活扒了你的皮。”
喊殺聲漸漸平息了,官兵穩占上風,那些盜匪都被官兵一網打盡了。
盜匪約有六百多人,其中四百人被砍死了,還有一百多人身受重傷,活不久了,也被官兵當場處決了。
官兵在空地上挖出一個深坑,又把盜匪的屍體扔了進去,随着華瑤一聲令下,燕雨潑油,齊風點火,土坑裏烈火燃燒,冒出了滾滾濃煙,融入漆黑的夜色之中,倒也不是很顯眼。
華瑤輕聲道:“《大梁律》第八卷 第十一條,謀財害命之盜匪,不論男女老少,殺無赦。諸位慢走,你們這一輩子作惡多端,下輩子不能轉世投胎了,只能……”
只能做什麽呢?
華瑤也不太明白,不過她的父皇崇尚佛教,皇宮裏也流傳過“往生地獄”的話本,她偷偷地看過不少,她一口咬定:“你們只能在十八層煉獄裏油炸自己。”
燕雨噗嗤一笑:“殿下,您怎麽把《大梁律》念出來了?這油是我潑的,火是我弟弟點的,就算殺人放火有報應,那也是報應在我身上,您不會受牽連的。”
華瑤嚴肅道:“你胡說什麽,哪有報應?如果不是我們殺光了盜匪,這些盜匪又要殘殺多少平民百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今天晚上,我們至少造出了七千級浮屠。”
燕雨忍不住為她鼓掌:“是,殿下英明!殿下所言極是。”
齊風插話道:“殿下受傷了嗎?”
齊風看着華瑤衣袖上的血跡,華瑤淡然道:“我沒受傷,這血不是我的。”
華瑤還是沒有收劍回鞘。她提着劍柄,又率領一隊官兵去巡邏了。
淩晨時分,火光漸漸變暗,又過了一會兒,火焰熄滅了,盜匪的屍體都被燒焦了。官兵把沙土填入屍坑裏,又蓋上一層雜草,隐藏了官兵的行蹤。
華瑤的剿匪策略還有一個名稱,叫做“雕剿法”,這種方法在戰場上很實用,官兵迅速出動,在最短的時間內殲滅盜匪,如同大雕抓捕獵物,離去時也不留下一點痕跡。
這一戰之後,華瑤抓到了七十多個俘虜,她命令官兵把俘虜身上的铠甲扒光,再用繩子把他們綁起來,押送到官船上,通過水路運往鞏城。
黎明時分,朝陽初升。
華瑤站在官船的船頭,觀賞着江上風景。天邊似有萬丈金光,江水波光粼粼,水浪自西向東流去,沖到了一艘漁船上,漁夫撒開一張漁網,撈出來的魚蝦僅有半斤多一點。
秋日的早晨,天氣寒冷,風吹得又快又涼,漁民披着蓑衣,戴着鬥笠,還把褲腿卷起來了,赤腳走在船艄上。
漁船與官船的距離很遠,華瑤怔怔地望着漁船,忽然聽見了杜蘭澤的聲音:“殿下。”
華瑤立刻轉過身,牽住杜蘭澤的雙手:“你快回屋吧,船頭的風太大了,我怕你會受涼。”
杜蘭澤道:“多謝殿下挂念,我沒事……”
華瑤道:“你找我有什麽事嗎?”
杜蘭澤輕聲道:“您若是把況耿押回鞏城,不出兩日,州府便會派人過來,把況耿帶走。”
華瑤道:“況耿在鞏城的這兩天,我們能從他嘴裏挖出消息嗎?”
杜蘭澤道:“況耿憎恨官府,他知道自己必死無疑,也不會對您說實話。”
華瑤有些惱怒:“我在山上埋伏了好幾天,又故意示弱,把況耿引到了官兵的包圍圈裏,好不容易才抓到他,我真想把他千刀萬剮!為了顧全大局,我才忍到現在,如果州府要殺他,倒不如我親自動手。”
杜蘭澤仔細思考片刻,緩聲道:“況耿是朝廷欽犯,牽涉到岱州、涼州兩個省份的大案,經由三司會審之後,與他相關的文書還要呈給內閣過目。”
華瑤道:“那怎麽辦呢?”
杜蘭澤道:“您也知道,陸征向來好大喜功,他寫奏報的時候,會把小勝當做大勝,把大勝當做決勝。”
江水翻滾,浪花飛濺,杜蘭澤的衣袖沾到了水花,她的神色沒有一絲變化:“陸征一定會耀武揚威,也會讓囚犯游街示衆,等到囚車離開監獄的時候,守衛松懈下來……”
華瑤小聲道:“你的意思是,我們的人,可以扮成況耿的同黨,把況耿劫走,騙他說出實話?”
杜蘭澤笑了笑道:“貿然把他劫走,他也會生出疑心,您可以假借三虎寨的名義,把他當成棄子,再把另外幾個人救出來。如果他還想活命,他只能自證身份,如此一來,您也能打探到消息了。”
華瑤贊嘆道:“原來如此,真是好主意!”
今日風大浪高,官船的行速極快。大概兩刻鐘之後,官船抵達鞏城,停泊在鞏城的碼頭上。
清晨時分,天色大亮,江上的帆船來來往往,江水拍打在岸邊,濺開雪花般的水浪,纖夫正在使勁拉船,他們異口同聲地喊着:“嘿——呦!嘿——呦!”
他們的身上幾乎沒穿衣服,只在腰間系着一小塊粗布,布料早已被水浸透了,緊緊地吸附着他們的腰腹。他們的手上還拽着纖繩,繩子把皮膚磨出血來,鮮血灑在江水裏,消失不見。
距離纖夫幾丈遠的地方,正是碼頭岸邊,衆多衛兵衣冠整齊,站在道路的左右兩側。陸征身穿錦衣,頭戴玉冠,故意做出一副笑容,遠遠地望着華瑤。
華瑤皺了一下眉頭。
陸征快步走過來,他躬着身,抱着拳,行了一個大禮,含笑道:“恭喜殿下,賀喜殿下,這一戰打贏了,首戰告捷!殿下,您真是好威風啊……”
華瑤走在前方,衆人謹守禮法,跟在華瑤的背後。
陸征與華瑤的距離最近,他的态度也最谄媚:“殿下的文韬武略,遠遠勝過岱州的文臣武将,您率領一千多名官兵,剿滅了六百多個盜匪……”
華瑤反問道:“我一千多人,打他六百人,我的兵力是他的兩倍,這都贏不了,那豈不是酒囊飯袋?”
陸征連忙解釋道:“盜匪的老巢都在山上,地勢險峻,盜匪熟悉山地的地形,流竄于山洞之間,實在是防不勝防啊!殿下這一戰贏得太出彩了,殿下大獲全勝,又立下了戰功,可喜可賀!下官已經準備了酒席,全是小酒小菜……下官小心恭謹,不敢大意,只等殿下大駕光臨。”
華瑤忽然看了一眼謝雲潇:“小謝将軍親手活捉了況耿,那個況耿,你知道吧?他是你們岱州本地人。”
陸征做出一副義憤填膺的樣子:“岱州出了這等賊人,下官的心裏真是萬分痛惜,萬分悔恨!下官也是岱州的父母官,往後一定要體恤民情,把賊人殺個幹幹淨淨!”
華瑤在心裏暗笑一聲,她淡淡道:“首戰告捷,也多虧了你,陸大人,你交出了軍令牌,每天跟着小謝将軍一起練兵訓兵,功勞苦勞都占全了。從今往後,岱州的殺賊戰功,少不了你的那一份。”
陸征跪在了地上:“殿下英明神武,下官敬佩的五體投地,下官跪謝您的大恩大德。”
*
今日的慶功宴,還是設在了芙蓉樓閣。
這一次,陸征說是“小酒小菜”,菜式果然精簡了許多,華瑤掃視一圈,竟然看見了她心心念念的稻花魚。
那一盤清蒸稻花魚,位于餐桌的正中央,魚肉肥嫩,香氣四溢,華瑤時不時地偷看一眼,卻沒有動一下筷子。
華瑤端端正正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又給自己倒了一杯水,謝雲潇坐在她的左側,她右側的座位空蕩蕩的,杜蘭澤竟然不在她的身邊。
陸征一言不發,陸征的妻子問道:“妾身怎麽沒看見杜小姐呢?”
華瑤道:“她累了,回去睡了。”
陸夫人笑着回答:“杜小姐沒事就好,妾身只怕下人怠慢了杜小姐。”